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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4.第284章 提利昂

  他們從日出門離開潘托斯,但提利昂·蘭尼斯特沒看見日出。「你從未來過潘托斯,我的小友,」伊利里歐總督一邊拉下紫色天鵝絨轎簾,一邊向他保證,「沒人看見你進城,更沒人發現你出城。」 

  「除了把我塞進桶里的水手、替我打掃船艙的小廝、為我暖床的女孩和滿臉雀斑的騙子洗衣婦之外,確實沒人知道——哎喲,我忘了您的守衛們。難道說切卵蛋還附帶降低智力嗎?那樣的話,他們大概會相信你是一個人坐轎子。」這轎子用沉重的皮帶懸在八匹高頭大馬中間,四名太監武士分行左右保護,更多的武士跟在後頭看管輜重車隊。 

  「無垢者決不會多嘴,」伊利里歐擔保,「而送你來的那艘划槳船被我派去了亞夏,來回至少要花兩年,還得看大海慈悲。至於我家裡人,他們都很愛戴我。沒人會出賣我的。」 

  留著這想法吧,我的胖友,終有一天會被寫成你的墓志銘。「我們應該坐上那條船,」侏儒道,「去瓦蘭提斯最快的是走海路。」 

  「海上太危險。」伊利里歐回應,「秋季常有風暴,還有不少海盜盤踞在石階列島,常出來打劫正派人。若是不慎讓我的小友落入歹人之手,罪莫大焉。」 

  「洛恩河上也有強盜。」 

  「河盜而已,」乳酪販子用手背遮嘴,打了個呵欠,「搶奪殘湯剩羹的蟑螂。」 

  「據說還有石民。」 

  「這倒是實實在在的麻煩,討厭的可憐蟲。不過何必談論他們呢?日子這麼好,我們很快就會抵達洛恩河,到那時你就能擺脫伊利里歐和他的大肚子啦。哈,在那之前,讓我們好好喝酒,做做美夢,豈不快哉?美酒佳肴在此,誰去想疾病死亡。」 

  是啊,何必多想?提利昂想起十字弓扳機的扣動聲,聳了聳肩。轎子左右搖晃,節奏舒緩,彷彿是母親哄著懷抱中的嬰兒睡覺。其實我哪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他頭枕在一堆鵝毛填充的絲枕頭中,紫色天鵝絨帘布在頭上匯成拱頂。外頭秋意已濃,轎內卻溫暖宜人。 

  轎子後頭跟了一隊騾子,馱著箱子、大小桶子和裝食物的籃子,以滿足乳酪販子旺盛的食慾。這天早上他們吃香料香腸,並以黑褐色的煙莓酒衝下肚;下午吃凍鰻魚,享用多恩紅酒;晚上切了些火腿,吃了煮雞蛋,又吃了填滿大蒜和洋蔥的烤雲雀,就著白啤酒和密爾火酒。一路優哉游哉,卻也緩慢無比,侏儒很快就不耐煩起來。 

  「到河邊要幾天?」那天夜裡他問伊利里歐,「照這走法,待我看到女王的龍時,它們恐怕長得比伊耿的龍還要大上幾圈了。」 

  「真能這樣就好嘍。大龍火力足,小龍沒人怕啊。」總督說著聳聳肩。「我真心實意地想去瓦蘭提斯迎接丹妮莉絲女王,遺憾的是卻不得不依靠你和格里芬來完成這項使命。留在潘托斯,我能發揮更大作用,為女王回歸鋪平道路。至於與你同路這段嘛……呃,你總不忍心剝奪一個老胖子僅有的樂趣吧?來來來,再喝一杯。」 

  「告訴我,」提利昂邊喝邊道,「維斯特洛的王冠關一個潘托斯總督屁事?大人,你圖什麼?」 

  胖子舔舔嘴上的油脂。「我老了,厭倦了這個虛偽的世界。在臨死之前,做幾件正大光明的好事,幫助一位年輕甜美的女孩奪回她與生俱來的權力,有何不美?」 

  下次他就要送我一套魔法盔甲和在瓦雷利亞的漂亮皇宮了。「在你心目中,丹妮莉絲是個年輕甜美的女孩,你就不怕鐵王座把她切成年輕甜美的碎片?」 

  「別擔心,我的小友,她身上確實流著龍王伊耿的血。」 

  也流著庸王伊耿、殘酷的梅葛和愚蠢的貝勒的血。「再給我說說她的情況。」 

  胖子沉吟道:「丹妮莉絲剛來我這兒時稚氣未脫,卻已比我第二任老婆還漂亮,我甚至動過把她佔為己有的念頭。但她是個多麼害羞、多麼驚恐的小東西喲,我明白將其納入房中得不到喜樂。為擺脫這份瘋狂的衝動,我招了個床奴,狠狠發泄了一通。說真的,我原以為丹妮莉絲落在馬王手裡堅持不了多久。」 

