279.第279章 序章
人味在夜空中飄蕩。
狼靈停在一棵樹下,嗅了嗅,灰棕色毛皮上灑滿了斑駁陰影。松林的風為他送來人味,裡面混合著更淡的狐狸、兔子、海豹、鹿,甚至狼的氣味。其實這些東西的氣味也是人味:舊皮的臭氣,死亡和酸敗的氣息,且被更濃烈的煙、血和腐物的味道所覆蓋。只有人類才會剝取其他動物的毛皮毛髮,穿戴起來。
狼靈不怕人,就和狼一樣。他腹中充滿飢餓與仇恨,於是他發出一聲低吼,呼喚他的獨眼兄弟,呼喚他的狡猾小妹。他在林間奔跑時,族群的同胞緊跟在後。他們都聞到了氣味。奔跑時,他也能透過他們的眼睛看出去,看到奔跑在前的自己。群狼透過長長的灰下巴噴出溫暖的白色蒸氣。他們的爪子結了冰,像石頭一樣硬。狩獵開始了,獵物就在前方。血,狼靈心想,肉。
落單的人類是脆弱的。儘管人類身材巨大、體格強壯,有雙銳利的好眼睛,但他們耳朵不靈,鼻子也不靈。不過,雖然鹿、麋鹿乃至兔子跑得更快,熊和野豬的戰鬥力更強,但結成族群的人類卻最危險。狼群靠近獵物時,狼靈聽到了幼崽的哭嚎,聽到昨晚的積雪在粗糙的人爪子下碎裂,還聽到人類的硬皮和灰色長爪碰撞的叮噹聲。
那是劍,他心中有個聲音在說,那是矛。
樹上長出了冰齒,從光禿禿的灰色枝條上垂下。獨眼闖過灌木叢,濺起一陣雪。他的族群同胞緊跟在後。他們衝上一座山,衝下一道坡,來到前方的樹林——人類就在那裡。其中一個是母的。她抱在胸前的毛皮包裹裝了她的幼崽。把她留在最後,一個聲音低語道,男的更危險。那些男人沖他們咆哮吶喊,但狼靈能嗅出他們的恐懼。有個人拿著跟他一樣高的木齒。他把木齒朝狼靈丟來,但由於手在發抖,木齒飛得太高。
下一秒,狼群已撲了上去。
他的獨眼兄弟把扔木腿的人撞倒在雪堆里,趁對方掙扎時撕開了他的喉嚨。他的妹妹竄到另一個男人背後,偷襲成功。現在只剩下母的和她的幼崽。
她也有支牙,骨頭做的小玩意兒,但當狼靈的牙齒咬住她的大腿時,她扔掉了這個。她倒下去,還用雙臂護住吵鬧的幼崽。她那身毛皮底下皮包骨頭,但奶子里全是奶。最美味的是幼崽。狼把最美味的部分留給他的兄弟吃。在屠殺現場,狼群大快朵頤,凍雪凝成了粉紅和鮮紅色。
幾里格外,在一棟有泥巴稻草牆、茅草屋頂和一個煙孔的單間硬泥地房屋裡,瓦拉米爾渾身顫抖地咳嗽,舔了舔嘴唇。他雙眼血紅,嘴唇開裂,喉嚨極度乾燥。儘管他浮腫的肚子餓得咕咕叫,熱血和脂肪的味道卻充盈在他嘴裡。美味的孩子肉,他心裡想著小腫,人肉。難道他墮落得如此之深,以至於貪戀人肉了嗎?他幾乎能聽見哈根在沖他咆哮:「人可以吃野獸,野獸也可以吃人,但人若吃人,就變成了孽畜。」
孽畜,是的,這幾乎成了哈根的口頭禪,孽畜,孽畜,孽畜。吃人肉是孽畜。佔據狼的身體與狼交配是孽畜。奪取其他人類的身體更是孽畜中的孽畜。哈根是個弱者,懼怕自己擁有的能力,而我撕碎了他的第二次生命,令他哭叫著孤單地死去。瓦拉米爾吞食了他的心臟。他教會了我太多太多,最後一樣就是人肉的滋味。
當然,實際上是狼乾的。他從沒用人類的牙齒吃過人肉。但他不應嫉妒他的族群,狼群就跟他本人一樣形容憔悴,饑寒交迫,而那些獵物……兩個男人、一個女人,還有懷抱里的嬰兒,他們從戰敗中逃離,卻逃向了死亡。不,反正他們過不多久也會死,要麼因為嚴寒,要麼因為飢餓。這樣死更加乾淨利落。這是慈悲。
