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7.第327章 詹姆
鴉樹城歷史悠久,古老的築城石上覆了厚厚的苔蘚,牆上密布的蜘蛛網如老嫗腿上的瑣碎血管。城堡正門兩側有兩座巨型塔樓,城牆的各個角落由較小的塔樓保護。塔樓都是方形結構。近代的塔樓多築成筒形或半月形,以利用曲面彈開投石機發射的飛石,可惜鴉樹城落成太早,尚沒有這項創新。
城堡居高臨下,統治著肥沃遼闊的峽谷,無論在地圖上還是人們口中,這裡都被稱作布萊伍德谷,意為「黑木谷」。就名稱而論,「谷」是毋庸置疑,樹木卻無從談起。幾千年來,不管黑木頭、棕木頭還是綠木頭,這裡一根都沒有,人類的斧頭早已把峽谷清得乾乾淨淨。遠古時代橡木矗立之地,如今是磨坊、民居和莊園的所在。光禿禿的土地泥濘不堪,點綴著正在融化的堆堆積雪。
不過城堡牆中,卻有一小片樹林,因為布萊伍德家族依然崇拜舊神,遵循安達爾人來維斯特洛之前先民們的習俗。據說神木林中有些樹的年齡跟那些塔樓一樣古老,尤其是那棵參天的魚梁木大心樹,它的枝條十幾裡外都能看見,好似枯瘦嶙峋的手指抓向天空。
當詹姆·蘭尼斯特帶著隨行衛隊逶迤穿過起伏的丘陵、進入峽谷時,環繞鴉樹城的田野、農場和果園早已成為焦土——他們只看見泥巴、灰燼和焦黑的斷壁殘垣。這片廢土中長出的不是莊稼,而是野草、荊棘和蕁麻。放眼四望,詹姆到處都能欣賞到父親的傑作。路旁屍骨累累,其中多是羊骨,但也有馬骨、牛骨,乃至人的頭骨。他還發現了一具無頭骷髏,被瘋長的野草填滿了胸腔。
鴉樹城不若奔流城一樣遭到大軍層層封鎖,這裡的圍城戰是若干世紀以來輕車熟路的戲碼的又一次上演。傑諾斯·布雷肯麾下頂多有五百名士兵,而詹姆既沒看見攻城塔,也沒發現撞錘或投石機。布雷肯顯然無意攻打鴉樹城的城門或強襲那高聳厚實的城牆——既然城堡斷了外援,他便樂得用飢餓戰術來對付老冤家。圍城之初無疑有過各種摩擦交火、箭弩對射,但如今戰事拖了半年,沒人再有力氣做那些事。於是一成不變的例行公事麻木地循環,軍紀也逐漸鬆弛下去。
早該結束了,詹姆·蘭尼斯特心想。蘭尼斯特軍佔領奔流城后,鴉樹城已成為少狼主那短命王國里最後一個據點。待降服鴉樹城,他在河間地的差事也將告一段落,屆時他可以返回君臨。返回國王身邊,他提醒自己,另一個聲音卻在悄聲說:返回瑟曦身邊。
他終究會面對她——只要總主教沒在他回都城之前就把她處決。「立刻回來吧,」她信中寫道,那封信他在奔流城讓小派燒了,「幫助我,拯救我,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立刻回來吧。」詹姆相信她的確需要他,至於其餘的話……就我所知,她和藍賽爾、奧斯蒙·凱特布萊克,甚至月童上床……況且就算他回去,又有什麼用呢?她的罪名樁樁是實,他卻沒有用劍的手來拯救她。
當他的隊伍排成整齊隊伍、踏過田野時,哨兵們的目光里好奇多過警惕。沒人吹響警號,這倒有助於詹姆的計劃。他直奔布雷肯伯爵的帳篷而去,那是營地里最大的帳篷,恰當地搭建在小溪邊的平緩丘陵上,可以清楚地監視鴉樹城的兩道城門。
帳篷和帳篷中央杆子上飄揚的旗幟都是棕色的,旗幟中央綉了個金黃色盾牌,盾牌里是布雷肯家族的紅色駿馬紋章。詹姆命眾人下馬,交代他們可以自由活動。「你們兩個在這等,」他告訴他的掌旗官,「待會跟我去辦事。我一會就出來。」詹姆跳下「榮譽」,大步邁向布雷肯的帳篷,腰上長劍在劍鞘里搖晃作響。