  「但你還是把她賣給卓戈卡奧……」 

  「多斯拉克人不談買賣。你該說是韋賽里斯把她送給了卓戈卡奧以換取友誼。韋賽里斯是個淺薄、貪婪的年輕人,他貪戀父王的王座,也對丹妮莉絲懷有慾望,放棄她讓他很不甘心。公主出嫁前夜,他居然想偷偷上她的床,說什麼執不到她的手,至少要得到她的人。要不是我預先派人防範,這韋賽里斯將讓我們多年來的周密安排付諸東流。」 

  「聽起來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韋賽里斯是瘋王伊里斯的兒子,僅此而已。但丹妮莉絲……丹妮莉絲不一樣。」他把一隻烤雲雀扔進嘴裡,連皮帶骨嚼得清脆作響,「那個當年寄於我籬下的驚恐女孩已在多斯拉克海上死去,又在血與火中重生。新生的龍女王是個真正的坦格利安。我派船去接她回來,她卻駕船前往奴隸灣,並在短短時日內征服了阿斯塔波,讓淵凱臣服,還洗劫了彌林城。若她沿古瓦雷利亞大道西進,瑪塔里斯將是下一個犧牲品。若她走海路,這樣子……她的艦隊必須在瓦蘭提斯停靠以補充食水。」 

  「無論走陸路還是海路,彌林跟瓦蘭提斯之間都遠著呢。」提利昂提醒道。 

  「龍直飛過來,有整整五百五十里格距離,之間有重重沙漠、山脈、沼澤和惡魔出沒的廢墟。許多人挺不過這段路,但能走到瓦蘭提斯的都將是大浪淘沙留下的精英……而你和格里芬會帶著生力軍和大批船隻在那裡接應,你們將一同完成反攻維斯特洛的大業。」 

  提利昂在心中默想自己對瓦蘭提斯的所有了解,那是九大自由貿易城邦中最古老也最驕傲的一個。有些事不對勁。即便只有半個鼻子,他也嗅得出來。「據說瓦蘭提斯的自由民跟奴隸的比例是一比五,瓦蘭提斯的執政官們憑什麼要協助一位與奴隸貿易為敵的女王?」他指著伊利里歐,「還有你,你的立場又是什麼?潘托斯的法律明令禁止奴隸制,你卻私下涉足,很可能投入的資本遠超我的估計。你本該反對龍女王,現在卻籌劃著擁護她登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想從丹妮莉絲女王那裡撈到什麼好處?」 

  「說來說去還是扯回來了?不依不饒的小傢伙,」伊利里歐邊笑邊拍肚皮,「好吧,乞丐王曾許諾我財政大臣之位,還說要封我公爵頭銜。只要能戴上那頂屬於他的黃金王冠,他就允我任意挑選居城……連凱岩城也可以喲。」 

  提利昂忍俊不禁,剛喝下的酒從曾是他鼻子的醜陋孔洞里噴了出來,「這話要給我父親聽見就妙了。」 

  「其實你父親大人不用擔心。我要那一堆石頭來做什麼?我的宅子對任何人來說都夠大了,也比你們四面漏風的維斯特洛城堡更舒適。至於財政大臣嘛……」胖子又剝開一顆雞蛋,「我不否認我愛錢,有什麼能比金幣的碰撞聲更悅耳呢?」 

  比如老姐的尖叫。「你確定丹妮莉絲會履行兄長的承諾?」 

  「她可能會,也可能不會,」伊利里歐一口咬下半個雞蛋,「我不是跟你講了嘛,我的小友,有時候人做事不一定為了索取回報。信不信由你,即便像我這樣又老又胖的傻瓜也有朋友、也有人情債要還。」 

