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第331章 丹妮莉絲
無情的藍天,沒有一絲雲彩。磚塊很快會被驕陽烤熱,丹妮心想,鬥技士的涼鞋會踩在燙人的沙子上。
姬琪解下丹妮肩上的絲袍,伊麗扶她進水池。旭日光芒在水面閃耀,與柿子樹影參差交映。「即便重開競技場,陛下有必要親自出席嗎?」為女王洗頭時,彌桑黛問。
「一半的彌林人會到場來看我,小甜心。」
「陛下,」彌桑黛說,「恕小人冒犯,一半的彌林人會到場觀看流血與死亡。」
她說的沒錯,女王知道,但我無可奈何。
丹妮很快把自己洗得前所未有的乾淨。她走出水池,水花輕濺,水順著雙腿流下,水珠掛滿胸前。太陽爬上天空,她的人民很快便會聚集。她寧願在芬芳的池水中泡上一整天,品嘗銀盤裡的冰凍水果,夢想紅門大宅,但一位女王不屬於自己,而屬於國家。
姬琪拿來軟毛巾幫她擦乾。「卡麗熙,您今天想穿哪條托卡長袍?」伊麗問。
「黃絲那條。」兔女王不能不戴兔耳朵。黃絲清亮涼爽,而競技場里今天一定會熱開鍋。紅沙會燒透那些將死之人的鞋底。「外罩紅色面紗。」面紗能阻擋風沙吹進嘴,紅色則能掩蓋噴濺的血點。
姬琪為丹妮梳攏頭髮,伊麗塗畫女王的指甲,她們一邊做一邊歡快地談論競技比賽。彌桑黛隨後出現:「陛下。國王囑咐您穿戴好後去見他。昆廷王子帶著多恩人求見,希望您能允許他們說幾句。」
今天沒一件順心事。「改日吧。」
大金字塔底層,巴利斯坦爵士等在一架華麗的敞開式步輦旁,周圍圍滿獸面軍。祖父爵士,丹妮想。他雖年事已高,披掛上丹妮贈與的鎧甲仍顯得高大俊朗。「陛下,您若派無垢者護衛,我會更安心。」西茨達拉去向他的表親致意時,老騎士說,「半數獸面軍是未經訓練的自由民。」剩下一半是忠誠堪憂的彌林人。這話他沒說出口。賽爾彌不信任彌林人,即便對圓顱黨也不例外。
「若不加以鍛煉,他們永遠都是這樣。」
「面具能隱藏很多東西,陛下。那位戴貓頭鷹面具的人與昨天和前天守衛您的可是同一人?我們如何知曉?」
「如果連我自己都不信任獸面軍,談何讓彌林人信任他們?在面具之下,他們都是正直的勇士,我將性命交託在他們手中。」丹妮朝他微笑,「你多慮了,爵士先生。有你在我身邊保護,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我只是個老人,陛下。」
「壯漢貝沃斯也會跟在我身邊。」
「如您所言。」巴利斯坦爵士壓低聲音,「陛下,我們照您的命令放走了那女人梅里絲。她走之前堅持要見您,我代您跟她談過。她聲稱襤衣親王從一開始就打算率風吹團棄暗投明,因此她才被派來與您私下接觸,但多恩人在她表明來意前就揭穿了他們的身份,背叛了他們。」
爾虞我詐,女王疲憊地想,永無休止。「你信幾成,爵士?」
「幾乎不信,陛下,但她是這麼說的。」
「必要時,他們會投奔我們么?」
「她說會,但有代價。」
「給他們。」彌林需要實實在在的鐵傢伙,不是中看不中用的金子。
「襤衣親王不要錢,陛下,梅里絲說他想要潘托斯。」
「潘托斯?」她眯起眼睛,「我怎麼給他潘托斯?潘托斯在半個世界之外。」
「梅里絲說他願意等,直到我們進軍維斯特洛。」
若我永不進軍呢?「潘托斯屬於潘托斯人,況且伊利里歐總督在潘托斯。是他安排我與卓戈卡奧結婚,還送我龍蛋當結婚禮物,你、貝沃斯和格羅萊也是他送來的。我欠他太多太多,不能恩將仇報,將他的城市送給傭兵。不行。」
巴利斯坦爵士低下頭。「陛下英明。」
「今天真是個黃道吉日,吾愛!」丹妮回到西茨達拉·佐·洛拉克身旁時,他評論,然後扶丹妮坐上並排放著兩張高大王座的步輦。
