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0.第290章 丹妮莉絲
「何事?」丹妮被伊麗輕輕搖醒,驚叫道。外面仍漆黑一片。有麻煩,她馬上清醒過來。「是達里奧?出什麼事了?」在夢中,她與達里奧結為夫婦,在紅門的高大石宅中過著簡單平凡的生活;在夢中,他吻遍她全身——她的紅唇,她的脖頸,她的雙乳……
「不是達里奧,卡麗熙,」伊麗輕聲答道,「是您的太監灰蟲子和圓顱大人。您要見他們么?」
「見。」丹妮猛然意識到自己的頭髮和睡衣全亂作一團。「幫我更衣。我還得喝杯酒來醒醒腦子。」來淹沒剛才的夢。她聽到外面傳來低聲嗚咽。「誰在哭?」
「您的奴隸彌桑黛。」姬琪手持蠟燭,站在一旁。
「她是我的僕人。我沒有奴隸。」丹妮不明白,「她為何哭啊?」
「為她的兄弟。」伊麗回答。
斯卡拉茨、瑞茨納克和灰蟲子向他稟報了來龍去脈。在他們開口前,她就知道是壞消息,只消看一眼圓顱大人氣急敗壞的臉就全明白了。「鷹身女妖之子?」
斯卡拉茨點點頭,嘴巴緊抿成一條線。
「死了幾個?」
瑞茨納克絞著雙手。「九……九個,聖主。真是卑鄙下流。一個糟糕的夜晚,糟透了。」
九個。這數字如匕首刺入她心房。每個夜晚,暗殺都在彌林的階梯金字塔下發生;每個清晨,朝陽都照在新的屍體上,伴著用鮮血畫成的鷹身女妖。任何一位身份顯赫或言辭激進的自由民都在死亡名單上。但一晚九個……不禁讓丹妮驚慌。「詳細說。」
灰蟲子答道:「您的僕人為維護陛下的和平,夜晚巡邏於彌林的磚牆間,不料卻遭突襲。您的僕人全副武裝,帶著長矛、盾牌和短劍,兩兩結伴而行,也兩兩結伴而亡。您的僕人黑拳和凱瑟里斯在馬茲達罕的迷宮中被十字弓射殺。您的僕人彌桑德和杜蘭被河堤上滾下的巨石砸死。您的僕人金髮海拉登和忠矛則在他們每晚停留的酒館中被毒害。」
彌桑德。丹妮握手成拳。彌桑黛和她的兄弟們被蛇蜥群島的掠襲者從家鄉納斯賣到阿斯塔波為奴。年幼的彌桑黛展現出非凡的語言天賦,善主大人們將其培養成文書。彌桑德和彌桑洛就沒這麼幸運了,他們被閹割后訓練成無垢者。「兇手落網了嗎?」
「我們逮捕了酒館老闆和他的女兒們。他們堅稱自己無辜,請求您寬恕。」
他們都說自己無辜,請求我寬恕。「把他們交給圓顱大人。斯卡拉茨,要分開審訊。」
「遵命,聖上。您希望我以禮相待,還是採取些非常手段?」
「先以禮相待。聽聽他們的說法,看他們供出哪些名字。或許他們與此無關。」她猶豫了一下,「高貴的瑞茨納克說一共九個。還有誰?」
「還有三名自由民,在家裡遇害。」圓顱大人道,「一名放債人、一名補鞋匠,以及豎琴師瑞羅娜·蕤娥。他們殺她前剁掉了她的手指。」
女王顫抖了一下。瑞羅娜·蕤娥的演奏出神入化,可說是七神中的少女下凡。她在淵凱為奴時,曾為所有的貴族家庭表演;來到彌林后,她成為了淵凱自由民的代表,在丹妮的會議中代表他們發言。「除開賣酒的,沒抓住別的犯人?」
「小人無能,只抓住這一個。請您寬恕。」