「慈悲。」他大聲說。乾燥的喉頭髮出的聲音也極為乾澀,但能聽見人類的聲音真的很好,即便這是自己的聲音。空氣潮濕發霉,地面又冷又硬,火堆發出的煙比熱多。他盡最大可能靠近火焰,不斷咳嗽不斷發抖,體側的傷口陣陣抽痛。鮮血把他馬褲膝蓋以上的部分完全浸透了,又凝結成干硬的褐色血痂。
大薊警告過他傷勢可能演變至此。「我已儘力幫你縫合傷口,」她說,「但你必須好好休息,讓傷口自己長好,否則會再度撕裂的。」
大薊是他最後的同伴,一名像老樹根一樣頑強的矛婦,她風蝕的臉上長了個疣子,且爬滿皺紋。其他人陸陸續續拋棄了他。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掉隊或是去前方搜刮,實際上是逃回了自己的村子,或逃向乳河,或逃向艱難堡,或在森林裡孤獨地死去。瓦拉米爾不清楚他們的下場,也不想知道。我本該抓住機會佔據他們中的某個。那對雙胞胎之一,或是疤臉大漢,或是紅髮少年。但他害怕,害怕被人識破,害怕遭人圍毆。哈根的警告也仍然在他腦海里徘徊。猶豫中,機會就這麼失去了。
戰鬥結束后,幾千人逃進了森林,他們又餓又怕,只想擺脫長城下的大屠殺。有人提出要返回被自己拋棄的家園,有人想重整旗鼓再攻打長城,但大多數人茫然失措,不知該去哪兒,也不知該做什麼。縱然他們擺脫了黑斗篷的烏鴉和灰鐵衣的騎士,但更殘酷的敵人始終不離不休。他們每天都扔下更多屍體,餓死,凍死,或是病死,甚至在這些曾一同追隨塞外之王曼斯·雷德南下攻打長城的同胞兄弟里,也開始了自相殘殺。
曼斯完了,倖存者們絕望地互相轉告,曼斯被俘,曼斯死了。「哈獁被殺,曼斯被捉走,其他首領狼狽逃竄,拋棄了我們。」大薊給他縫傷口時聲稱,「托蒙德、哭泣者、六形人,這些『英勇』的掠襲者都上哪兒去了?」
她不認得我,瓦拉米爾這才意識到,有什麼好奇怪的?沒了野獸的他看起來哪像個大人物。我是「六形人」瓦拉米爾,我跟曼斯·雷德同桌吃飯。他十歲時給自己起了瓦拉米爾這樣一個名字。一個適合領主的名字,一個適合歌謠傳唱的名字,一個偉大的、令人畏懼的名字。然而他依舊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從烏鴉面前逃開,可怕的瓦拉米爾大人最終成了懦夫。他不能讓矛婦知道這個,所以他告訴她他叫哈根。事後他疑惑自己為何偏偏挑中這個名字。我吃了他的心、喝了他的血,但他仍然糾纏著我。
逃亡途中某日,有個人騎著憔悴的白馬從林子里跑出來,呼籲大家趕往乳河,說是哭泣者正在那裡集結戰士,計劃殺過頭骨橋,佔領影子塔。很多人隨他去了,但更多的人沒去。後來,又有個穿戴毛皮和琥珀飾品、面色陰沉的戰士在篝火間走動,敦促所有的倖存者前往北方,到瑟恩的峽谷避難。瓦拉米爾搞不懂這些人為什麼要跑去瑟恩人自己都覺得不安全、不想再待了的地方,但總之有幾百人去了。還有幾百人追隨森林女巫,那女巫聲稱自己預見有艦隊會從南方趕來搭救自由民。「我們得去海邊。」鼴鼠媽媽宣稱,於是她和她的追隨者們向東而行。
瓦拉米爾若是夠強壯,也會隨他們去。然而冰冷的灰海實在太遙遠,他心知自己到不了。他已死過九次,但這一次將是真正的死亡。松鼠皮斗篷,他怨恨地想,為一張松鼠皮斗篷就捅我。