「對你來說或是黃道吉日,對那些日落前就要死去的人卻未必如此。」
「凡人皆有一死。」西茨達拉道,「但並非所有人都能死得光榮,死時耳畔迴響著全城人的歡呼。」他向門旁的士兵舉起一隻手,「開門。」
大金字塔前是個彩磚廣場,熱浪從磚塊縫隙中氤氳上升。到處是人。有些坐轎子和步輦,有些騎驢,更多的徒步。十人中有九人向西,沿寬闊的磚路走向達茲納克的競技場。他們看到步輦從金字塔中出現,歡呼聲便即響起,並迅速蔓延到整個廣場。真奇特,女王想,他們在我釘死一百六十三名偉主大人的地方向我歡呼。
一面大鼓走在王家隊列前方,清出道路。每敲一下鼓,一位身穿磨亮銅片上衣的圓顱黨傳令官便會高喊讓人群讓開。嘭!「來了!」嘭!「讓路!」嘭!「女王!」嘭!「國王!」嘭!大鼓后四隊獸面軍並排前進,有的持短棍,有的拿儀仗,統統穿著百褶裙、皮涼鞋和多彩方格拼接斗篷,顏色匹配彌林的彩磚。他們的面具在太陽下閃爍,野豬、公牛、老鷹、蒼鷺、獅子、老虎、熊、吐芯的蛇和醜陋的蜥蜴。
不愛騎馬的壯漢貝沃斯穿鑲釘背心走在最前面,疤痕累累的肚皮一步一顫。伊麗和姬琪騎馬跟隨,旁邊還有阿戈和拉卡洛,然後是坐在華麗的轎子上、頭上有一頂遮陽華蓋的瑞茨納克。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騎在丹妮身側,盔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長披風從肩膀垂下,白如枯骨,他左臂綁了一面白色大盾。後面稍遠些跟著多恩王子昆廷·馬泰爾及其兩名同伴。
隊列沿長長的磚街緩緩前行。嘭!「來了!」嘭!「我們的女王。我們的國王。」嘭!「迴避。」
丹妮聽見侍女們在她身後爭論,打賭誰會贏得今天最後的對決。姬琪中意「巨人」格魯爾,那傢伙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更像頭公牛,甚至鼻子上還穿青銅環;伊麗則認定碎骨者貝拉科沃的連枷會擊垮巨人。我的侍女是多斯拉克人,她告訴自己,卡拉薩以殺戮為榮。她嫁給卓戈卡奧那日,婚宴上亞拉克彎刀決死拼爭,有的人宴飲交歡,有的人殞命當場。生死在馬王們眼中稀鬆平常,他們認為鮮血可以祝福婚姻。
她的再婚不久也將浸染在鮮血中。何等幸福啊。
嘭!嘭!嘭!嘭!嘭!嘭!鼓聲比之前加快,突然變得焦躁不耐。隊伍停在粉白的帕爾金字塔和綠黑的納千金字塔間,巴利斯坦爵士抽出長劍。
丹妮轉身。「為何停下?」
西茨達拉站起來。「路堵住了。」
一頂轎子翻在路心,一名轎夫熱暈在磚地上。「幫幫他。」丹妮下令,「扶他去街邊,別讓人踩著他。給他食物和水,他看起來好像餓了兩周。」
巴利斯坦爵士不安地環顧左右。周圍露台上站滿吉斯卡利人,冷漠無情地注視著下方。「陛下,不能停。這可能是陷阱,鷹身女妖之子——」
「——已被馴服。」西茨達拉·佐·洛拉克宣稱,「女王陛下已接受我作她的國王和伴侶,他們怎敢再傷她?快照我甜美的女王吩咐,去幫助那人。」他微笑著握住丹妮的手。
獸面軍遵令上前救人,丹妮看著他們忙碌。「那些轎夫在我來以前是奴隸。我解放了他們,轎子卻沒變輕。」
「沒錯,」西茨達拉說,「但這些人現在抬轎有報酬。您來以前,倒下那人身邊會站著監工,揮舞鞭子抽爛他的背。現在有人幫助他。」
確實。一名戴野豬面具的獸面軍遞給那苦命轎夫一袋水。「或許我該對這小小的勝利心存感激。」女王道。
「不積跬步,無以行千里。齊心協力,我倆將造就新彌林。」道路終於清開,「我們走?」
她除了點頭還能怎樣?不積跬步,無以行千里。但我要行到哪裡去呢?