  撒謊,提利昂心想,一定有比金錢或城堡更值價的寶貝吸引你來進行這場投機。「義薄雲天,糞土王侯,您這樣的人在當代是快絕跡了。」 

  「是啊是啊。」胖子不理會他話中的諷刺。 

  「那麼八爪蜘蛛是如何成為你的好朋友的呢?」 

  「我們年輕時就認識,當年是潘托斯城裡的一對小子。」 

  「可瓦里斯是密爾人。」 

  「他確實是。他來潘托斯不久就被我收留了,恰好趕在奴隸販子之前。他白天睡下水道,晚上像貓一樣飛檐走壁。我那時也窮困潦倒,乃是個穿臟絲衣的刺客,靠手中的劍討生活。你瞧見我家水池裡的雕像了吧?我十六歲那年派索·瑪拉恩為我雕的。很可愛是不是?雖然我現在看著它就想哭。」 

  「歲月是把殺豬刀嘛,我還為我的鼻子流淚呢。但瓦里斯……」 

  「在密爾,他是盜賊王子,直到競爭對手舉報了他。來到潘托斯后,他的口音太引人注目,而一旦大家曉得他是個太監,他更是被眾人鄙視、頻頻遭到毆打。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選我做他的保護人,但總之我們達成了一份可靠的協議:瓦里斯負責刺探那些不上道的盜賊,伺機取得他們的贓物;我則聯絡失主,答應收取報酬來幫他們尋回損失。很快,城裡幾乎所有失主都上門來找我,而幾乎所有的小偷和摸包賊都跑去找瓦里斯……其中一半是想割他喉嚨,另一半則想賣掉自己的贓物。久而久之,我們都發了財,等瓦里斯訓練出他的老鼠,更是財源滾滾來。」 

  「他在君臨養了許多小小鳥。」 

  「我們叫他們老鼠。老一輩盜賊目光短淺,剛有點收穫,晚上就買醉花個精光。瓦里斯不一樣,他刻意搜尋孤兒和年輕女孩兒,挑出個子最小、行動最快、話也最少的那些。他不僅教他們爬牆鑽煙囪,還教他們讀書識字。我們的老鼠把金銀財寶留給同行,專偷信件、賬本、表格……後來索性偷也不偷了,只要看著背下來就行。瓦里斯說,秘密比銀子、比藍寶石還值錢。就是這樣,我因為這個成了萬人巴結的對象,以至於潘托斯親王的表親把自己沒開苞的女兒嫁給了我,而太監的手段甚至傳到狹海對岸正渴求某些服務的國王耳中。那位多疑的君主,連自己的兒子、妻子和首相都無法信任。也難怪,他的首相本是他童年好友,後來卻變得傲慢驕橫。剩下的故事相信你全知道了,不是嗎?」 

  「略知一二,」提利昂承認,「看來,你不止是個乳酪販子嘛。」 

  伊利里歐歪了歪頭。「你過譽了,我的小友。我嘛,我覺得你正如瓦里斯大人宣稱的那麼聰明。」他笑笑,露出滿嘴歪扭的黃板牙,又叫來一罐密爾火酒。 

  等總督大人抱著酒罐沉沉睡去,提利昂爬過枕頭堆,把罐子從那團肥肉中解放出來,為自己又滿上一杯。他一口飲盡,打了個呵欠,又滿上一杯。火酒喝得多,他告訴自己,說不定能夢見龍咧。 

  他在凱岩城度過的孤獨童年,常常整夜幻想自己騎龍翱翔,幻想自己是坦格利安家流落的王子,甚至是瓦雷利亞的龍王,高踞於九天之上。某年,叔叔們問他想要什麼命名日禮物,他懇求叔叔們送他一條龍。「不用很大的龍噢,一條小的就好,跟我一樣大的。」吉利安叔叔覺得這簡直是他這輩子聽過的最好笑的事,提蓋特叔叔則解釋道:「孩子,最後一條龍在一個世紀以前就死掉啦。」這實在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所以小男孩那天哭著入睡。 

  然而若這乳酪販子不是全然信口開河的話,意味著瘋王的女兒的確孵出了三條龍。坦格利安王子也只能騎一條龍啊。提利昂幾乎有些後悔殺死父親了。要是知道坦格利安家的女王帶著三條龍殺回維斯特洛,後頭跟著搖旗吶喊的狡猾太監和肚子能裝下半座凱岩城的乳酪販子,真不曉得泰溫公爵臉上作何表情。 