眼看他徑直走來,帳門站崗的兩名守衛憂心忡忡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大人,」其中一名守衛說,「需要我們通報嗎?」
「我自己通報。」詹姆用金手掀開帳門,低頭闖進去。
他們幹得正歡,雲雨呻吟間誰也沒注意到他。女人緊閉眼睛,雙手緊抓布雷肯背上的粗糙棕毛,他插一下她就喘一次;老爺的頭則埋進了女人的雙乳間,手用力抱住女人的屁股。詹姆清了下喉嚨:「傑諾斯大人。」
女人的眼睛應聲睜開,她發出受驚的尖叫。傑諾斯·布雷肯從她身上滾下床,一把操起劍帶,咒罵著拔出武器。「七層地獄啊!」他叫道,「竟敢——」他看到詹姆的金甲白袍,連忙壓低劍尖,「蘭尼斯特?」
「抱歉壞了您的好事,大人,」詹姆似笑非笑地說,「但公務在身。我們可以談談嗎?」
「談,好啊,」傑諾斯大人收起劍。他沒詹姆高,但更魁梧,厚實的胳膊和肩膀甚至能讓鐵匠嫉妒。棕色胡楂爬滿他的臉頰和下巴,他眼睛也是棕色的,其中的怒氣掩飾得很差。「您讓我措手不及,大人,我沒收到您趕來的通知。」
「你們似乎沒盡興啊,」詹姆笑著對床上的女人說。女人用一隻手遮住左乳,另一隻手擋在雙腿間,卻把右乳暴露在外。她的乳頭顏色比瑟曦的深,尺寸更是後者的三倍。她接觸到詹姆的目光后,連忙遮掩右乳,但收效甚微。「營里的女人還這麼羞澀,」他奇道,「婆娘賣瓜,還知道自賣自誇呢。」
「你打進門起就沒從我的『瓜』上挪過眼睛,爵士。」女人找到毯子,一把拉到腰部,然後伸手撥開眼睛上的頭髮。「況且我不賣『瓜』。」
詹姆聳肩。「如果認錯了人,我很抱歉。要知道,雖然我的小弟弟睡過上百個婊子,但我的經驗只有一位。」
「她是我搶到手的,」布雷肯撿起地上的褲子抖了抖,「從前是布萊伍德那邊某個誓言騎士的妞,直到我把他腦袋劈成兩半。把手放下去,臭女人,讓蘭尼斯特大人好好瞧瞧你的奶子。」
詹姆對這女人沒興趣。「你把褲子穿反了,大人。」他告訴布雷肯。傑諾斯咒罵著穿褲子的當口,女人滑下床尋找散落的衣物,她下蹲、轉身、拾撿時,指頭還一邊拚命遮掩奶子和下體。說來也怪,這場面比她赤條條跑出來要刺激多了。「你叫什麼,女人?」他問她。
「我媽叫我希爾蒂,爵士。」她將一件臟裙子套過頭,甩甩頭髮。她的臉和腳一樣臟,兩腿間毛髮茂盛——這使她看起來像是布雷肯的姐妹——但她身上確有誘人之處。是來自那獅子鼻,蓬鬆頭髮……還是她穿好裙子後行的小巧屈膝禮?「您看見我另一隻鞋了嗎,大人?」
這問題惹火了布雷肯大人,「我他媽是你的侍女嗎?幫你找鞋?沒鞋就打赤腳。快滾。」
「也就是說大人您不打算帶我回家,跟您家小夫人一同祈禱啦?」希爾蒂大笑著朝詹姆拋個媚眼,「您也有小夫人嗎,爵士?」
不,我只有老姐。「看見我這身袍子沒?」
「這是白袍沒錯,」她說,「但您的手可是真金。我就喜歡男人這點。您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呢,大人?」
「純潔的。」
「我是說女人,不是女兒。」
他想起了彌賽菈。我要把身世真相告訴她。但多恩人不會喜歡這消息,道朗·馬泰爾當她是勞勃的種,才讓兒子跟她訂婚。一團糾結的亂麻,詹姆好想快刀斬凈。「我發過誓。」他不耐煩地告訴希爾蒂。
「那您吃不到瓜了。」女人調皮地說。
「叫你滾出去!」布雷肯大人咆哮道。
她出去了,但她抓著一隻鞋和一堆衣服經過詹姆身邊時,伸手隔著褲子捏了一下他的老二。「希爾蒂。」她提醒他,然後半裸身子飛快地衝出帳門。
