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2.第332章 瓊恩
巨人剋星托蒙德個子不高,但諸神賦予他寬闊的胸膛和碩大的肚皮。他肺活量極大,因而曼斯·雷德稱他為吹號者托蒙德。據說托蒙德的笑聲足以震掉山巔的積雪,而他的怒吼可與長毛象的咆哮相提並論。
那天托蒙德不斷大呼小叫。他怒吼、呼號,用拳頭砸桌子,力道大得把滿滿一壺水掀翻傾倒。他手邊一直放著一角杯蜜酒,因而他威脅時噴出的唾沫星子帶著蜂蜜的甜膩。他說瓊恩是懦夫、騙子、變色龍,罵他是黑心缺德的下跪之人,是強盜,是食腐烏鴉,指控瓊恩想雞姦自由民。他甚至兩次把角杯朝瓊恩的腦袋丟來——當然是喝光酒之後,托蒙德才不會浪費上好的蜜酒咧。瓊恩全盤忍下侮辱,沒提高聲調,沒以牙還牙,但也沒從打算好的底線退讓半步。
最終,隨著下午的陰影在帳外越拉越長。巨人剋星托蒙德——吹牛大王、吹號者,以及破冰人,也是雷拳托蒙德、雪熊之夫、紅廳的蜜酒之王、生靈之父和諸神的代言人——伸出手。「就這麼定了,願諸神原諒我。反正那些母親絕不會。」
瓊恩握住他伸出的手,腦海中閃過守夜人誓言。我是黑暗中的利劍,長城上的守衛。我是抵禦寒冷的烈焰,破曉時分的光線,喚醒眠者的號角,守護王國的堅盾。他想給自己加上一句新的:我是打開城門、迎接敵軍的守衛。他願付出一切來證明自己判斷正確,但他走得太遠,無法回頭了。「一言為定。」他說。
托蒙德的手勁能捏碎骨頭,他這點沒變,鬍子也是老樣子,但厚厚白鬍子下的面龐消瘦多了,通紅臉頰上皺紋也更深了。「曼斯有機會就該宰了你,」他一邊儘力蹂躪瓊恩的手,一邊說,「金子換稀粥,男孩們換……這是血錢。當初我那好小哥是怎麼了?」
他被人推選成總司令。「據說公平交易會讓雙方都不滿。三天?」
「如果我活得了那麼久的話。我的人聽到條款肯定會唾棄我。」托蒙德終於放開瓊恩的手,「不出意外,你那幫烏鴉也會抱怨。我就知道,我殺的黑雜碎數不勝數。」
「過了長城,你最好別大聲談論這些。」
「哈!」托蒙德笑了。這點也沒變,他還那麼愛笑。「金玉良言,我可不想被烏鴉啄死。」他拍拍瓊恩的背。「我的人都在長城內安居之後,我們會拿出點肉和蜜酒。在此以前……」野人拽下左臂的箍子,扔給瓊恩,又把右臂的箍子摘下來。「定金。這是我爹的爹傳給我爹,我爹又傳給我的。現在是你的了,你個黑衣強盜。」
箍子由老黃金鑄成,堅固沉重,刻有先民的古老符文。瓊恩認識巨人剋星托蒙德以來,他一直戴著它們,看起來跟鬍子一樣是他的一部分。「布拉佛斯人會把它們熔掉,這太可惜了。或許你該留著它們。」
「不,我才不要聽人說雷拳托蒙德逼自由民交出財寶,自己卻一毛不拔。」他齜牙一笑,「我會留著老二上那個環,它可比這些小東西大得多,給你當項圈都夠。」
瓊恩忍不住大笑。「你真是一點沒變。」
「哦,我變了。」微笑像夏雪一樣在他臉上迅速消融,「我不是紅廳的我了。我見證了太多死亡,以及更糟的事。我兒子……」悲傷扭曲了托蒙德的臉,「多蒙德死於長城之戰,他還沒成人呢。是你那國王手下某位騎士乾的,那雜種全身灰甲,盾牌上畫著幾隻蛾子。我眼看著他砍翻我兒子,等我衝過去人都沒了。而托溫德……他害了風寒。他總是病懨懨,剛好了些,卻一夜之間說走就走。最糟的是,沒等我們察覺,他就變成那種白皮膚藍眼睛的東西。我不得不親自結果他。那太難了,瓊恩。」他眼裡閃著淚光,「說實話,他那時算不上是人。但他曾是我的小子,我愛他。」