斗篷的主人已死,她的後腦勺被撞成一團摻著骨頭渣子的紅泥,但她的斗篷實在溫暖厚實。當時正是大雪天,瓦拉米爾又把所有的斗篷都丟在了長城,連同睡覺蓋的獸皮、羊毛內衣、綿羊皮靴、毛皮鑲邊的手套,貯藏的蜜酒與食物,從睡過的女人頭上取下的發束,乃至曼斯送他的黃金臂環。這些他統統丟在了營地,一樣也沒帶。我燃燒,死亡,然後我逃了。我被痛苦和恐懼折磨得幾乎發了瘋。這份記憶依舊讓他感到羞恥,但逃跑的不止他一個。其他人也逃了,成群結隊地落荒而逃。戰鬥失敗了。騎士們來了,他們身穿堅不可摧的盔甲,殺掉每一個敢於抵抗的人。不逃就只有死路一條。
不過,要逃離死亡可沒那麼簡單,所以瓦拉米爾在森林裡撞見那個死女人之後,立刻跪下來剝她的斗篷,一點也沒注意她的孩子。直到那男孩從藏身之處猛撲出來,將一把長長的骨匕首捅進他體側,並從他攫緊的手指間扯走那件斗篷。「那是他娘的斗篷,」男孩逃走後,大薊向他解釋,「是他娘的。他看見你搶劫她……」
「她已經死了,」瓦拉米爾說。她的骨針刺穿皮肉,他不禁一縮,「別人砸碎了她的腦袋。烏鴉乾的。」
「不是烏鴉,是硬足民。我瞧見了。」她用針把傷口縫好,「真是一夥野蠻人。現在誰來約束他們呢?」沒有人了。如果曼斯死去,自由民就全完了。瑟恩人、巨人、硬足民、牙齒如銼刀的穴居人,駕著骨制戰車的西海岸人……大家全完了——連烏鴉也不例外。他們或許還不知道,但到頭來,那幫黑衣雜種會跟所有人一起死。因為大敵已臨。
哈根粗嘎的嗓音又回蕩在他腦海。「你會死上十幾回,孩子,每回都很痛苦……但當真正的死亡到來時,你反而會重生。大家都說,第二次生命更單純也更甜美。」
六形人瓦拉米爾很快就能知道真相了。從混濁的煙氣中他能聞到死亡的味道,他把手伸進衣服里觸摸傷口,更能覺察到真正的死亡正向他走來。他體內冰涼,凍徹骨髓。刺骨的嚴寒將把他帶走。
諷刺的是,他上一次死亡卻是由於火。我被點著了。一開始在惶恐中,他以為是長城上的弓箭手用火箭射中了他……但火焰是從內部冒出來的,吞噬了他。那種痛苦……
瓦拉米爾死過九回。一次被長矛戳死,一次被熊咬破喉嚨,一次是生下死產的幼崽時失血過多。他六歲時被父親的斧子劈開頭顱,死了第一回。但哪回都沒體驗過這樣五內俱焚的痛苦。肚腸首先起火,火沿著翅膀燃燒,吞噬了他。他掙扎著企圖飛離,卻驚恐地發現拍打翅膀反而讓火勢更旺。前一刻他還翱翔在長城之上,用鷹眼監視下方人們的一舉一動;后一刻他的心臟已被烈火燒成黑炭。他的精魂號叫著縮回了自己的身體。他短暫地發了瘋。這份記憶令他戰慄不已。
他這才注意到火堆已熄。
只剩燒焦的灰黑木頭,餘燼中有幾點火星。它還在冒煙,只是需要加柴。瓦拉米爾咬緊牙關忍住痛,爬到大薊去打獵前為他收集的那堆斷枝邊,抓了幾根木條投進灰燼。「著啊,」他沙啞地哀告,「燒啊。」他沖餘燼吹氣,並向統治森林、山丘和原野的無名神祇發出了一聲無言的祈禱。
諸神沒有回應。過了一會兒,連煙都沒了。小屋正變得越來越冷。瓦拉米爾沒有打火石,沒有火絨,也沒有乾燥的引火物。單靠他自己,絕無辦法重新點火。「大薊,」他嘶聲叫嚷,聲音充滿痛苦,「大薊!」
她下巴尖、鼻子平,一邊臉頰生了顆帶四根黑毛的疣子——這是張醜陋、堅韌的臉,卻也是他現在最渴望在小屋門口看到的臉。我應該在她離開前就佔據她。她到底去了多久?兩天?三天?瓦拉米爾弄不清。小屋裡總是很黑,而他又總是迷迷糊糊,搞不清外頭是白天還是晚上。「等著,」她說,「我會帶吃的回來。」於是他就像白痴一樣等著,回想著哈根、小腫和他漫長的一生里犯下的其他無數過錯。晝夜交替,大薊始終沒回來。她不會回來了。瓦拉米爾懷疑自己暴露了身份。也許她看透了我的打算?或是我在高熱之夢中說漏了嘴?