達茲納克的競技場門前聳立著兩尊高大的青銅戰士雕像,正作殊死搏殺,一位揮舞長劍,另一位手握戰斧。雕塑家準確地描繪出他們相互擊殺的瞬間,青銅兵器和身體在空中形成拱門。
致命的藝術,丹妮想。
她曾在露台上多次眺望競技場。小的競技場像點在彌林臉上的麻子,大的則像紅腫流膿的瘡。但這座無與倫比。丹妮和她的夫君穿過青銅雕像,「壯漢」貝沃斯和巴利斯坦爵士左右護送,他們出現在一個巨大的磚碗頂上,下面環繞著一圈圈長凳,每一圈顏色都不同。
西茨達拉·佐·洛拉克引她下去,經過黑色、紫色、藍色、綠色、白色、黃色、橙色,最後到紅色,那裡的猩紅磚塊與下面的沙子同色。周圍小販在叫賣狗肉香腸、烤洋蔥及簽串狗胎,不過丹妮不需要這些,西茨達拉已在包廂備下幾壺冰酒和涼水,外加無花果、大棗、甜瓜、石榴、核桃、青椒和一大碗蜂蜜蝗蟲。「壯漢」貝沃斯見狀大吼:「蝗蟲!」一把抓過碗,大把大把地嚼。
「那是美味,」西茨達拉推薦,「您嘗嘗吧,吾愛。它們先用香辛料腌制,然後掛上蜂蜜,又甜又辣。」
「難怪貝沃斯滿頭大汗。」丹妮說,「我吃無花果和大棗就夠了。」
格拉茨旦·卡拉勒在對面正襟危坐,周圍是穿各種顏色長袍的聖女們,只有她一人著綠袍。彌林的偉主大人們佔據了紅色和橙色長凳。女人罩面紗,男人則把頭髮梳成長角、手掌和矛尖形狀。西茨達拉那些來自古老的洛拉克家族的親戚偏愛紫色、靛藍和淡紫色托卡長袍,帕爾家人則穿粉白條紋袍子。淵凱的代表都穿黃袍,坐滿了國王包廂旁的包廂,帶著各自的奴隸和僕人。身份略低的彌林人坐在上層,沒法與殺戮超近距離接觸。黑色和紫色的長凳最高,離沙地也最遠,擠滿了自由民和其他平民。丹妮發現傭兵也被安排在那裡,團長坐在普通士兵當中。她看到棕人本皮革般的臉,還有血鬍子火紅的鬍鬚和長辮。
她夫君站起來,高舉雙手。「偉主大人們!女王陛下今日蒞臨,向諸位——她的子民們——展示她的慈愛。蒙其天恩准許,我為你們獻上致命的藝術!彌林人!讓丹妮莉絲女王聽到你們的愛戴!」
一萬隻喉嚨吼出愛戴,然後兩萬隻,然後所有人。他們喊的不是她那沒幾個人拼得出來的名字,而是「母親!」——在消亡的古吉斯語里,這個詞叫:「彌莎!」他們捶胸頓足地狂喊:「彌莎!彌莎!彌莎!」直到整座競技場都在顫抖。丹妮任聲浪將自己席捲。我不是你們的母親,她想喊回去,我是你們奴隸的母親,是你們饕餮蜂蜜蝗蟲時、死在這片沙地上的男孩們的母親。瑞茨納克傾身附耳:「聖上,請聽,他們多愛戴您!」
不,她知道,他們愛的是致命的藝術。歡呼聲衰退時,她任自己坐下。儘管包廂在陰涼處,她仍覺頭疼。「姬琪,」她喊,「方便的話,給我倒點水。嗓子乾死了。」
「克拉茲會拿到首殺榮譽。」西茨達拉告訴她,「沒有比他更好的戰士。」