瓊恩把手搭在他肩上。「我很遺憾。」
「你遺憾什麼?又不是你乾的。沒錯,你和我一樣雙手染滿鮮血,但沒有他的血。」托蒙德搖搖頭,「我還有兩個強壯的兒子。」
「你女兒……?」
「蒙妲。」提起這個托蒙德再度笑起來,「她讓長矛里克做她丈夫,信不信由你。我得說,那小子老二比腦瓜好使,但對我女兒著實不錯。我告訴他,要敢傷害我女兒,我就扯掉他老二,用來狠抽他一頓。」他又使勁拍了瓊恩一掌,「你該回去了。再待下去,沒準他們會以為我把你吃了。」
「那就黎明,三天後的黎明。男孩們先來。」
「你重複不下十遍了,烏鴉,別人會以為咱倆信不過咧。」他啐了一口,「好的,男孩們先來。長毛象得繞遠路,你確保東海望接收它們,我確保不打仗,沒人會沖向你那該死的門。他們會像小鴨子一樣整齊有序、和藹可親地排好隊,我就是鴨媽媽。哈!」托蒙德帶瓊恩出帳篷。
外面萬里晴空。久違半月的太陽重新現身,照在矗立於南的長城上,閃著藍白光芒。黑城堡的老人常說:長城比瘋王伊里斯更情緒化,或者比女人還善變。多雲的日子它看起來像塊巨大的白色岩石,無月的夜晚它漆黑如煤塊,暴風雪中它像個雪雕,而在這種天氣,你不會把它認作冰塊以外的任何東西。這種天氣,長城跟修士的水晶一樣閃爍,每道裂隙和缺口都被陽光點亮,如同一道冰封的彩虹在透明漣漪后流光溢彩。這種天氣的長城壯麗輝煌。
托蒙德的長子站在馬旁和皮革交流。自由民稱他為高個托雷格,他雖只比皮革高一寸,卻比他父親高出一尺。身材魁梧、外號馬兒的鼴鼠村男孩哈里士在火堆旁蜷成一團,背對那兩人。瓊恩只帶他和皮革來談判,因為人多會被認作膽怯,何況托蒙德真開殺戒的話,帶二十人也沒用。瓊恩只需要白靈的保護,冰原狼能嗅出敵人,即便對方用微笑掩蓋了惡意。
此刻白靈不在左近。瓊恩摘下一隻黑手套,兩根手指放進嘴裡吹口哨。「白靈!過來。」
頭頂忽然傳來拍翅聲。莫爾蒙的烏鴉飛下老橡樹的枝丫,落在瓊恩的馬鞍上。「玉米。」它尖叫,「玉米,玉米,玉米。」
「你怎麼跟來了?」瓊恩想趕鳥兒,最後卻撫了撫它的羽毛。烏鴉斜眼看著瓊恩。「雪諾。」它嘀咕道,一邊心領神會地點點頭。白靈從兩棵樹間躥出,瓦邇走在他旁邊。
他們看起來就是一體。瓦邇全身白色:白羊毛馬褲套漂白高筒皮靴,白熊皮斗篷在肩頭用心樹臉龐的別針別住,裡面是骨針縫的白色上衣。她連呼吸都是白色……但雙眼是藍色,長辮子是深蜜色,雙頰則被凍得通紅。瓊恩很久沒見到這麼可愛的人兒了。
「打算偷我的狼么?」他問。
「有何不可?若每個女人都有匹冰原狼,男人會溫柔得多。哪怕他是只烏鴉。」
「哈!」巨人剋星托蒙德大笑,「別跟這位鬥嘴,雪諾大人,她比你我機靈多了。記住,偷她得趁早喲,趕在托雷格醒悟之前。」
那白痴亞賽爾·佛羅倫怎麼評價瓦邇來著?正當婚齡,模樣也不錯,豐乳肥臀,適合生養孩子。話是沒錯,但女野人和普通女人不一樣,她能找到經驗豐富的遊騎兵找不到的托蒙德就是證明。她或許不是公主,但絕對配得上任何領主。
此路早已被瓊恩親手堵死。「托雷格大可去試,」他回答,「我發過誓。」
「她才不在乎咧,是吧,丫頭?」
瓦邇拍拍腰上長長的骨匕首。「烏鴉大人敢來,我的床夜夜歡迎。等我閹了他,守誓豈不更容易?」