寬恕,丹妮想著,他們將看到真龍的寬恕。「斯卡拉茨,我改主意了。給那個男人點顏色瞧。」
「好的。我可以對他那幾個女兒使些非常手段,並讓他旁觀,這樣更能挖出名字。」
「准你便宜行事,只要把名單給我。」她怒火中燒,「我不會再允許無垢者犧牲了。灰蟲子,把你的人撤回營房,今後他們只需守衛我的城牆、大門和宮廷。從今天起,由彌林人自己負責彌林的治安。斯卡拉茨,重組守備隊,圓顱黨和自由民要各佔一半。」
「馬上去辦。要招多少人?」
「需要多少就招多少。」
瑞茨納克·莫·瑞茨納克驚呼:「聖主啊,我們上哪兒弄薪水?」
「從金字塔里,這叫血稅。鷹身女妖之子每殺害一個自由民,就從每座金字塔徵收一百枚金幣。」
這話讓圓顱大人臉上露出讚賞的笑容。「馬上去辦。」他道,「但是明光啊,您當知道,扎克和瑪瑞克家族的偉主大人們正準備放棄金字塔,離開彌林。」
丹妮煩透了扎克和瑪瑞克家族。她煩透了所有彌林人,無論貴賤高低。「讓他們走,但仔細檢查行李,除了衣服什麼都不準帶。把金子截下來,外加偷藏的糧食。」
「聖主,」瑞茨納克低聲勸道,「這些貴族不一定是要加入您的敵人,可能是想回丘陵里的莊園。」
「那他們更不會介意我們保管金子了。畢竟山上什麼也買不了。」
「他們擔心自己的孩子。」瑞茨納克說。
沒錯,丹妮想到,我也擔心自己的孩子。「我會保證孩子們的安全,讓他們每家交出兩個孩子——所有的金字塔都在內,每家一男一女。」
「質子。」斯卡拉茨微微一笑。
「是文書和侍酒。若偉主大人們有異議,就向他們解釋維斯特洛的傳統,在宮中當差是莫大的榮譽。」她點到為止,「下去吧,馬上去辦。我還要哀悼死者。」
她返回金字塔頂端的房間時,發現彌桑黛俯在床上輕聲啜泣,一邊竭力掩飾嗚咽聲。「過來和我一起睡,」丹妮吩咐小文書,「離天亮還早著呢。」
「陛下對小人太好了。」彌桑黛鑽出薄被,「他是個好哥哥。」
丹妮用雙臂環住女孩。「跟我說說他。」
「小時候,他教會我爬樹,他還能空手抓魚。有一次,他在院子里熟睡,身上落滿上百隻蝴蝶。那個清晨他看起來是那麼漂亮,他……我的意思是,我愛他。」
「他也愛你。」丹妮輕撫女孩的秀髮,「只要你開口,親愛的,我就會送你離開這可怕的地方。我會想方設法找船送你回故鄉。回納斯。」
「我更願意陪伴您。回到納斯,我會終日生活在恐懼中。奴隸販子再來怎麼辦?只有在您身邊我才感到安全。」
安全。這個詞讓丹妮淚眼婆娑。「我很想護你周全。」彌桑黛還是個孩子,和她在一起,丹妮覺得自己也變回了孩子,「我小時候,沒人保護我。嗯,威廉爵士保護過,但他不久就去世了,而韋賽里斯……我想保護你,但是……這很難。堅強起來,我也不是總知道該怎樣做。當然,我必須知道,因為我是他們的希望。我是女王……是……是……」
「……是母親。」彌桑黛輕聲說。
「龍之母。」丹妮打個寒戰。
「不,萬民之母。」彌桑黛用力抱住她,「陛下該安寢了。黎明將至,您還要早朝。」
「我們一起睡,但願能得好夢。閉上你的眼睛。」彌桑黛乖乖照辦,丹妮吻了她闔上的眼瞼,女孩輕聲笑了。