「壯漢貝沃斯比他好。」壯漢貝沃斯堅稱。
克拉茲是彌林下等人出身,身材高挑,生了一頭直立的紅黑頭髮,越往外越稀疏。他的對手是烏木色皮膚的盛夏群島槍兵。槍兵的刺擊起先限制了克拉茲,但等他的短劍攻入長槍圈內,就只剩下屠殺。競技結束后,克拉茲將黑人的心剜出來,血淋淋地舉過頭頂,猛咬一口。
「克拉茲認為勇者的心臟讓他強大,」西茨達拉說。姬琪低聲贊同。丹妮曾吃下公馬的心臟,來給未出世的孩子力量……但巫魔女將雷哥謀害在子宮裡時,這毫無用處。命中注定你將經歷三次背叛。她是第一次,喬拉是第二次,「棕人」本·普棱是第三次。再沒有背叛了嗎?
「啊,」西茨達拉開心地說,「斑貓上場了。看那動作,我的女王,他是一首會走路的詩。」
西茨達拉為這首會走路的詩挑選的對手和格魯爾一般高,跟貝沃斯一樣壯,但行動遲緩。斑貓挑斷他腳筋時,離丹妮的包廂只六尺之遙。那人雙膝跪倒,斑貓一腳踩在他背上,用手繞過他腦袋,將喉嚨對耳切開。紅沙飽飲鮮血,微風是他的遺言。人們讚許地歡呼雀躍。
「打得糟糕,死得乾脆。」壯漢貝沃斯評價,「壯漢貝沃斯討厭尖叫的死人。」他已吃光蜂蜜蝗蟲,打個飽嗝,灌下一口酒。
白膚的魁爾斯人,黑膚的盛夏群島人,古銅色皮膚的多斯拉克人,藍鬍子的泰洛西人,羊人,鳩格斯奈人,陰鬱的布拉佛斯人,來自索斯羅斯叢林、皮膚帶斑紋的半人半獸的傢伙——都從天涯海角趕到達茲納克的競技場赴死。「此人很有前途,甜心。」西茨達拉指的是一名里斯少年,長長的金髮隨風飄舞……但他的對手一把抓住他頭髮,拽倒這孩子,掏了他的心。他死時的容顏比握劍時更年輕。「他是個孩子,」丹妮說,「只是個孩子。」
「他十六歲了,」西茨達拉堅持,「已是成年男子,有權選擇為金錢和榮耀以命相搏。遵照我溫柔的女王睿智的命令,達茲納克的競技場今日不許有孩子死去。」
另一個小小的勝利。或許我無法改善這個民族,她告訴自己,至少能讓他們少造些孽。丹妮莉絲本想將女人間的競技也廢止,但黑髮巴爾塞娜抗議說她有權像男人那樣以命相搏。女王也想禁止那些讓殘廢、侏儒、老人用切肉刀、火把和鎚子互毆的搞笑滑稽競技(人們認為戰士越無能,競技越開懷),但西茨達拉說,若她能和人民一同開懷大笑,人民會更愛戴她,並辯稱說若無滑稽競技,殘廢、侏儒和老人都會餓死。於是丹妮妥協了。
按習俗,被定罪的罪犯會被趕進競技場。丹妮同意遵循這項習俗,但只針對特定的犯人。「殺人犯、強姦犯及所有堅持使用奴隸的人可以送去戰鬥,小偷或欠債者不行。」
斗獸仍被允許。丹妮看到一頭大象迅速解決掉六匹紅狼。一頭公牛和一頭熊作勢均力敵的殊死拚鬥,雙雙疲勞而死。「肉不會浪費。」西茨達拉解釋,「屠夫會把獸屍燉成鮮湯,進入命運之門的饑民都能分一杯羹。」