  侏儒吃得太撐,只好鬆開腰帶,再解開馬褲系帶。主人家給他弄的這些小孩衣服,令他覺得自己像是十磅重的香腸被硬塞進五磅分量的腸衣里。照這麼天天吃下去,等見到龍女王,我就跟伊利里歐一樣胖了。轎外已是黑夜,轎內也一片漆黑。提利昂聽著伊利里歐的鼾聲、皮帶的吱嘎聲、馬兒的鐵蹄整齊而沉緩地踏在瓦雷利亞大道上,但在他心底,響起的卻是皮革翅膀的拍打聲。 

  醒來時,黎明已至。馬兒們還在緩緩前行,轎子嘎吱嘎吱地搖晃。提利昂把帘布略微掀開一寸向外瞧,但外頭除了赭色原野和光禿禿的褐色榆樹外沒什麼好看的。此外就是路,像長矛一樣筆直地向地平線延伸的寬闊石頭路。他讀過瓦雷利亞大道的記載,但這是頭一回親眼見到它。自由堡壘的勢力範圍一度遠達龍石島,但從未侵入維斯特洛本土。真是怪事一樁。龍石島不過是海中的石頭,真正的財富遠在西方。他們有龍,應該對此一清二楚才對。 

  昨晚他喝得太多,此刻腦袋隱隱作痛,再微小的搖晃也令他泫然欲嘔。雖然他沒有開口抱怨,但苦惱一定全寫在了臉上,被伊利里歐·摩帕提斯瞧在眼裡。「來,咱們再喝幾杯,」胖子勸道,「正所謂『以毒攻毒』嘛。」他拿來一壺黑莓甜酒,這酒太香,招來的蒼蠅比蜜蜂還多。提利昂用手背揮開蟲子,長飲一大口。發膩的甜味令他差點吐出來,不過第二杯就順口多了。但他還是沒胃口,揮手拒絕了伊利里歐弄來的一碗奶油黑莓。「我夢見了女王陛下。」他吐露,「我跪在她腳邊宣誓效忠,她卻把我錯認成我哥哥詹姆,然後把我丟去喂龍。」 

  「讓我們希望這是個無稽的夢吧。正如瓦里斯告訴我的,你是個聰明的小惡魔,而丹妮莉絲身邊急需聰明人。巴利斯坦爵士固然忠勇,但我想,世上沒有人會認為他行事機巧。」 

  「騎士嘛,解決問題總是一根筋——端平長槍,發起衝鋒。侏儒看世界的角度天生就不一樣。倒是你呢?你毫無疑問是個聰明人,怎不自己去?」 

  「你又過譽了。」伊利里歐擺擺手,「首先,我不適合作長途旅行,所以才把你送給丹妮莉絲以為代替;其次,你殺了你老爸,已是為女王陛下立下大功一件,相信以後立功的機會還多的是。丹妮莉絲可不是她老哥那樣的傻瓜,她會好好用你的。」 

  用我作為開戰把柄么?提利昂咧嘴一笑。 

  他們那天只換了三隊馬,但似乎每個鐘頭都會停下兩次,好讓伊利里歐爬出轎子去路邊方便。這乳酪販子真是大象的身子花生米樣的膀胱,侏儒饒有興味地想。某次停留期間,他抓住機會仔細研究道路。它果與書中記載一模一樣:不是泥土、不是磚頭、不是鵝卵石,而是由熔岩砌成的超長緞帶。它高出地面半尺,方便疏導雨水和融雪。跟七大王國里通常被稱作道路的泥巴小徑截然不同,瓦雷利亞大道是貨真價實的寬闊大路,足以容三輛馬車並排行進,彼此毫無干擾,不會減緩交通速度。瓦雷利亞遭遇末日浩劫已有四個世紀,這些道路卻歷久彌新,訴說著過往的輝煌。他找不到任何裂縫或車印,路上只有馬兒們撒下的、冒著熱氣的新鮮排泄物。 

  馬糞讓他又想起了父親大人。老爸,你下地獄了沒有?在那個美妙的寒冰地獄里,你可要看好我是怎麼幫瘋王的女兒奪回鐵王座的哦! 