然而睡眠遠比親吻困難。丹妮闔上雙眼,試圖回想家鄉,回想龍石島和君臨城,還有其他韋賽里斯提及的地方,比這裡友善的地方……但她的思緒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回奴隸灣,猶如被狂風困住的小船。待彌桑黛進入香甜的夢鄉,丹妮從她臂彎中滑出,踏入黎明前的微風裡。她倚在冰涼的磚牆上,凝望腳下的城市。成千上萬個屋頂在腳下綿延不絕,銀月照耀出清冷的光影。
有的屋頂下,鷹身女妖之子正在聚集,謀划殺害她和那些愛她的人,將她的孩子重新鎖上鐵鏈。有的屋頂下,飢餓的孩子哭號著要奶喝。有的屋頂下,衰老的婦人奄奄一息。有的屋頂下,男人女人抱成一團,饑渴的雙手摸索著扯開對方的衣服。但在這上面,只有冷冽的月光照過金字塔和競技場,將一切掩蓋隱瞞。在這上面,只有她,憑欄獨望。
她是真龍血脈。她可以殺盡鷹身女妖和他們的子子孫孫。但是真龍喂不飽飢餓的孩子,也不能減輕垂死婦人的痛苦。誰會愛戴真龍呢?
她發覺自己又在思念達里奧·納哈里斯,思念他的金牙和三叉鬍鬚,想到他那雙強健的手搭在亞拉克彎刀和密爾細劍柄上——搭在那對黃金裸女像上。她送別達里奧那日,他用大拇指不斷摩挲劍柄,來來回回。我在嫉妒一個劍柄,她意識到,嫉妒那黃金雕成的女人像。讓他去羊人那裡當說客是明智的,她是女王,而達里奧·納哈里斯不是當國王的料。
「他去了好些天,」她昨日問過巴利斯坦爵士,「會不會背叛我,投靠敵人?」你將經歷三次背叛。「他會不會看上別的女人,看上某位拉扎公主?」
丹妮知道,老騎士不喜歡也不信任達里奧。但他仍禮貌地回答:「世上不會有別的女士比陛下更迷人,瞎子才會否認這點,而達里奧·納哈里斯不瞎。」
的確,她想著,他有深藍的眼睛,藍得近乎於紫。而當他沖我微笑時,金牙閃閃發光。
巴利斯坦爵士堅信他會回來,丹妮莉絲不斷祈禱老騎士是對的。
洗個澡能讓我靜心。她赤腳穿過草坪,走向露天浴池。清水冰冷地滑過皮膚,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她闔眼躺在水中,任由小魚輕啄四肢。
一陣窸窸窣窣聲讓她睜開雙眼。她反射性地坐起身,水面盪起輕柔的漣漪。「彌桑黛?」她叫道,「伊麗?姬琪?」
「她們睡了。」一個聲音回答。
一個女人站在柿子樹下,披著拖地的兜帽長袍。兜帽下的臉稜角分明,反射著月光。她戴著面具,丹妮意識到,塗了深紅漆的木面具。「魁蜥?我在做夢么?」她掐了下耳朵,感覺到疼痛。「剛去阿斯塔波時,我在『貝勒里恩號』上夢到了你。」
「你沒做夢。不論當時抑或現在。」
「你來幹什麼?你怎麼避開我的守衛的?」
「通過另一條路徑,你的守衛永遠發現不了。」
「只要我喊人,他們馬上會過來殺了你。」
「他們會向你發誓說這兒什麼人也沒有。」
「那你在這兒么?」
「不在。聽我說,丹妮莉絲·坦格利安。玻璃蠟燭被點燃,蒼白母馬將即來,其餘事物緊隨後。海怪和黑焰,獅子與獅鷲,太陽之子和戲子的龍,皆莫信。牢記不朽者,留心芬香的總管。」