孽畜,哈根的話聲再度響起。好像他就在這裡、在這個屋子裡。「她不過是個醜陋的矛婦,」瓦拉米爾辯解,「而我是個偉人。我是瓦拉米爾,狼靈和易形者,她活下去而我死了,這不公平。」沒有回答。沒有人。大薊已經走了。她拋棄了他,正如其他所有人一樣。
正如他母親。她為小腫哭泣,卻從未為我掉眼淚。那天早上,父親把他從床上抓起來交給哈根時,她甚至沒看他一眼。他被拖進森林,一路尖叫、踢打,直到父親給了他一巴掌,叫他安靜。「讓你的同類料理你吧。」父親把他丟到哈根腳邊,扔下這麼一句狠話。
他沒說錯,瓦拉米爾顫抖著想,哈根教會了我太多東西。他教我如何打獵捕魚,如何處理動物屍體,如何剔除魚骨,如何在林間穿行。他還教會我狼靈之道和易形者的秘密,雖然我的天賦遠在他之上。
多年後,他動身尋找父母,打算要他們知道當年的小瘤已長成偉大的六形人瓦拉米爾,然而雙親皆已死去又被火化了。樹歸樹,溪歸溪。石歸石,地歸地。塵歸塵,土歸土。小腫死的那天,森林女巫就是這樣對他母親說的。然而小瘤不想化為塵土。這個男孩夢想有朝一日詩人們會傳頌他的事迹,少女們會渴望他的親吻。長大以後,我要當塞外之王,小瘤暗暗發誓。他沒能達成這個目標,但也相去不遠。六形人瓦拉米爾是眾人敬畏的對象,身為曼斯·雷德的左右手,騎在十三尺高的雪熊背上參戰,還驅使著三匹狼和一隻影子山貓。都怪曼斯,我不該聽他鼓惑。當初我該用熊爪把他撕成碎片。
被曼斯收服以前,六形人瓦拉米爾是個土霸王。他霸佔了哈根從前的居所,一個由苔蘚、泥巴和粗木搭建的大廳。周圍十幾個村莊向他進貢麵包、鹽和蘋果酒,獻上果園的水果和菜園的蔬菜。肉他自己搞,而想要女人時,他派出自己的影子山貓去尾隨。凡是他看得上眼的姑娘都會乖乖上他的床。沒錯,許多女人是流著淚來的,但這沒關係。瓦拉米爾會把自己的種子給她們,並留下她們一束頭髮作為紀念,然後將她們遣走。時不時,村裡會派出手執長矛的英雄,前來殺死野獸,解救自己的妹妹、情人或女兒。這些傢伙被他統統幹掉了,但他從未傷害過女人,甚至讓她們中的許多人懷上了孩子。一幫小兔崽子,跟小瘤一樣弱小,但沒一個有天賦。
恐慌驅使瓦拉米爾站起身,他感到天旋地轉。他按住體側不斷滴出的血珠,踉蹌著挪到門口,一把掀開門上蒙的那塊襤褸獸皮,發現面前是堵白牆。好大的雪啊。難怪裡面這麼黑這麼多煙霧。積雪把小屋給埋了。
他用力推雪,雪往兩邊分,那麼柔軟濕潤。門外的夜晚猶如白色寒神降臨:蒼白的薄雲圍繞在銀月周圍,一千顆星星冷冰冰地注視大地。他可以看見其他被積雪掩埋的小屋在雪地中的隆起,前方則浮現出一棵身披冰霜鎧甲的魚梁木的暗淡形影。南邊和西邊的丘陵已化為一片廣袤的白色原野,除了吹雪,沒有旁的動靜。「大薊,」瓦拉米爾虛弱地叫喊,不知她走了多遠,「大薊。女人。你在哪裡?」