  轎子繼續前進,伊利里歐就著一袋烤栗子,又說起龍女王。「不幸的是,我們關於丹妮莉絲女王的消息都有些過時,但有理由假定,她已自彌林城啟程。畢竟她現在有了軍隊,包括幾個良莠不齊的傭兵團、多斯拉克馬隊和無垢者步兵。毫無疑問,她會帶著隊伍向西,以求早日奪回父親的王位。」伊利里歐總督用力擰開一罐大蒜蝸牛,聞了聞之後眉開眼笑。「你一定能在瓦蘭提斯得到丹妮莉絲女王的新消息,」他從殼裡吸出蝸牛肉,「龍和年輕女孩是一路貨,任性得很,你要隨機應變。反正,格里芬知道怎麼處理。來幾個蝸牛吧?大蒜是我自家園子里種的咧。」 

  蝸牛也比這轎子爬得快。提利昂揮開食物。「你好像蠻信賴這個格里芬。他也是你的青梅竹馬嗎?」 

  「不。用你們的話說,他是個傭兵,同時他也是維斯特洛人。丹妮莉絲的事業需要這樣的人。」伊利里歐抬起一隻手。「我懂!『傭兵把金錢看得比榮譽高,』——你一定在這麼想——『這個格里芬會將我出賣給我姐姐。』你不必擔心,我跟他情同手足。」 

  情同手足是嗎?「那我也當他是手足般地信任好了。」 

  「在我們說話的當口,黃金團正向瓦蘭提斯進發,去迎接東歸的女王陛下。」 

  黃金在上,寒鐵在下。「我聽說黃金團跟某個自由貿易城邦有約。」 

  「是跟密爾,」伊利里歐咯咯笑道,「但合約可以撕毀。」 

  「看來乳酪生意比我想象的有賺頭,」提利昂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總督搖搖胖手指。「有的合約以墨水寫成,有的則以鮮血書就,點到為止,我不多說了。」 

  侏儒琢磨著箇中玄機。黃金團被譽為各大傭兵團中最厲害的一支,一世紀以前由庸王伊耿的私生子「寒鐵」創建。當年,伊耿的私生子試圖與他的嫡子爭奪鐵王座,寒鐵加入了叛軍。但紅草原一戰,戴蒙·黑火命喪沙場,叛亂隨之失敗。黑龍旗的支持者逃離戰場后,多不願屈膝投降,便漂洋過海去到狹海對岸。這其中包括戴蒙的兒子們、寒鐵本人以及數百位失去封地的領主和騎士。為了生存,他們不得不當起傭兵,有的加入了破旗團,有的加入了次子團,還有的加入了慕女團。寒鐵見黑火一家的勢力四分五裂、即將冰消瓦解,便決心打造黃金團,以將流亡者們緊密團結起來。 

  從那至今,黃金團一直在爭議之地討生活,受雇於密爾人、里斯人或泰洛西人,為他們進行無休止的襲擾戰爭,同時夢想著奪回父祖輩的家園。他們是流亡者的子孫後代,一無所有,也從未被寬恕……但同時也是一支強大的武裝力量。 

  「你的口才讓我欽佩。」提利昂告訴伊利里歐,「黃金團一百多年來都在跟坦格利安家作對,如今你竟能讓他們為這位甜美的坦格利安女王而戰,真了不起。」 

  伊利里歐擺擺手,表示不以為意,「黑紅不論,龍就是龍。凶暴的馬里斯在石階列島喪命后,黑火一脈絕了男嗣,他們遲早會走出這步。」乳酪販子透過分叉鬍子笑道,「丹妮莉絲能為流亡者們做到寒鐵和黑火都不能做到的事:帶他們回家。」 

  用血與火。這也是提利昂渴望的回歸方式。「我祝賀你,一萬精兵將是份大禮,陛下必定格外感激你的服務。」 

  總督謙遜地點了下頭,下巴上肥肉顫抖。「我可不敢冒昧假定陛下會感激什麼。」 

  挺謹慎嘛。提利昂太清楚國王的感激是什麼樣了,女王會有不同嗎? 

  總督不久又打起盹來,留下提利昂獨自思考。他不知巴利斯坦·賽爾彌如何能與黃金團並肩作戰。在九銅板王之戰中,正是賽爾彌從黃金團中衝出一條血路,擊殺了最後的黑火。然而陰謀叛國總能撮合同床異夢的奇特組合,反正也沒有比我和這大胖子更不搭調的同路人了。 

  下一次換馬時,乳酪販子醒了,他要了一籃新鮮食物。「我們走了多遠?」他們一邊吃冷閹雞和由胡蘿蔔、葡萄乾、小塊檸檬與橙子做的開胃菜,侏儒一邊問。 

  「這裡是安達斯,我的朋友,是你們安達爾人的故土,他們從原本居住在這裡的長毛人手中奪來這片土地——那些長毛人是現今伊班長毛人的表親。古代胡戈之國的中心還遠在北方,我們只穿越了它的南部邊境。在潘托斯,這片土地被統稱為『平地』,在它的東方矗立著天鵝絨丘陵,那就是我們的目的地。」 