「這是良法。」丹妮說。這裡的良法委實難得。「我們必須確保它延續。」
斗獸后是化裝比武,六個步兵對抗六名騎手。步兵裝備盾牌和長劍,騎手裝備亞拉克彎刀;地上假裝騎士的人穿鎖甲,而馬上假裝多斯拉克人的沒盔甲。起初騎兵似乎佔優,他們踩翻兩名對手,還割下另一人的耳朵,但很快倖存的騎士攻擊馬匹,騎手們一個接一個跌下來被殺。這讓姬琪十分不滿。「那不是真正的卡拉薩。」她說。
「希望這些屍體不會燉成鮮湯。」屍體被抬走時,丹妮說。
「馬屍會下鍋,」西茨達拉說,「人當然不會。」
「馬肉和洋蔥使人強壯。」壯漢貝沃斯道。
接下來是今天第一場滑稽比武,由兩名娛樂侏儒進行長槍比試。這兩名侏儒是一位西茨達拉邀請來的淵凱將領提供的。一人騎獵狗,一人騎母豬。他們的木盔甲新上了漆,一個畫著篡奪者勞勃·拜拉席恩的雄鹿,另一個是蘭尼斯特的金獅,這明顯是為了討好丹妮。他們滑稽的動作很快讓貝沃斯放聲大笑,但丹妮微笑得頗為勉強。紅甲侏儒被撞下鞍子后,沿沙地追他的豬,騎狗的侏儒則在後面追他,並用木劍打他屁股。丹妮說:「真是幽默愉快的表演,可……」
「別著急,甜心,」西茨達拉說,「快放獅子了。」
丹妮莉絲狐疑地看著他。「獅子?」
「三頭獅子,給侏儒一個驚喜。」
她皺起眉頭。「侏儒只有木劍木甲,怎打得過獅子?」
「大概很難,」西茨達拉說,「說不定他們有絕招呢。不過我猜他們會尖叫狂奔,試圖爬出競技場。這才是真正的幽默表演。」
丹妮不樂意。「我不許這樣。」
「溫柔的女王啊,您不會讓您的人民失望吧。」
「你對我發誓戰士都是成年人,且自願為金子和榮耀以命相搏。這些侏儒不會自願用木劍對決獅子。馬上叫停。馬上。」
國王嘴唇緊抿。有一瞬間,丹妮覺得他溫和的雙眼裡閃過一絲怒火。「遵命。」西茨達拉示意競技場主,「別放獅子。」場主握著鞭子小跑過來后,西茨達拉說。
「聖主,一頭都不放?那還有什麼樂趣?」
「我的女王有令,不許傷害侏儒。」
「觀眾會不滿的。」
「那就讓巴爾塞娜上場,平息不滿。」
「聖上明鑒。」場主甩響鞭子,高喊命令。兩名侏儒及他們的豬和狗一起被趕下場,觀眾發出不滿的噓聲,朝他們扔石頭和爛水果。
待到黑髮巴爾塞娜大步走上沙地,人們又歡呼起來。她是個高大的黑膚女人,除了腰布和涼鞋全身赤裸,雖然年屆三十,動作仍有黑豹般的致命優雅。「巴爾塞娜深受大眾喜愛。」西茨達拉說。整座競技場已被膨脹的歡呼聲淹沒,「她是我見過最勇敢的女人。」
壯漢貝沃斯說:「和女孩打算不得勇敢,和壯漢貝沃斯打才是真勇士。」
「她今天的對手是一頭野豬。」西茨達拉說。
是啊,丹妮心想,因為無論你花多少錢,也找不到一個女人做她對手。「她用的大概不是木劍吧?」