好個希爾蒂,詹姆饒有興味地想。「尊夫人被你打發到哪去了?」女人走後,他問傑諾斯大人。
「我不知道!你得問修士。你爹燒了我們的城堡,她認定這是神罰,從那以後日夜祈禱個不停。」傑諾斯終於把褲子轉到正確的朝向,開始拴褲帶。「您來做什麼,大人?來找黑魚?聽說他逃了。」
「聽說?」詹姆找了把行軍折凳坐下,「聽黑魚說?」
「布林登爵士不會傻到來投奔我。我承認自己欣賞他,但他要是敢在我的轄區現身,我一定會把他拿下。他知道我屈膝了——他自己也該這麼做,可惜他總是太頑固。這點他哥哥最清楚。」
「泰陀斯·布萊伍德沒有屈膝,」詹姆指出,「有沒可能黑魚到鴉樹城避難了呢?」
「他可能有這打算,但他沒法越過我的封鎖線,除非長出翅膀。再說,泰陀斯也自身難保嘍,城裡只剩老鼠和樹根可吃,不出一月必然投降。」
「太陽落山前,鴉樹城就會投降。我準備提出條件,讓布萊伍德回歸國王治下。」
「明白了,」傑諾斯大人穿上一件胸前綉有布雷肯家族紅色駿馬紋章的棕色羊毛上衣。「大人,來一角杯麥酒?」
「我不用。別渴著你自己。」
布雷肯為自己倒滿一角杯,一口乾了一半,擦擦嘴。「您提到條件,請問是怎樣的條件?」
「沒什麼出格的。布萊伍德伯爵必須懺悔其叛國罪行,公開廢除對史塔克家和徒利家的效忠關係。然後他要在諸神和世人面前莊嚴宣誓,從今以後做赫倫堡和鐵王座的忠實封臣。最後我將以國王之名赦免他。我們會徵收一兩罐金幣,作為叛亂的賠款,我還會索要一名人質,以防鴉樹城將來再興兵作亂。」
「您得要他的女兒,」布雷肯熱切地提議,「他有六個兒子,卻只有一個女兒。他最寵她。她是個拖著鼻涕的小東西,頂多七歲。」
「小了點,但實用也行。」
傑諾斯大人幹了杯中酒,將角杯扔開。「許諾我們家的土地和城堡怎麼說?」
「哪些土地?」
「寡婦河東岸的全部領土,從十字弓山脊到發情草場,以及河中所有島嶼。具體來說,這包括玉米坊、領主坊、泥廳的遺址、狂喜原、戰爭谷、老鐵鋪、皮扣村、黑皮扣村、石冢村、黏土池村、泥冢地的市集、黃蜂林、洛爾根的樹林、綠丘、芭芭的雙乳峰——布萊伍德管它叫蜜茜的雙乳峰,但它最初是芭芭的雙乳峰——蜂蜜樹村和所有的蜂房。給,大人請看,我把它們全標出來了。」他從桌上翻出一張羊皮紙地圖。
詹姆用完好的那隻手接過地圖,用金手蹩腳地打開展平。「這可是一大片土地,」他邊看邊說,「幾乎會使你的封地增加四分之一。」
布雷肯抿緊嘴唇。「這些土地過去都是石籬城的,都是被布萊伍德家族偷走的。」
「乳峰中間你不要的村子,叫什麼名字?」詹姆用金手的指節叩了叩地圖。
「銅分樹村。那原本也是我們的,但最近一百年間成了王家采邑,所以我把它剔除了。我們要的只是被布萊伍德家族偷走的領地而已,您父親大人許諾過,只要我們除掉泰陀斯大人,就把這些領地歸還我們。」
「我剛才騎馬趕到時,徒利的旗幟和史塔克的冰原狼還在城上飄揚。看來你除不掉泰陀斯大人。」
「我們已把他和他的部下從野外趕走,圍困在鴉樹城。給我足夠的人手,大人,我很樂意親自登城,將他們統統送進墳墓。」
「給你人手,我還要你何用,功勞都是我的。」詹姆把地圖捲起來,「我想留著它。」
「地圖是您的了,但領地是我們的。人稱蘭尼斯特有債必還,我們為你們賣過命。」
「但之前你花了二倍時間跟我們作對。」
「那些事已得到了國王的赦免。你們殺了我的外甥和私生子,還放出魔山偷走我的糧食,焚毀所有拿不走的東西。那畜生不僅將我的城堡付之一炬,更姦汙了我的一個女兒。我要補償。」