  安達斯。根據教會的教誨,七神曾化身人形行走在安達斯的丘陵間。「天父把手伸到天堂,摘下七顆聖星,」提利昂引述,「他把聖星一顆接一顆地放在丘陵之王胡戈頭上,鑄成一頂光輝燦爛的王冠。」 

  伊利里歐總督好奇地看著他。「我做夢也沒想到我的小友如此虔誠。」 

  侏儒聳聳肩。「童年遺產而已。我打小就知道自己當不了騎士,便立志做總主教。水晶冠能讓人高上一尺咧。我拚命研究宗教典籍,也拚命祈禱,直到磨破雙膝。可惜自己眼高手低,到了年齡卻貪念紅塵,毀了這段修行。」 

  「愛上女人了是吧?我知道那種滋味。」伊利里歐伸出右手到左袖裡取出一個銀制吊墜盒,吊墜盒裡有個栩栩如生的彩繪女人,大大的藍眼睛,淡金色頭髮里點綴著銀絲,「她叫西拉,我在里斯的青樓里找到她,買回家來暖床,到頭來卻娶了她。我,一個第一任妻子是潘托斯親王表親的人,娶了這樣一個女人,王宮大門從此對我關閉。但我不後悔。能娶到西拉,這點代價不算什麼。」 

  「她怎麼過世的?」提利昂知道她已經死了,男人決不會深情地讚美拋棄自己的女人。 

  「一艘自玉海歸來的布拉佛斯商船在潘托斯停靠。『寶藏號』。她帶來丁香與藏紅花、翡翠和黑玉,紅的錦繡、綠的絲綢……但也帶來了灰疫病。我們在岸邊殺光水手,又焚燒了商船,但船上的老鼠爬了出來,邁開冰冷的石腳把疾病帶進碼頭。那場疫病奪去了整整兩千人的性命。」伊利里歐總督闔上盒子。「她的手被我保存在卧室中,那雙柔軟的手……」 

  提利昂想起了泰莎。他抬頭望向諸神曾行走的土地。「什麼樣的神會造出老鼠、瘟疫和侏儒?」他想起《七星聖經》的段落,「少女帶來一位如垂柳般柔順、眼睛好似深藍池塘的女郎,胡戈發誓娶她。於是聖母讓她多產,老嫗預言她將為國王生下四十四個強壯的兒子。戰士讓他們身強力壯,而鐵匠為他們每人打造了一副鋼甲。」 

  「你們的鐵匠一定是個洛伊拿人,」伊利里歐嘲弄道,「安達爾人是從河邊的洛伊拿人那兒學會煉鐵的。大家都知道。」 

  「我們的修士可不這麼認為。」提利昂揮手掃過平原,「這所謂的『平地』,現今住著什麼人?」 

  「農民和勞工,他們被束縛在土地上。這裡有果園、農場和礦藏……其中許多就在我名下,但我很少親自打理。跟富饒繁華的潘托斯相比,這裡有什麼樂趣?」 

  「富饒繁華,」以及重重高牆保護。提利昂轉著杯中酒,「離開潘托斯以來,沒看見任何市鎮。」 

  「這裡的市鎮早成了廢墟,」伊利里歐朝簾外揮動一隻雞腿,「這片土地飽經馬王們蹂躪,無論哪個卡拉薩想要看海,這裡都是必經之地。你們維斯特洛人也該知道,多斯拉克人對城鎮沒有好感。」 

  「集中兵力殲滅一個卡拉薩,你就會發現多斯拉克人不太敢渡過洛恩河了。」 

  「用食物和禮品來收買敵人,不是更划算嗎?」 

  真是的,如果帶著乳酪上黑水河,興許我還保得住鼻子呢。泰溫公爵素來藐視自由貿易城邦。他們用金子代替長劍打仗,公爵評價,錢固然有用,但戰爭還是要靠鐵來贏得。「根據我老爸的理論,你給敵人的錢越多,他們就會回來索取更多。」 