遙遠處,一匹狼回以嗥叫。
瓦拉米爾不禁渾身顫抖。他像小瘤熟悉母親的聲音一樣熟悉這嗥叫聲。那是獨眼。是他那三匹狼中最大、最老、最威猛的。潛行更瘦、更快、更年輕,而狡猾狼如其名,但他們兩個都生活在對獨眼的恐懼中。那匹老狼無所畏懼,手段殘酷野蠻。
在鷹體內死亡的同時,瓦拉米爾也失去了對其他野獸的控制。影子山貓逃進森林,雪熊開始胡亂攻擊周圍,在被長矛刺穿前一共把四個人撕成了碎片。不過它最想收拾的是瓦拉米爾——這頭母熊對他恨之入骨,每次他佔據它的身體或是騎到它背上,它都怒不可遏。
然而狼對他來說不一樣……
他們是我的兄弟。我的族群。多少個寒夜裡,他和他的狼相依而眠,他們毛茸茸的身軀擠在他周圍,為他保暖。等我死後,他們會享用我的血肉,僅留下骨頭去迎接春天的融雪。這個念頭讓他感到怪異的欣慰。一直以來,都是他的狼為他尋來獵獲,他死後讓他們分享屍體似乎是唯一合適的回報。他的第二次生命,或許將以吞食自己溫熱的屍體開始。
狗是最容易建立聯繫的野獸,因為它們跟人類最親,幾乎就是人類。佔據狗的身體如同套上舊靴子——套的次數越多,皮革就越軟。靴子是為腳打制,狗則最稱項圈,即便是無形的項圈。要佔據狼的身體則困難得多。人類可以與狼為友,乃至摧殘狼的意志,但沒有人能馴服狼的野性。「狼和女人都是男人一生的伴侶,」哈根常說,「找到你的真命天子,就可以相伴到死。跟你結合的狼將成為你的一部分,你的一部分也會成為狼。人和狼都將發生改變。」
這位獵人說,其他野獸最好別碰。貓虛榮薄情,隨時可能背叛;鹿和麋鹿是天生的獵物,若是佔據它們的身體太久,勇士也會變懦夫。至於熊、野豬、獾、黃鼠狼……哈根根本不予考慮,「有的形態跟人類格格不入,小子,你決不會喜歡變成那個樣子。」按照哈根的說法,鳥類又是其中最糟糕的。「人必須腳踏實地,若在雲間逗留太久,或許就不想下來了,從此生活在虛空中。我認識一些喜歡佔據老鷹、貓頭鷹和烏鴉身體的易形者,即便回到本體內,他們也總是憂鬱地呆坐著仰望那該死的藍天。」
並非所有易形者都這麼想。小瘤十歲那年,哈根帶他去參加了一次易形者的聚會。與會者大多是狼靈,與狼結合,但也有其他更為陌生、奇妙的易形者:波羅區跟他的野豬長得太像,缺的只是兩顆獠牙;歐瑞爾帶著他的鷹;荊棘帶著影子山貓(看到它的第一眼,小瘤就想擁有自己的影子山貓了);還有山羊女吉賽拉……
然而他們的天賦都沒有六形人瓦拉米爾強,連高大嚴峻、雙手剛硬如石的哈根也做不到。瓦拉米爾生生把他從灰皮體內趕走,搶走了他的灰皮,獵人最終哭泣著死去。你沒有第二次生命啦,老頭。當時的瓦拉米爾還是「三形人」,灰皮成了第四形,但老狼虛弱得很,又幾乎掉光了牙齒,很快便隨哈根去了。