「瑞茨納克?為什麼要留心他?」丹妮站了起來,水順著她雙腿流下,夜晚的寒氣令她雙臂起滿雞皮疙瘩。「你想警告我,請說明白點。你到底想幹嗎,魁蜥?」
女人眼中反射月光。「為你指路。」
「我記得你的話:要去北方,你必須南行。要達西境,你必須往東。若要前進,你必須後退。若要光明,你必須通過陰影。」丹妮擠去銀髮上的水,「我厭煩猜謎了!在魁爾斯我是個乞丐,但現在我是女王。我命令你——」
「丹妮莉絲。記住不朽者。記住你是誰。」
「我是真龍血脈。」但我的龍只能在黑暗中咆哮,「我記得不朽者。他們叫我三之子,說我會有三匹坐騎、三團火焰還有三次背叛。一次為血、一次為財、一次為……」
「陛下?」彌桑黛站在女王寢宮門口,手提燈籠,「您在和誰說話?」
丹妮回頭瞥了一眼柿子樹。那裡沒有女人,沒有兜帽長袍,沒有紅漆面具,沒有魁蜥。
那是幻影、是記憶,不是人。她是真龍血脈,但巴利斯坦爵士警告過她這血脈中存在污點。我會變瘋嗎?他們說她父親是瘋子。「我在祈禱,」她告訴納斯女孩,「天快亮了。早朝前我要吃點東西。」
「我馬上為您準備。」
又是孤單一人了。丹妮繞著金字塔走了一圈,企望找到魁蜥的蹤跡,一路踩過燒焦的樹木和地面——這是她的人為捉卓耿留下的。周圍唯有夜風吹過果樹的聲音,唯一的活物是幾隻飛舞的白蛾。
彌桑黛拿著一隻甜瓜和一碗煮得熟透的雞蛋回來,但丹妮毫無胃口。天空泛白,群星漸隱,伊麗和姬琪幫她穿上一件綴金流蘇的紫色絲綢托卡長袍。
丹妮見到瑞茨納克和斯卡拉茨時,目光里滿是懷疑。三次背叛在她心中揮之不去。留心芬香的總管。她狐疑地嗅了嗅瑞茨納克·莫·瑞茨納克。我可以讓圓顱大人逮捕他,進行審問。這能阻止預言嗎?還是說會有其他叛徒取而代之?預言靠不住,她提醒自己,瑞茨納克完全可能表裡如一。
來到紫色大廳,丹妮發現烏木長椅上堆了高高一疊絲綢靠枕,不禁莞爾。這是巴利斯坦爵士的傑作,她知道。老騎士是個好人,只是有時過於迂腐。那不過是個玩笑,好爵士,她想著,平靜地坐到一個靠枕上。
少眠的後果很快顯現。當瑞茨納克同匠人公會交涉時,丹妮不得不強抑住打哈欠的衝動。看起來石匠們對她很不滿,磚瓦匠也是。有些從前從事過磚石工作的奴隸,搶了公會中熟練工和大師們的生意。「自由民幹活太便宜,聖主,」瑞茨納克說,「他們有的自稱為熟練工,甚至是大師,這些頭銜只有公會才能授予。石匠和磚瓦匠懇請您維護他們古老的權利和傳統。」
「自由民幹活便宜只因他們急著餵飽自己。」丹妮指出,「如果我禁止他們雕石壘磚,那麼雜貨商、織工和金匠們馬上也會來我的朝堂,請求將自由民逐出這些行業。」她頓了一頓,「下令,從今以後,只有公會成員方可自稱熟練工或大師……前提是公會必須向那些技藝純熟的自由民開放。」
「馬上去辦。」瑞茨納克答道,「聖上是否接見高貴的西茨達拉·佐·洛拉克?」
他永不服輸么?「宣他上來。」