「魔山死了,我父親也死了,」詹姆告訴他,「而且從某種程度上說,你能保住人頭已是天大的補償。你畢竟擁護過史塔克,而且在瓦德大人清算他之前可謂是他們家的忠僕。」
「那是無恥下流的暗算,瓦德一併謀害了我們家十幾個親戚。」傑諾斯大人扭頭吐了口唾沫,「沒錯,我是當過少狼主的忠僕,但只要你待我公正,我會接著當你們家的忠僕。我屈膝歸順是誠心的,因為我不願讓布雷肯家跟隨死人或為了失敗的事業流無謂的血。」
「你很有自知之明。」而布萊伍德大人的榮譽感更強,「你會得到許諾的封地,至少是其中一部分——對付布萊伍德家族的任務你畢竟有貢獻。」
傑諾斯大人對此表示滿意。「只要大人您秉公處理,我們家都樂於接受。在您出發前,請容我多嘴幾句:不要對布萊伍德太過仁慈,因為叛逆之心紮根在他們的血脈里。安達爾人入侵維斯特洛之前,布雷肯家族統治著這條河,那時我們是國王,而布萊伍德家族是我們的臣下,後來他們背叛了我們,篡奪了王位。布萊伍德家的人天生就是變色龍,您提出條件時,千萬要提醒自己。」
「噢,我會的。」詹姆保證。
他騎馬離開布雷肯的圍城營地,前往鴉樹城,小派在前面打著和平的旗幟,二十雙眼睛在城門樓上監視他們。他在護城河邊勒住「榮譽」——這是一條挖得很深的塹壕,溝邊排列著石頭,綠色的河水被浮渣阻塞——正要令肯洛斯爵士吹起赫洛克之號,弔橋徐徐降下。
泰陀斯·布萊伍德大人騎著一匹跟其人一樣憔悴的戰馬,來外庭會他。鴉樹城伯爵極高也極瘦,鷹鉤鼻,長頭髮,參差不齊、黑白相間的鬍鬚里已是白絲見長,擦得鮮亮的紅盔甲胸前鑲嵌了一棵銀樹。那樹光禿禿的,顯然已經枯死,樹周圍有一圈振翅飛翔的瑪瑙烏鴉。他肩披一件鴉羽披風。
「泰陀斯大人。」詹姆招呼。
「爵士。」
「感謝您允許我進城。」
「我可沒邀請你進來,但我不否認自己盼望你能來。你是來招安我的吧?」
「我是來結束無謂的戰爭的。您的部下很英勇,但你們的事業業已失敗。您準備好投降了嗎?」
「我可以歸順國王,但決不向傑諾斯·布雷肯投降。」
「我明白。」
布萊伍德猶豫片刻。「你希望我現在就下馬跪在你面前嗎?」
一百隻眼睛看著庭院。「風太冷,地上都是泥,」詹姆道,「等商談好和平條件,你可以在書房的地毯上向我下跪。」
「您真有騎士風度。」泰陀斯大人道,「請進,爵士先生,我的城堡雖然缺吃少喝,但永遠不缺少禮貌。」
布萊伍德的書房位於結構複雜的木製主堡的二樓,他們進門時,書房裡爐火燒得正旺。這個房間寬大通風,黑橡木大梁撐起高高的天花板。牆上覆滿羊毛織錦,一對寬大的格子門面朝神木林而開,透過門扇上厚厚的菱形黃玻璃窗格,詹姆看見了城堡因之得名的那棵樹遒勁的枝條。那是一棵身形龐大的古老魚梁木,有凱岩城石頭花園裡那棵魚梁木十倍大,不過現下光禿禿的,已然枯死了。
「是布雷肯下的毒,」主人解釋,「一千年來,這棵樹就沒發過芽。學士說,再過一千年,它恐怕要變成化石了。魚梁木永不腐爛。」
「烏鴉呢?」詹姆好奇地問,「樹上的烏鴉呢?」
「它們黃昏時才會來,然後整夜在樹上棲息。一來就幾百隻,好像黑色的葉片覆蓋整棵樹,每個枝幹每根枝條上都有。數千年來夜夜如此,誰也不知這棵樹為何有這樣大的吸引力。」布萊伍德坐進高背椅,「出於榮譽,我必須先問清我封君的下落。」
「艾德慕爵士作為我的俘虜正去往凱岩城,他的夫人待在孿河城生產,產下孩兒後母子將被一同解送到凱岩城與他團聚。只要艾德慕不逃跑、不密謀叛亂,便能頤養天年。」