如今的瓦拉米爾可以佔據任何野獸,令它們屈從他的意志,讓它們的身體成為他的身體。無論狗還是狼,熊或者獾……
包括大薊,他心想。
哈根會說這是孽畜的行為、是最黑暗的罪行,但哈根已死,被吞食后又被燒掉;曼斯同樣會詛咒他,然而曼斯要不是死了要不就是被抓了。沒人會知道這件事。從今以後,我會以矛婦大薊的身份活著,而六形人瓦拉米爾將永遠消失。放棄這具身軀,他也就等於放棄了自己的天賦,可以預料,他將失去狼群,作為一個臉長疣子、骨瘦如柴的女人度過餘生……但他至少能活下來。只要她回來。只要到時候我還有力氣佔據她。
瓦拉米爾感到又一陣眩暈襲來,這才發現自己已跪倒在地,雙手被雪掩埋。他抓起一把雪,塞進嘴裡,雪在蓬亂的鬍鬚和乾裂的嘴唇上摩擦,他急切地吸進裡面的潮氣。但雪水過於冰冷,幾乎不能下咽,他意識到自己實在燒得厲害。
融雪讓他更餓。他需要食物,不是水。雪停了,風卻越刮越大,冰晶飄散,打在他臉上。他掙扎著向前去,體側的傷口一次又一次被撕裂,呼吸則成為一團參差不齊的白雲。他終於走到魚梁木前,找到一根長得可以當拐棍的斷枝。他沉重地倚著它,拖著腳步朝最近的小屋行去。或許村民們逃亡時遺留下什麼……一袋蘋果,幾片干肉,任何能讓他支撐到大薊回來的都好。
他幾乎就要走到了,拐棍卻在這當口被他壓斷。他倒在地上。
他只能四肢攤開,任憑鮮血染紅雪地,究竟過了多久,瓦拉米爾並不清楚。雪會埋葬我。這是種平和的死法。他們說到最後你會感到溫暖,暖洋洋地昏睡過去。能再感到溫暖,實在是太棒了,儘管想到再也不可能見到曼斯·雷德經常歌頌的長城之外的溫暖土地、青綠之地,他又感到絲絲悲哀。「塞外的世界沒有你我這種人的容身之地。」哈根曾說,「自由民對易形者是又敬又怕,但長城以南的下跪之人會獵捕我們,把我們像豬一樣地宰殺掉。」
警告我的是你,瓦拉米爾心想,但帶我去看東海望的也是你。當時他還不滿十歲,哈根用十幾串琥珀和堆得老高的一雪橇獸皮交換了六袋葡萄酒,一塊鹽巴和一把銅壺。在東海望做交易比黑城堡方便,因為那裡有船,船會卸下來自海外神奇土地的貨物。烏鴉們將獵人哈根視為朋友,很重視他帶來的長城之外的消息。有的烏鴉知道他是個易形者,但對此避而不談。正是在東海望,小男孩埋下了去溫暖南方的夢想種子。
雪花,正在瓦拉米爾的額頭上融化。這比烈火焚身要好多了。讓我就此睡去、長眠不醒、開始第二次生命吧。他的狼靠近了,他能感覺到他們,他完全可以就此放棄這具虛弱的肉體,成為一匹狼,在夜幕下打獵,並對月嗥叫。狼靈成為真正的狼。不過,哪匹好呢?