這頭野豬是個龐然大物,獠牙有成人前臂那麼長,小眼睛火氣衝天。丹妮不知殺死勞勃·拜拉席恩那頭豬是否也如此兇殘。恐怖的生物,恐怖的死亡。剎那間,她幾乎為篡奪者感到悲傷。
「巴爾塞娜身手敏捷。」瑞茨納克說,「她將與野豬共舞,聖主,並在它擦身而過時下刀切割。您會欣賞到野豬倒下前全身浴血的盛景。」
開局正如他描述。野豬向前衝刺,巴爾塞娜旋身避開,兵刃在陽光下泛著寒光。「她需要一支長矛,」巴爾塞娜飛身避開野獸的第二次衝刺時,巴利斯坦爵士說,「否則打不過野豬。」他聽起來就跟達里奧常說的一樣,像個苛責的老祖父。
巴爾塞娜的兵刃開始見紅,但野豬也停下腳步。它比公牛聰明,丹妮發現,它不會再盲目衝刺了。巴爾塞娜也意識到這點,於是她喊叫著,主動靠近野豬,匕首在雙手拋來接去。野豬向後退卻,她咒罵著砍它鼻子,試圖激怒它……她成功了,但這回跳遲了半瞬,結果獠牙在她左腿開了一道從膝蓋到襠下的大口子。
三萬隻喉嚨同聲悲嘆。巴爾塞娜丟掉匕首,壓住腿上的傷口,想要跳開逃走。她沒走出兩步,野豬再度衝刺。丹妮別開臉。「這夠勇敢嗎?」當一聲尖叫響徹沙地時,她問壯漢貝沃斯。
「挑戰野豬十分勇敢,但叫這麼大聲就不勇敢了。她叫得壯漢貝沃斯耳朵疼,」太監揉著大肚子,上面的白色舊疤縱橫交錯,「肚子也疼。」
野豬把嘴拱進巴爾塞娜肚子里,要拽出內臟。這氣味讓女王難以承受。熱氣、蒼蠅、人群的叫嚷……我沒法呼吸。她扯開面紗,任其飄走,又開始脫托卡長袍。她解絲袍時,珍珠流蘇發出輕柔的撞擊聲。
「卡麗熙?」伊麗問,「您在做什麼?」
「摘兔耳朵。」十幾名手握捕豬矛的人跑到沙地上,將野豬從屍體旁趕開,趕回獸欄。競技場主也在其中,手握一把倒刺長鞭。當他向野豬揮鞭時,女王站了起來。「巴利斯坦爵士,能否護送我回宮?」
西茨達拉迷惑不解。「還有很多節目呢。包括另一場滑稽比武,六個老女人打鬥,外加三場決鬥,最後壓軸的是貝拉科沃和格魯爾!」
「貝拉科沃一定會贏,」伊麗宣稱,「大家都知道。」
「大家都知道,」姬琪則說,「貝拉科沃一定會死。」
「要麼這個死,要麼那個死,」丹妮說,「活下來的總有一天也會被殺。重開競技場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
「壯漢貝沃斯吃多了蝗蟲。」貝沃斯的棕色大臉一副想吐的表情,「壯漢貝沃斯要牛奶。」
西茨達拉沒理太監。「聖主,彌林人來此慶祝我們結合。您聽到了歡呼,您不能辜負他們的愛戴。」
「他們為我的兔耳朵歡呼,不是為我。丈夫,帶我離開這個屠宰場。」她聽到野豬的鼻息,持矛人的呼喝,場主皮鞭炸響。
「甜美的女王啊,現在不行。再待一會兒吧,再看一場滑稽比武和一場決鬥。您只需閉上眼睛,沒有人會發現。他們會盯著貝拉科沃和格魯爾。現在若是——」