西茨達拉今天沒穿托卡長袍,換了一件灰藍相間的簡單袍服。丹妮發現他還剃光了鬍子,剪短了頭髮。這傢伙沒剃成圓顱,沒那麼徹底,但至少頭髮盤成的愚蠢翅膀不見了。「你的理髮師手藝不錯,西茨達拉。我希望你只是來展示新髮型,而不是又拿競技場煩我的。」
他深施一禮。「陛下,恐怕我讓您失望了。」
丹妮面露不悅。她的手下對此事多有意見。瑞茨納克·莫·瑞茨納克強調通過競技場增加稅收,綠聖女認為這能取悅神明,圓顱大人則希望藉此贏得鷹身女妖之子的支持。「讓他們打吧。」曾經的競技場冠軍壯漢貝沃斯嘟噥道。巴利斯坦爵士建議以比武大會取代角斗競技,讓他訓練的孤兒們騎馬比武,或用鈍器進行團體戰。丹妮知道他的建議是出於好意,但完全行不通。彌林人想看流血,而非技巧展示,不然早讓奴隸穿上盔甲了。似乎只有小文書彌桑黛明白女王的憂慮。
「我拒絕了你六次。」丹妮提醒西茨達拉。
「我的明光,您信奉七神,或許會欣然接受我的第七次請願。今天我並非孤身前來,您願意傾聽我的朋友們的呼聲嗎?他們正好也是七人。」他將他們一一引見,「這位是克拉茲。這位是『黑髮』巴爾塞娜,永遠的勇士。這兩位是『惡鬼』卡莫羅恩和『巨人』格魯爾。這位是斑貓。這位是『無懼的』伊斯科。最後這位,是『碎骨者』貝拉科沃。他們一起來聲援我,請求陛下重開競技場。」
這七人丹妮久聞其名,即便有的未曾親見。他們都是彌林競技場中顯赫一時的戰奴……曾經的戰奴。被她的陰溝鼠解放后,他們領導起義助她奪得城市。她欠他們的。「請講。」她說。
他們一個接一個上前,請求她重開競技場。「為什麼?」伊斯科說完后,丹妮詰問,「你們不是奴隸了,無須為主人一時興起而喪命。我解放了你們,你們為什麼還想把性命丟在那猩紅沙地上?」
「我三歲起受訓,」巨人格魯爾說,「六歲起殺人。龍之母既然解放了我,我為何不能選擇戰鬥?」
「你想戰鬥,就為我而戰。以你的劍立誓,加入『龍之母的僕從』、自由兄弟會或堅盾軍,教導其他自由民如何戰鬥。」
格魯爾搖搖頭。「從前我為主人戰鬥,現在您要我為您而戰。我呢,我卻只想為自己而戰。」這名高大的壯漢用鎚子般的拳頭捶打著胸口,「為金幣。為榮耀。」
「格魯爾說出了大家的心聲。」斑貓肩上斜挎著一張豹皮,「我上次被賣出了三十萬輝幣的高價。當我還是奴隸時,睡的是皮毛,吃的是精肉。現在我自由了,卻睡在稻草上吃鹹魚,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西茨達拉承諾分給勝利者一半的門票收入。」克拉茲說,「他發誓分給我們一半,西茨達拉是個正人君子。」
不,他是個卑鄙小人。丹妮覺得自己掉進了陷阱。「那輸家呢?他們能得到什麼?」
「他們的名字將被銘刻在命運之門上、那些隕落的勇者中間。」巴爾塞娜大聲說。據說,她在過去八年裡殺死了所有與她對決的女人。「男人都會死,女人也一樣……但只有少數人會被銘記。」
丹妮對此無話可說。如果我的人民眾望所歸,我有權拒絕嗎?畢竟,這是他們的城市,他們想揮霍的是自己的人生。「我會考慮你們的話。感謝你們的建議。」她站起來,「明日再議。」