「他將帶著悔恨活下去,過著沒有榮譽的生活。他的餘生都會承受唾罵,人們會說他是個不敢抗爭的懦夫。」
你這樣說就不公平了,詹姆心想,他不過是關心自己的孩子。他知道我是誰的兒子,他比我姑媽更清楚。「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叔叔則願流盡最後一滴血。」
「是的。」布萊伍德的聲音沒流露絲毫感情,「請問,您又是如何處置布林登爵士的呢?」
「我提出讓他穿上黑衣,他卻跑了。」詹姆會心一笑,「他有沒有碰巧來這裡呢?」
「沒有。」
「如果你真的收留了他,會老實交代嗎?」
這回輪到泰陀斯·布萊伍德微笑。
詹姆握攏雙手,金手指和肉手指交纏在一起。「好吧,我們來談談和平條件。」
「需要我下跪了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當然,我們也可以放話說你跪過了。」
於是布萊伍德大人沒有離開座位。兩人很快在要點上達成一致:懺悔罪行、重新宣誓效忠、最後獲得赦免,以及一定數量的金銀賠款。「您要割多少地盤?」泰陀斯大人問。詹姆把地圖遞出,他只看了一眼就笑出聲:「變色龍討賞的胃口好大。」
「說得對。不過他出力不夠,所以所得可能比預期少。你願割讓哪些土地?」
泰陀斯大人考慮半晌。「木籬城、十字弓山脊和皮扣村。」
「一座廢墟,一道山脊和幾棟茅屋?不行,大人,你興兵叛國必須接受懲罰。他至少會獲得一座磨坊。」磨坊是重要的稅收來源,按慣例,領主有權徵收磨坊研磨的十分之一的糧食。
「給他領主坊,玉米坊是我們的。」
「再給他一個村子,石冢村如何?」
「我的先人就埋在石冢村的墓園裡。」他又仔細看了看地圖。「給他蜂蜜樹村和所有的蜂房好了。但願蜂蜜爛穿他的牙齒,讓他胖得走不動路。」
「就這樣辦。您還要做一件事。」
「獻出人質。」
「沒錯,大人。我知道您有個女兒。」
「蓓珊妮。」泰陀斯大人臉色大變,「我有兩個兄弟和一個妹妹,兩個守寡的姑媽,以及諸多外甥、侄女、侄兒。依我看,不如您……」
「我只要你的直系血親。」
「蓓珊妮剛滿八歲,她是個溫柔的好孩子,充滿了歡笑。她從未去過城堡一日騎程之外的地方。」
「何不讓她去君臨長長見識呢?國王陛下幾乎與她同年,他會很高興交上新朋友。」
「一個當她父親惹火他時他可以吊死的朋友?」泰陀斯大人反詰,「我有四個兒子,您可否考慮用其中之一來代替?本十二歲了,正渴望外出冒險,大人您樂意的話,可以收他當侍從。」
「我身邊的侍從已多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尿個尿,他們都會爭吵誰來幫我扶老二。此外,大人,你有六個兒子,不止四個。」
「那是以前的事。我的小兒子勞勃天生體質不佳,九天前得腸胃病死了。盧卡斯則在紅色婚禮上遭遇謀害。瓦德大人的第四任妻子本是我布萊伍德家的人,但在孿河城,親情跟賓客權利一樣遭到踐踏。我打算在樹下葬了盧卡斯,佛雷家卻至今不肯歸還遺骨。」
「我會敦促他們儘快歸還。盧卡斯可是你長子?」
「他是次子。布林登是長子和繼承人,接下來是霍斯特——他恐怕是個書獃子。」
「君臨城裡書很多,記得我的小弟弟經常讀到深夜。或許令郎也會喜歡上的。我就要霍斯特作人質吧。」
布萊伍德大人大大鬆了口氣。「謝謝您,大人。」他遲疑片刻,「恕我冒昧,但請您別忘了也向傑諾斯大人討要人質。他家都是女兒,他那麼胡搞,結果還是沒本事生兒子。」