狡猾顯然不夠格。瓦拉米爾經常干出被哈根稱之為孽畜的行為,即當狡猾被獨眼騎時,佔據她的身體。不過要他當一輩子婊子,他可不幹,除非是別無選擇。潛行作為年輕的雄性,更適合他……但獨眼更高大兇猛,而每當狡猾發情時佔有她的也總是獨眼。
「據說你會忘記一切。」哈根在喪命的幾星期前曾告訴他,「當人類的軀體死去后,易形者的精魂可以在動物體內存活,但記憶會一天天迅速消退,那隻野獸會變得越來越不像狼靈,越來越回歸本性。終有一天,人的痕迹不復存在,只有野獸存留。」
瓦拉米爾知道獵人說的是真話。佔有歐瑞爾的鷹后,他能感覺到那位易形者在對他咆哮。歐瑞爾被變色龍瓊恩·雪諾所害,他對兇手的恨意之深,竟令瓦拉米爾也不由自主地痛恨起那狼靈男孩——是的,當他看到巨大的白色冰原狼悄無聲息地跟在雪諾身邊,他立刻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易形者之間總能互相感應。曼斯應該准許我佔據那匹冰原狼,那樣的話我將獲得帝王般輝煌的第二次生命。毫無疑問,他可以做到這件事。雪諾的天賦雖然強大,但年輕又未經訓練,尚在對抗自己本應引以為豪的本性。
魚梁木蒼白樹榦上的紅眼睛朝下瞪著他。諸神正在審判我。瓦拉米爾又發起抖來。他做過很多壞事,恐怖的事。他偷過東西,殺過人,也強暴過人。他飽餐人類的血肉,舔過從將死之人被撕開的喉嚨里噴出的火熱鮮血。他曾在林間跟蹤敵人,並趁對方睡覺時撲上去,扯出他們肚子里的腸子,將軀體在泥巴地上撕成碎片。他們的肉好美味啊。「那是野獸乾的,不是我,」他嘶啞地爭辯,「那都是你們賜予我的天賦。」
諸神沒有回答。他的呼吸在空氣中凝成蒼白的迷霧,他能感到鬍子結了冰。六形人瓦拉米爾閉上雙眼。
他又夢見那個古老的夢。海邊的小屋,三隻吠叫的狗,還有一位婦人的眼淚。
小腫。她為小腫哭泣,卻沒為我掉眼淚。
小瘤的降世早了一月,生來體弱多病,大家都以為他活不長。他媽直等他快滿四歲才為他正式命名,那太遲了。村裡人都習慣了叫他小瘤——他還是媽媽肚裡的一團肉時,姐姐米哈就這樣叫他了。米哈也是照這樣給小腫取名字的。小瘤的弟弟出生正當時,生得又紅又胖,很是活潑。他貪婪地吮吸著母親的奶水,母親則決定讓他繼承父親的名字。不過小腫沒活到那一天,他死在兩歲那年,命名日之前三天。當時我六歲。
「你的小寶貝跟諸神在一起了,」森林女巫告訴哭泣的母親,「他再也不會受傷害,再也不會餓肚子,再也不會傷心。諸神把他帶回了大地,帶回了森林。諸神與我們同在,他們活在岩石和溪流中,飛鳥和走獸間。你的小腫加入了他們。他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他。」
老女人的話猶如一把尖刀刺穿了小瘤。小腫知道。他正看著我呢。小腫知道。小瘤沒法逃避,也沒法再藏進媽媽的裙子里,更沒法帶著狗兒們遠走高飛、躲開父親的怒火。狗兒們。斷尾、嗅探和咆哮。三條好狗。我的朋友。
父親發現這些狗在小腫的屍體旁嗅來嗅去,他沒法斷定是哪條狗乾的好事,所以操起斧子把三條狗都宰了。父親的手顫抖得那麼厲害,以至於揮了兩斧才放倒嗅探,四斧才弄死咆哮。濃烈的血味在空氣中散發,垂死狗兒的哀鳴不忍卒聞,但當父親呼喚時,斷尾還是聽話地過去了。它是最老的一條狗,長年累月的馴服壓倒了本能的恐懼。當小瘤潛入它的身體時,一切都晚了。
不,父親,求求你,他想叫喊,但狗說不來人話,狗嘴裡吐出的只是一串可憐的哀號。父親只一斧就把老狗的腦袋劈成兩半,屋子裡的男孩無法遏制地尖叫起來。所以他們都知道了。兩天後,父親將他拖進森林。父親帶著斧子,小瘤原以為是要像對付狗那樣對付他,結果父親把他丟給了哈根。