一片陰影掠過他的臉。
騷動和叫喊都停住了。一萬個聲音歸於沉寂。每雙眼睛都望向天空。暖風拂過丹妮的臉龐,透過怦怦心跳,她聽見翅膀扇動。兩名矛兵迅速逃走,場主卻僵在原地。野豬回去繼續拱食巴爾塞娜。壯漢貝沃斯哀號一聲,滾下座位,跪倒在地。
魔龍在眾人之上盤旋,他是烈日當中的黑影。他一身黑鱗,雙眼、犄角和脊背棘片是血紅色。卓耿一直是三頭龍中最大的,野外生活讓他愈加偉岸,現在他翼展足有二十尺,色如黑玉。他掠過沙地上空時扇了下翅膀,好似一聲霹靂。野豬抬起頭,噴著鼻息……隨後黑紅夾雜的火焰吞沒了他。三十尺外,丹妮也能感到熊熊熱浪。野獸瀕死的慘叫幾乎和人一樣。卓耿落在屍體旁,爪子陷進冒煙的肉。他開始進食,也不管那是巴爾塞娜還是野豬。
「噢,眾神啊,」瑞茨納克哀號,「他在吃她!」總管捂住嘴,壯漢貝沃斯吐得稀里嘩啦,西茨達拉·佐·洛拉克白皙的長臉上閃過古怪的神色——混合恐懼、貪慾和欣喜若狂——他舔了舔嘴唇。丹妮看見帕爾家的人湧上台階,一邊抓緊托卡長袍,卻又在匆忙中被流蘇絆倒。其他人紛紛跟進。有人跑了起來,你推我搡。但更多人呆坐原地。
一個男人想當英雄。
他是驅趕野豬回欄的矛兵之一,大抵喝多了,抑或發了瘋,也可能旁觀時愛上了黑髮巴爾塞娜,甚至聽過女孩哈茨雅的傳言。再或者,他只想名留千古。只見他手握捕豬矛,向前衝去,腳下揚起紅沙。周圍座位中喊叫連連。卓耿抬起頭,鮮血從齒間滴下。英雄跳上魔龍的脊,把鐵矛尖刺入那鱗片覆蓋的、長長的龍頸後端。
丹妮和卓耿齊聲尖叫。
英雄全身壓向長矛,矛尖刺得更深。卓耿弓起身,痛苦地嘶吼,尾巴四下抽打,頭伸向長頸後端,黑色的翅膀完全展開。屠龍者一個失足,跌倒在沙地上。他掙扎著想起來,卻被龍牙狠狠咬住前臂。「不!」人們只來得及喊出一個詞,卓耿已擰下他胳膊,像狗甩老鼠一樣甩開。
「殺了他,」西茨達拉·佐·洛拉克命令其他矛兵,「殺了那野獸!」
巴利斯坦爵士緊緊抓住她。「別看,陛下!」
「放開我!」丹妮掙開他的手。翻過欄杆時,世界運轉似乎變慢了,然後她落在競技場中,掉了一隻涼鞋。她開始奔跑,沙子擠進腳趾,溫熱粗糙。巴利斯坦爵士在她身後呼喚。「壯漢」貝沃斯還在吐。她跑得更快。
矛兵們也在跑。有人握著長矛沖向龍,其他人扔掉武器,一鬨而散。英雄倒在沙地上痙攣,鮮紅的血從他肩上血肉模糊的斷樁噴出。長矛還留在龍背上,隨著龍翼拍打而搖晃,傷口騰起煙霧。眼看矛兵逼近,龍噴出黑焰,吞沒了其中兩人。他尾巴橫掃,將從后悄悄靠近的場主掃成兩半。另一人試圖刺龍眼,卻被龍咬住,頓時開膛破肚。彌林人尖叫著,咒罵著,號叫著。丹妮聽見有人跑向她。「卓耿。」她不顧一切地高喊,「卓耿!」