「跪送彌林女王,安達爾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女王,大草原的卡麗熙,解放者,龍之母,不焚者,風暴降生丹妮莉絲。」彌桑黛高聲唱誦。
巴利斯坦爵士護送她回寢宮。「講個故事吧,爵士。」踏上階梯時,丹妮說,「講個英勇而又圓滿結局的故事。」她很想聽到圓滿的結局。「講講你是如何從篡奪者手中逃脫的。」
「陛下,逃命毫無英勇可言。」
丹妮盤腿坐到一個墊子上,盯著他。「請講吧,就從小篡奪者將你趕出御林鐵衛說起……」
「喬佛里。是啊,他們以我年老為借口,其實另有隱情。那個男孩想讓他的狗桑鐸·克里岡披上白袍,而他母親想要弒君者統領鐵衛。他們罷黜我時,我……我依命脫下白袍,把長劍扔到喬佛里腳下,還說了些渾話。」
「你說了些什麼?」
「我說出了真相……但在那個朝廷中真相永遠不受歡迎。儘管前途未卜,我還是高昂著頭離開了王座廳。除開白劍塔我沒有家,我的表親們可以在豐收廳給我留個位置,但我不願把喬佛里的怨恨帶給他們。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思考,陷入這樣的窘境全因我當初錯誤地接受了勞勃的赦免。勞勃是個優秀的騎士,卻也是個糟糕的國王,因為他根本無權坐上王位。於是我知道我必須去贖罪,去追隨真正的王者,為他竭忠盡智,肝腦塗地。」
「你決定追隨我哥哥韋賽里斯。」
「當時我是那麼打算的。我來到馬廄,遭遇前來逮捕我的金袍子。喬佛里曾為我提供了一座養老送終的塔樓,但我輕蔑地拒絕了禮物,他就想把我送進黑牢。都城守備隊隊長親自帶隊拿人,我的空劍鞘助長了他的膽氣。可惜他只帶了三個人,而我身上還佩著匕首。一個傢伙伸手阻攔,便被我劃開了臉,然後我縱馬衝過另兩個金袍子。我沖向大門時,聽見傑諾斯·史林特高喊抓住我。若非紅堡外的大街擠滿了人,我本能輕易甩掉他們,結果卻在臨河門被截住。那些從城堡追出來的金袍子大喊要守門的衛兵攔住我,衛兵們便舉起長矛,擋住去路。」
「可你還沒有劍?你怎麼對付他們的?」
「一名真正的騎士抵得上十名守衛。沒等守門的衛兵準備好,我便騎馬撞翻一人,奪過他的長矛,用它刺穿了最近的追兵的喉嚨。另一名衛兵在我衝過門后就停住了腳步。我快馬加鞭,沿河狂奔,直到君臨消失在視線內。當晚我用馬換了一把硬幣和幾件破衣服,次日清晨混入湧向君臨的平民隊伍。我是從爛泥門逃出來的,這次便走諸神門。我滿臉污垢,鬍子拉碴,手無寸鐵,只拿了根木杖,穿著破衣爛衫和沾滿泥巴的靴子,看起來就是個躲避戰火的糟老頭。金袍子收下我一枚銀鹿,揮揮手讓我進門,畢竟,君臨城中擠滿了難民,我在其中毫不起眼。我還有些銀子,但那是橫渡狹海的船費,所以我睡在聖堂和小巷裡,吃在食堂,任由鬍鬚瘋長,以隱瞞年齡。史塔克大人被砍頭那天,我見證了全程,隨後便去大聖堂祈禱,感謝七神保佑,讓喬佛里早早拿掉了我的白袍。」