瓦拉米爾忽然醒來,身體在猛烈搖晃。「起來,」一個聲音尖叫道,「快起來,我們得趕緊逃命。有幾百隻那種東西。」雪為他蓋上了一床僵硬的白毯。好冷。他試圖移動,卻發現手被凍在了地上。他用力掙脫,扯破了幾處皮。「起來,」她再度尖叫,「它們來了。」
大薊回來找他了。她抓住他的肩膀搖晃,朝他當面吼叫。瓦拉米爾能聞到她的呼吸,被凍得麻木的臉頰也能感覺到她的溫暖。就是現在,他心想,現在下手,否則只有死。
於是他喚回體內殘存的全部力量,逃離自己的身軀,強行闖入她的身體。
大薊挺直身子,放聲尖叫。
孽畜。這是她的聲音,他的聲音,還是哈根的聲音?他不知道。她的手指鬆開了他的舊軀體,一任其倒進雪堆。矛婦劇烈地扭動、慘嚎著。影子山貓曾狂野地反抗他,雪熊更是為了自由而幾乎發瘋,朝樹木、岩石和空氣亂抓亂打,但這次是最糟糕的。「出去,出去!」他聽見她的嘴巴吼道。她的身軀跌跌撞撞地倒下又站起,她的手像篩糠一樣發抖,她的腿扭來扭去、好似跳著一支怪誕的舞。這期間,他和她的精魂進行著殊死搏鬥。最終,她吸了滿滿一口冰冷的空氣,留給瓦拉米爾半個心跳的時間好好享受這具年輕軀體的活力,接著她猛地一咬,鮮血便充盈了他的嘴巴。她伸出她的手抓向他的臉。他想把它們放下,但這雙手不聽使喚。她摳出了他的眼珠。孽畜,沉浸在熱血、痛苦和瘋狂之中的他,想起了這個形容。他張嘴叫嚷,她卻把他們的舌頭吐了出來。
白色的世界旋轉著墜落。片刻之間,他覺得自己進入了魚梁木內,透過刻畫出來的紅眼睛看著一個垂死的男人在地上虛弱地掙扎,一個瘋狂的女人在月光下跳著血腥的滑稽舞,她撕扯自己的衣服,臉上流下紅色淚珠。接著這兩個人都消失了,他正在上升,在融化,冷風吹走了他的精魂。他在雪地里,他在雲團中,他是麻雀、是松鼠、是橡樹。一隻角鴞在他的樹木間寧靜地飛行,追逐一隻野兔;瓦拉米爾就是那隻角鴞,那隻野兔,那些樹。在凍土深處,蛆蟲正在黑暗中盲目地挖掘,他也是它們。我就是森林,森林就是我。他欣喜若狂。一百隻烏鴉感覺到他的存在,便振翅騰空,呱呱怪叫。一隻巨大的麋鹿發出喇叭吹奏式的長鳴,驚動了背上的孩子們。一匹沉睡的冰原狼抬頭咆哮。但在它們的下一次心跳前,他已掠過,他在尋找身體,尋找獨眼、狡猾和潛行,尋找自己的族群。他的狼可以拯救他,他告訴自己。
這是他身為人類的最後一個念頭。
真正的死亡來得很突然,他感到如波濤來襲般的寒冷,好似一頭扎進結凍湖泊下的冰水。接著他發現自己已在月光照耀的雪地上遊盪,他的族群緊跟在後。半個世界是黑的。是獨眼,他意識到。他嗥叫了一聲,狡猾和潛行跟著應和。
狼群跑到丘頂才停住。大薊,他回想起來,心中的一部分為失去的機會悲哀,另一部分則為他犯下的惡行悲哀。下面的世界結了冰。縷縷冰霜緩緩地沿魚梁木向上爬行,競相攀比。空曠的村莊已不再空曠,藍眼幽靈行走在雪堆間。有的穿著破爛的褐色衣服,有的穿著黑衣服,還有的什麼也沒穿,那些東西的身體白得像雪。寒風在丘陵間嘆息,帶來濃重的氣味:死肉,干血,散發出黴菌、腐物和屎尿味道的惡臭皮膚。狡猾發出一聲咆哮,露出滿口牙齒,頸毛直豎。它們不是人,不是獵物,它們不是。
山丘下那些並非活物的東西正在移動。它們一個接一個抬起頭,望向丘頂的三匹狼。最後抬頭的是那個從前叫大薊的東西。她穿著羊毛、毛皮和皮革,外面蓋了厚厚一層閃耀著月光的白霜,移動時霜凍嘎吱破裂。她指尖垂下淡粉色冰柱,猶如以血凝成的十根尖刀。她沒有眼球的眼窩閃爍著冰藍光芒,為她醜陋的形體增添了一種怪誕的美。她在世時從未有過的美。
她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