「他說他有個私生子在戰爭中陣亡了。」
「他這樣說?哈利確實是私生子,但是不是傑諾斯的種卻很成問題。他是個漂亮的金髮男孩,不像傑諾斯是個丑鬼。」泰陀斯大人站起身。「您願賞光與我共進晚餐嗎?」
「下次吧,大人。」城堡正在挨餓,詹姆這時來瓜分不多的食物就不厚道了,「我行程緊張,得儘快趕回奔流城。」
「回奔流城?您不是要去君臨嗎?」
「我都要去。」
泰陀斯大人沒多做挽留。「霍斯特一小時之內就會準備好。」
他說到做到,男孩在馬廄里跟詹姆會合,肩上隨意地扛著鋪蓋卷,胳膊下夾了一捆捲軸。男孩最多不過十六歲,但已接近七尺,比父親還高,他身形瘦長,動作笨拙,頭髮蓬亂。「隊長大人,我是您的人質霍斯特。大家都叫我霍斯。」他笑著上前報告。
他以為這是鬧著玩嗎?「見鬼,『大家』指誰?」
「我的朋友和兄弟們。」
「我不是你朋友也不是你兄弟。」這話立時抹去了男孩臉上的笑容。詹姆轉向泰陀斯大人。「大人,千萬別搞錯。貝里·唐德利恩伯爵、密爾的索羅斯、桑鐸·克里岡、布林登·徒利、那個叫『石心』的女人……以上都是叛徒或土匪,是國王和他所有臣民的敵人。如果我聽說你或你的手下膽敢窩藏他們、包庇他們,或以任何方式協助他們,我會立刻砍下你兒子的腦袋送給你。你千萬要記得這點,你必須了解:我不是萊曼·佛雷。」
「我了解,」布萊伍德大人嘴角所有的暖意都消失了,「我記得你是誰,弒君者。」
「很好,」詹姆翻上「榮譽」,朝城門而去,「希望你在國王治下享受豐收與和平。」
他騎出鴉樹城,發現傑諾斯·布雷肯伯爵就在城外等候,離城門恰好隔著十字弓的射程。布雷肯已穿戴好板甲鎖甲,騎在鎧甲戰馬上,頭戴一頂馬毛流蘇的灰鐵巨盔。「我看見他們降下冰原狼旗就趕來了。」他跟詹姆會合后表示,「都妥了?」
「都妥了。你快回家種地吧。」
布雷肯大人打開面甲。「相信您這趟出來,應該給我帶來更多的地種吧。」
「皮扣村、木籬城、蜂蜜樹村和所有的蜂房,」似乎忘了什麼,「噢,還有十字弓山脊。」
「磨坊呢?」布雷肯提示,「磨坊不可或缺。」
「還有領主坊。」
傑諾斯大人哼了一聲。「好吧,這次就這麼算了。」他伸手指著在小派後面騎行的霍斯特·布萊伍德,「這是他給您的人質?您上當了,爵士,這小子是個軟蛋,血管里流的是水。您別看他長得高,我隨便哪個女兒都可以拿樹枝抽打他。」
「說到女兒,您究竟有幾個呢?」詹姆趁機詢問。
「一共五個。我第一任妻子生了兩個,第三任妻子生了三個。」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太坦白。
「找個女兒隨我進宮,她將有幸侍奉太后攝政王。」
布雷肯意識到這番話的嚴重性后黑了臉。「你們就是這樣報答石籬城的友誼的么?」
「侍奉太后是天大的榮幸,」詹姆提醒對方,「若能給她留下好印象,將來你們家受益無窮。這樣吧,寬限你年底之前把女兒送來。」他用黃金馬刺輕戳「榮譽」,揚長而去,不再等候布雷肯大人回答。人馬排隊跟進,蘭尼斯特的旗幟高高飄揚。城堡和城外的營地很快被甩在身後,淹沒在馬蹄濺起的塵土中。
來鴉樹城的路上,他們沒遭遇土匪或狼群,詹姆決定返回時走另一條路。若諸神保佑,說不定能撞上逃亡的黑魚,或是引誘貝里·唐德利恩貿然攻擊。
直到日落,他們還在順著寡婦河前進。詹姆召來人質,詢問最近的渡口所在,男孩便領他們去一個淺灘。大隊人馬水花飛濺地過河時,太陽沉下一對綠草殷殷的山丘。「那就是雙乳峰。」霍斯特·布萊伍德解釋。