「史塔克是個罪有應得的叛徒。」
「陛下,」賽爾彌道,「艾德·史塔克的確參與了推翻您父王的戰爭,但他對您從無惡意。當太監瓦里斯告訴我們您懷孕的消息時,勞勃要殺您,而史塔克大人出言反對,他說如果要他當殺人共犯,他寧願甩手不幹。」
「你忘了雷妮絲公主和伊耿王子嗎?」
「我不敢忘。但那是蘭尼斯特乾的,陛下。」
「蘭尼斯特跟史塔克有何區別?韋賽里斯統稱他們為篡奪者的走狗。試問,一個孩子被一群狗襲擊,哪條狗撕開他的喉嚨有關係嗎?所有的狗都有罪,罪在……」話卡在喉嚨里,哈茨雅,她忽然想到。她聽見自己說,「我得去深坑看看,」她的聲音像孩子一樣微弱。「你能帶我下去嗎,爵士先生?」
老人臉上的不情願一閃而過,但他是不會質疑女王陛下的。「遵命。」
僕人階梯是下行捷徑——不夠雄偉,陡峭狹窄,隱藏在牆壁中。巴利斯坦爵士提了燈籠,唯恐丹妮跌倒。二十種不同顏色的磚塊緊貼在他們身側,燈籠光外則一片灰黑。他們三次經過仿如石雕般一動不動的無垢者,唯一的聲響是腳踩在石階上的聲音。
彌林大金字塔的底層十分肅靜,滿是灰塵暗影。外牆足有三十尺厚,腳步聲回蕩在牆內彩磚圍成的拱壁、馬廄、大廳和倉庫里。他們穿過三道巨型拱門,走下一個火把照亮的斜坡,來到金字塔的地下室,途中經過蓄水池、地牢和一間曾用於鞭笞、剝皮和以燒紅的烙鐵烙印奴隸的審訊室。最後,他們停在一扇門鏈布滿鐵鏽的雙開大門前,兩名無垢者分立兩旁。
她命其中一人拿出鐵鑰匙。伴著鎖鏈吱嘎聲,大門緩緩打開。丹妮莉絲·坦格利安踏入熱浪翻滾的黑暗深處,停在深坑邊緣。四十尺下,她的龍昂起頭,四隻眼睛在暗處燃燒——一對猶如熔金,另一對是青銅色。
巴利斯坦爵士抓住她胳膊。「不能靠近。」
「你以為他們會傷害我?」
「我不知道,陛下,但我不願您無謂涉險。」
雷哥怒吼時,一團黃色的火焰衝破黑暗,令整座地下室亮如白晝。火舌舔舐牆壁,丹妮感到撲面而來的熱浪,彷彿面對烤箱。深坑另一頭,韋賽利昂展開雙翼,扇動污濁的空氣。他試圖飛向她,但嘩嘩作響的鐵鏈將他拽回地面,狠狠地摔在地上。一條足有成人拳頭粗細的鐵鏈把他的腳拴住了,他脖子上的鐵項圈則被釘在身後的牆上。雷哥也鎖著鐵鏈,他的鱗片在賽爾彌手中燈籠照耀下閃爍著碧玉般的微光。煙從他齒間冒出,焦黑破碎的骨頭散落在他腳邊。空氣熱得難以忍受,還帶有一股硫黃和焦肉味。
「又長大了。」丹妮的聲音回蕩在焦黑石壁間,一滴汗水滑下眉宇,滴落胸前。「龍真的不會停止生長?」
「如果食物和空間充足的話,的確如此。但鎖在這裡……」
偉主大人把深坑當監獄。這裡能裝下五百人……也足夠容納兩條龍。但能支撐多久呢?當深坑裝不下他們會怎樣?他們會不會用火焰和爪子互相攻擊?他們會不會變得虛弱病態,身形憔悴,翅膀枯萎?他們的火焰會不會最終熄滅?
什麼樣的母親會讓孩子在黑暗中腐爛?
如果我回頭,一切就都完了,丹妮告誡自己……但怎樣才能不回頭?我本應預料到這一切。我怎能如此盲目,掩耳盜鈴,以至於不願正視力量的代價?