他轉過頭,齒間煙霧繚繞,血滴到地面,也化作縷縷青煙。他再次拍翅,掀起嗆人的猩紅沙暴。丹妮在這團火熱的紅雲中跌跌撞撞,不住咳嗽。
他張開嘴。
「不。」她只來得及說出這個。不,不能吃我,你不認識我了嗎?黑色的龍牙在離她臉龐只幾寸的地方合上。他原本打算扯掉我的腦袋。沙子飛進眼裡,她被場主的屍體絆倒,跌坐在地。
卓耿厲聲咆哮。吼聲充斥整座競技場,熔爐般的熱風席捲而來。黑龍鱗片覆蓋的長頸伸向她,他張開嘴,她能看到黑齒間的碎骨焦肉。他的雙眼好似熔岩。我在注視地獄,卻不敢轉頭,她從未如此確定過一件事,如果我跑開,他就會燒死我,吃了我。維斯特洛的修士說世間有七層地獄和七重天堂,但七大王國和那裡的諸神對她而言遙不可及。丹妮不曉得,如果死在這裡,大草原的多斯拉克馬神會不會將她召入群星間的卡拉薩,讓她與她的日和星並排騎在夜晚的國度?抑或憤怒的吉斯眾神會派鷹身女妖鎖住她的靈魂,令她永墮苦海?卓耿朝她的臉咆哮,吐息足以燙傷肌膚。巴利斯坦·賽爾彌在她右邊大喊:「我!我在這裡!看這裡!我!」
在卓耿悶燃的紅色雙眸中,丹妮看到自己的倒影。她太渺小、太脆弱、太無力又太恐懼。我不能讓他看到我的恐懼。於是她在沙地上摸索,推開場主的屍體,抓到鞭子把柄。皮革溫暖鮮活的觸感讓她鼓起一些勇氣。卓耿再次咆哮,吼聲差點讓她扔掉鞭子。他的牙齒在她面前砰然合攏。
丹妮拿鞭子抽他。「不!」她尖叫,用盡全身力氣甩鞭。龍頭向後一閃。「不!」她再次尖叫。「不!」倒刺掃過龍鼻,卓耿挺起身軀,雙翼遮天蔽日。丹妮揮鞭來回抽打他布滿鱗片的肚皮,直到手臂酸痛。細長的龍脖像弓一樣彎起,伴著長長一聲嘶吼,他向下噴出黑焰。丹妮屈身避開,揮著皮鞭高喊:「不,不,不,坐下!」他回應的咆哮中充滿恐懼和憤怒,以及痛苦。他翅膀扇了一下,兩下……
……然後收攏。魔龍發出最後一聲嘶吼,肚子伏地。黑血從長矛刺破的傷口流出,滴在焦黑的沙地,化作煙霧。龍的血肉由火構成,她心想,我也一樣。
丹妮莉絲·坦格利安跳上龍背,握住長矛拔出。矛尖半熔,鐵頭放出炙熱的紅光。丹妮扔開它,卓耿在下面扭動,積蓄力量,肌肉震顫。空中沙塵瀰漫,丹妮無法觀察,無法呼吸,無法思考。
黑色的翅膀雷鳴般展開,猩紅沙地陡然被拋在腳下。
丹妮頭暈目眩,不由得閉上眼睛。等她再睜眼,透過淚水和灰塵,她看到下方遠處彌林人正湧上台階,湧向街道。
長鞭仍在她手中。她輕敲卓耿的脖子,喊道:「上升!」她另一隻手抓著鱗片,手指亂摳以尋找著力點。卓耿寬大的黑翼拍打著空氣,丹妮感到大腿間魔龍的灼熱。很好,她心想,很好,現在,現在,就這樣,就這樣,帶著我,帶著我,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