  「是那個被你幹掉的老爸嗎?」伊利里歐把雞骨頭扔出轎外,「科霍爾之戰早已證明,傭兵不是多斯拉克哮吼武士的對手。」 

  「連英勇的格里芬也不夠格?」提利昂譏笑道。 

  「格里芬不一樣。他全心全意愛著兒子小格里芬,告訴你,沒有比那小子更高貴正直的孩子了。」 

  美酒佳肴,陽光普照,轎子搖晃,蒼蠅飛舞,這一切都使得提利昂昏昏欲睡。他睡了又醒,醒了就喝。伊利里歐跟他拼酒。等天空變成暗紫色,胖子又打起呼嚕來。 

  當晚,提利昂·蘭尼斯特夢見了一場將維斯特洛的丘陵染成血紅的大戰。他就在戰場正中,舉著一把跟自己等大的斧頭,與「無畏的」巴利斯坦和寒鐵並肩奮戰。魔龍在天空中盤旋。在夢中他有兩個頭,兩個頭都沒鼻子。父親是敵軍統帥,所以他又殺了父親一次,接著擊斃了哥哥詹姆。他拿斧頭把哥哥的臉砸成一團紅色稀泥,每砸一下都會哈哈大笑。直到戰鬥結束,他才發現自己的另一個頭已泣不成聲。 

  醒來時,他畸形的腿僵硬得像鐵塊。伊利里歐在吃橄欖。「到哪兒了?」他追問對方。 

  「沒走出『平地』呢,我的急性子朋友。不過我們很快就會進入天鵝絨丘陵,朝小洛恩河畔的葛·多荷城而去。」 

  葛·多荷是洛伊拿人的城市,瓦雷利亞的龍將它化為了冒煙廢墟。這段旅程彷彿歷史回溯之旅,提利昂心想,帶我回到魔龍御世的年代。 

  於是提利昂繼續著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的生活,日夜更替對他來說已不再重要。最終目睹天鵝絨丘陵時,他很失望。「蘭尼斯港半數婊子的奶子也比這些所謂的丘陵打眼,」他告訴伊利里歐,「不如改稱它們天鵝絨奶頭好了。」當天他們路過一圈聳立的石陣,伊利里歐堅持說那是巨人的傑作;其後又見到一個深湖。「這裡原本有窩攔路強盜,」伊利里歐解說,「據說他們還住在湖底,在這裡捕魚的人都被拖進水下吃掉了。」隔天夜裡,有尊瓦雷利亞鋼鑄造的巨大斯芬克斯像立在道旁,塑像有龍身和女人的臉。 

  「一個龍女王,」提利昂說,「好兆頭。」 

  「可惜她的國王不見了。」伊利里歐讓他注意旁邊空空如也的石底座,那本是另一尊斯芬克斯像的所在,如今卻被苔蘚、藤蔓和野花覆蓋,「馬王們給它安裝了巨大的木輪子,把它一路拖回維斯·多斯拉克。」 

  這也是個兆頭,提利昂心想,只是不太鼓舞人心。那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樣喝醉了酒,忽然哼起歌來: 

  他賓士在城裡的街道,離開那高高的山岡。 

  馬踏過鵝卵石階小巷,帶他到姑娘的身旁。 

  她是他珍藏的寶貝呀,她是他含羞的期望。 

  項鏈和城堡都是空呀,比不上姑娘的吻好。 

  他只記得這幾句歌詞了,除了那句:金手觸摸冰冰涼呀,而姑娘小掌熱乎乎。金手陷入喉頭,雪伊用小手掌拚命打他,他已不記得她手上的溫度,只記得她的力氣逐漸衰弱,拍打好似飛蛾撲翅。他每扭一下項鏈,金手就陷得更深。項鏈和城堡都是空呀,比不上姑娘的吻好。她死後,他吻過她最後一次嗎?他真的不記得……但他依然記得他們的第一次接吻,那是在綠叉河畔的營帳。她嘴的味道,很甜很甜。 

  他也記得跟泰莎的初吻。她不知道怎麼親吻,我也不知道,我倆老是鼻子碰鼻子,但當我終於觸到她的舌頭,她卻發抖了。提利昂閉上眼睛回想她的面容,眼前浮現的卻是父親。父親蹲在廁所里,睡袍拉到腰際。「妓女還能上哪兒去?」泰溫公爵說,緊接著十字弓響起。 

  侏儒翻過身,把缺了半截的鼻子深埋進絲綢枕頭裡。睡夢猶如不可見底的深井在身下展開,他拽著自己跳下去,任由黑暗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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