韋賽里斯在她小時候講了好多故事,尤其愛講龍的故事。丹妮知道赫倫堡的陷落,知道「怒火燎原」和「血龍狂舞」。她的一位先祖,伊耿三世,親眼目睹自己的母親被叔叔的巨龍吞噬。在無數歌謠里,多少村莊和王國活在對魔龍的恐懼中,直到被屠龍勇士拯救。
而她的孩子們,在阿斯塔波燒化了奴隸主的眼睛;去淵凱的路上,當達里奧將光頭薩洛和普蘭達·納·紀森的腦袋擲到她腳下時,他們大快朵頤。龍不怕人。一條龍若能吞下全羊,吃下孩子自是輕而易舉。
她叫哈茨雅,才四歲。如果她父親沒撒謊的話。他有可能撒謊。目擊者只有他,他的證據也只有那些焦骨,那什麼都證明不了。他可能親手殺了女孩兒,燒焦屍體。圓顱大人強調他不是第一個處理掉多餘女孩的父親。也可能是鷹身女妖之子乾的,偽造成魔龍所為,好讓這座城市仇視我。丹妮試圖相信這些……但若真是如此,哈茨雅的父親又何必等到眾人散去才上前請願?若他想鼓動彌林人反對她,就該在大殿里人最多時登場。
圓顱大人建議判他死刑。「至少拔掉舌頭,這個人的謊言會毀了大家,聖主。」丹妮選擇償還血債。沒人能告訴她一個女兒價值幾許,於是她付了一百頭羊羔的錢。「能做到的話,我很想幫你喚回哈茨雅,」她告訴那位父親,「但即便是女王,也有力所難及之事。她的遺骨將被安葬在聖恩神廟中,一百根蠟燭會日夜燃燒來悼念她。請在每年她的命名日時回來找我,我會保證你其他子女衣食無虞……但此事切不可泄露出去。」
「人們會問,」悲傷的父親說,「會問我哈茨雅去哪兒了,問她怎麼死的。」
「她被毒蛇咬傷,」瑞茨納克·莫·瑞茨納克說明,「葬於餓狼之腹,或是突染惡疾。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唯獨不準提龍。」
韋賽利昂用爪子緊摳住岩石,屢屢嘗試飛向丹妮,巨大的鐵鏈吱嘎作響。當他終於發現這不可能后,怒吼一聲,頭頸使勁向後彎曲,朝身後的牆壁噴出金黃的火焰。還要多久它的火焰就能燒裂石頭,融化金屬?
不久前,他還站在她肩膀上,尾巴盤繞著她的手臂。不久前,還是她親手喂他切碎的烤肉。他是第一條被鎖住的龍。丹妮莉絲親自將他領下深坑,和幾頭公牛待在一起。待他吃飽喝足昏昏欲睡,他們衝進去將他鎖住。
雷哥費了更多人力。他似乎能聽到兄弟在深坑中的怒吼,儘管他們之間隔著厚厚的石塊與磚牆。最終,他們不得不趁雷哥在丹妮的露台上曬太陽時,用沉重鐵鏈編織的大網罩住他。他死命掙扎,眾人花了三天時間才磕磕絆絆地將他挪下僕人階梯。六個人因此被燒傷。
而卓耿……
長翅膀的黑影,悲傷的父親如此稱呼他。他在三條龍中最高壯、最兇猛,也最野性,生有暗夜般的鱗片和煉獄般的雙眼。
卓耿喜歡去遠方狩獵,吃飽喝足后,蜷在大金字塔頂曾放置彌林鷹身女妖像的地方曬太陽。他們三次嘗試在那裡捕捉他,均以失敗告終。她手下四十名最勇敢的猛士冒著生命危險去抓,卻幾乎全被燒傷,其中更有四人被燒死。她最後一回見到卓耿是他們嘗試第三次捕捉的那個黃昏。黑龍展開雙翼,向北飛過斯卡札丹河,一直朝多斯拉克草原飛去,再也沒回來。
龍之母,丹妮想著,不如說是怪物之母。我把什麼釋放到了世間?我是個女王,但我的王座乃是焦骨堆成,立在流沙之上。沒有龍,她憑什麼統治彌林?更別提贏回維斯特洛。
我是真龍血脈,她認定,如果龍是怪物,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