詹姆想起布雷肯大人的地圖。「兩座山中間似乎有個村。」
「銅分樹村。」男孩確認。
「我們就在那裡過夜。」如果村裡還有村民,他們或能打聽到布林登爵士或土匪們的線索,「關於雙乳峰,傑諾斯大人講了些有趣的故事,」就著最後几絲光線,在逐漸黑暗的山丘間賓士時,他對布萊伍德家的男孩說,「似乎布雷肯對它們有種叫法,布萊伍德卻有另一種。」
「是的,大人,最近一百年間都是這樣。之前它們被統稱為聖母雙乳峰,或者就叫雙乳峰。這兩座山挺突出的,而您也看得出它們的形狀……」
「我看得出它們的形狀。」詹姆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帳篷里那個女人,想起她試圖遮擋大大的黑乳頭,「最近這一百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庸王伊耿討了芭芭·布雷肯做情婦。」書獃子男孩回答,「據說她是個很豐滿的女人,國王在石籬城做客時有天出去打獵,看見了雙乳峰,就……」
「……就用自己的情婦為它們命名。」伊耿四世早在詹姆出生前就去世了,但他治下的荒唐事家喻戶曉,詹姆猜得出個中緣由,「但不久后,他便拋棄了布雷肯家的女孩,勾搭上布萊伍德家的人,是不是這樣?」
「他愛上了蜜利莎小姐,」霍斯特承認,「她小名蜜茜,我家神木林里還有她的雕像呢。她可比芭芭·布雷肯漂亮得多,苗條得多。有人聽見芭芭咒罵蜜茜,說她的胸部平得跟男孩沒兩樣。話傳到伊耿王耳中,他就……」
「……他就把芭芭的雙乳送給了她。」詹姆笑道。「說到底,布雷肯家和布萊伍德家仇怨的根源是什麼?書上有記載嗎?」
「有的,大人。」男孩回答,「只不過我們家學士和他們家學士記載的有差異,且往往都是在幾個世紀後補述往事。這件事得追溯到英雄紀元時期。當時布萊伍德家是國王,布雷肯家不過是小領主,以養馬聞名。他們養馬發了財,卻不按律法納稅,反倒雇傭兵推翻國王的統治。」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
「安達爾人渡海之前五百年,按《真史》的說法則是一千年。沒人知道安達爾人渡過狹海的確切時間。《真史》認定那是距今四千年的事,有的學士卻說只有兩千年。從近代上溯到某個時間點后,所有的紀年都變得混亂而讓人迷惑,歷史的真相被籠罩在傳說的迷霧中。」
提利昂會喜歡這小子,他們可以從早聊到晚,辯論書里的話題。有那麼一瞬間,他忘卻了弟弟的惡言惡語,忘卻了小惡魔的行徑。「所以當凱岩城還在凱斯德利家族手裡時,你們兩家就為王冠打仗了?你們為一個消失了幾千年的王國的王冠一直斗到現在?」他吃吃笑道,「經歷了這麼多歲月、這麼多戰爭、這麼多國王……你們怎就不能講和呢?」
「我們講過和,大人,講過很多次。我們跟布雷肯家訂立了上百次和約,其中很多還附帶了聯姻關係。每個布雷肯身上都流著布萊伍德的血,每個布萊伍德身上也流著布雷肯的血。人瑞王統治時期,兩家的和平維持了半世紀,隨後又吵翻了天,並把舊傷疤統統揭開,繼續汩汩流血。我父親說,這事會永無休止地循環下去,只要人類還牢記先祖吃過的虧,和平就不可能延續。一個又一個世紀,我們兩家在互相憎恨中度過,我父親說這事無法終止。」
「我不這麼認為。」
「怎麼終止呢,大人?我父親說舊傷疤是癒合不了的。」
「我父親也有句名言:傷敵十遍不如殺敵一遍。因為死人沒辦法復仇。」
「但他們的兒孫可以。」霍斯特辯道。
「那就把他們的兒孫也屠滅乾淨。不信你去問凱斯德利家的人,去問塔貝克老爺和夫人,去問卡斯特梅的雷耶斯家族,去問龍石島親王。」西方山丘上籠罩的深紅雲團一時間讓他聯想到包裹雷加孩子的紅斗篷。
「所以你們家才把史塔克家趕盡殺絕?」
「我們沒做到,」詹姆道,「艾德大人的兩個女兒還活著。其中一個剛結婚,另一個……」布蕾妮,你在哪裡?你找到她了嗎?「……若諸神保佑,她會忘記自己是個史塔克。她會嫁給魁梧的鐵匠或肥胖的旅店老闆,生下一屋子崽兒,而且不用害怕哪天有騎士上門,把孩子的腦袋撞碎在牆上。」
「諸神慈悲。」他的人質不大確定地說。
你就這麼相信吧。詹姆催促「榮譽」加速前進。
銅分樹村比他想象中大,戰火也波及了這裡,到處是燒焦的果園和燒毀房屋的空殼,不過在燒毀的房屋旁,人們重建起比之前多出二三倍的房子。透過逐漸聚集的深藍暮靄,詹姆瞥見二三十個新鋪的茅草屋頂,還有新木頭做的房門。在一個鴨子池塘和鐵匠的鍛爐之間,他發現了村子得名的那棵樹,一棵高大的老橡樹。扭曲的樹根在地面盤根錯節,猶如一窩緩緩遊動的棕色的蛇,粗大的樹榦上則釘了好幾百枚古舊的銅分幣。
小派盯著那棵樹,又看看空蕩蕩的房子。「人都哪兒去了?」
「藏起來了唄。」詹姆告訴他。
所有的爐火都被及時撲滅,但其中有些還在冒煙,而且沒有哪家的壁爐是冷的。熱哈利·梅瑞爾在菜園裡找到的母山羊是全村唯一的活物……但村裡還有一座堅固的莊園,十二尺高的石牆不輸於河間地任何莊園。詹姆心知肚明村民們定是躲進了裡頭。一旦掠奪者到來,他們便早早藏進莊園里,所以此地迄今還維持著村子的模樣。
現在他們躲的是我。
他騎著「榮譽」來到莊園門口。「莊園里的百姓聽著,我們不會傷害你們。我們是國王的人。」
園門上方出現了幾張臉。「燒掉我們村子的正是國王的人,」有人朝下喊話,「在那之前,另一個國王的人搶光了我們的羊。這兩幫人支持的國王不一樣,但對我們的羊來說有什麼區別?國王的人殺了哈斯利和奧蒙德爵士,還把蕾茜活活乾死。」
「我的人不會做這等事,」詹姆說,「開門吧。」
「等你們走了自然會開門。」
肯洛斯爵士騎到他身旁:「拿下這莊子是舉手之勞,或者一把火燒了它。」
「他們會朝我們扔石頭射箭。」詹姆搖搖頭,「在這裡鬧出一堆人命又何必?這些老百姓並不想與我們為敵。安排部隊住進民家,但不準偷東西,我們的補給應該很充足。」
一輪彎月爬上天空,他們把馬拴在村子的公用地里,吃著腌羊肉、干蘋果和硬乳酪。詹姆幾乎沒怎麼吃,他和小派及人質霍斯一起分享了一袋葡萄酒。他試圖去數老橡樹上釘了多少枚銅分幣,但硬幣太多了,他沒法算清楚。這棵樹又有什麼故事?布萊伍德家的男孩應該知道,但他不想破壞這份神秘感。
他在村外安排了哨兵,禁止任何人出入;他還派出斥候,以防敵人前來夜襲。接近午夜時分,兩名斥候帶了一個女俘虜回來。「大人,這女人膽大包天地騎馬衝來,說是有話跟您講。」
詹姆立時起身。「小姐,沒想到這麼快就與你重逢。」諸神保佑,她看起來似乎老了十歲。她臉上怎麼了?「你臉上的繃帶……你受傷了……」
「我被咬了一口,」她碰了碰他給她的那柄劍。守誓劍。「大人,您交給我一個任務。」
「我要你去找那女孩。你找到她了?」
「我找到了。」塔斯之女布蕾妮回答。
「那她人呢?」
「離此尚有一日騎程。我可以帶您去見她,爵士……但您得單槍匹馬跟我去,否則獵狗就會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