「哈!」托蒙德又笑了,「聽見沒,托雷格?離這位遠點兒。我有一個女兒就夠了,不用再來一個。」野人首領搖著頭,鑽回自己的帳篷。
瓊恩撓著白靈耳根,托雷格幫瓦邇牽來馬。她還騎著離開長城那日穆利找的灰色矮種馬——毛髮蓬亂,軀體健壯,瞎了一隻眼。她打馬轉向長城,問:「小怪物長得如何?」
「比你走時長大了一倍,哭聲大了兩倍。每當他想喝奶,打東海望都能聽見他的哭號。」瓊恩也跳上馬背。
瓦邇與他並轡而行。「那麼……我依約帶回了托蒙德。現在呢?要我回牢房了?」
「你的牢房被徵用了,賽麗絲王后把國王塔佔為己有。你記得哈丁塔吧?」
「搖搖欲墜那個?」
「它搖搖欲墜一百年了。我已把它的最頂層收拾出來,女士,房間比原來國王塔的還大,不過可能沒原來舒適。畢竟沒人叫它哈丁宮。」
「對我來說,自由永遠優先於舒適。」
「你可在城堡內自由行動,遺憾的是我得提醒你,你仍是俘虜。我會保證你不受不速之客騷擾。看守哈丁塔的並非后黨,而是我的人。旺旺也會睡在門廳。」
「巨人做守衛?妲娜都不敢奢望。」
托蒙德的野人從搭在枯樹下的帳篷和窩棚里注視他們經過。瓊恩注意到女野人和能打仗的男野人的比例約是三比一,而孩子的數量和女人差不多。他們個個面黃肌瘦,眼窩深陷,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曼斯·雷德率自由民進攻長城時,驅趕著大群綿羊、山羊和豬,現在目光所及只剩長毛象。瓊恩十分肯定,若非忌憚巨人的兇猛,長毛象也早被吃掉。它們的肉可不少啊。
瓊恩還發現了疾病的跡象,這令他感到無法言說的焦慮。連托蒙德的人都病餓交加,跟隨鼴鼠媽媽去艱難屯的幾千人會是什麼光景?卡特·派克很快會到達那裡。若順風順水,他的艦隊甚至已儘可能塞滿自由民,向東海望返航了。
「你跟托蒙德談得怎樣?」瓦邇問。
「他要一年時間。接下來是最難的部分:我得說服我的人咽下我種的果,恐怕他們不會喜歡。」
「我來幫你。」
「你已經幫了。你給我帶來了托蒙德。」
「我能做更多。」
何樂不為呢?瓊恩心想,他們認定她是公主。瓦邇很有派頭,騎起馬來好像是在馬背上出生。她是一位戰士公主,他評判,而非那種坐在高塔里、只會梳梳頭髮、等待騎士拯救的孱弱生物。「我必須向王后報告這份協議。」他道,「若你肯屈膝,便可跟我同去。」他不能在開口之前就冒犯王后陛下。
「下跪時能哈哈大笑么?」
「最好不要,這絕非兒戲。你我人民之間仇恨已深,血流成河。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是少數願意承認野人屬於王國的人,我需要他的王后支持我的作為。」
瓦邇臉上戲謔的笑容消失了。「我保證,雪諾大人,在你的王後面前,我會表現得體、有個公主的樣子。」
她不是我的王后,他本想回答。說實話,我真希望她早點離開——若諸神慈悲,她最好把梅麗珊卓一併帶走。
剩下的路程他們一言未發,白靈小跑著跟在後面。莫爾蒙的烏鴉一直隨他們飛到城門,在他們下馬時飛上去了。馬兒舉火把走在前,照亮冰窟隧道里的路。
瓊恩一行出現在長城之南時,一小群黑衣兄弟已等在大門旁,其中包括御林的烏爾馬。這位老箭手代表其他人上前發言:「無意冒犯,大人,但孩子們都很好奇。結果是和平,大人?還是鐵和血?」
「和平。」瓊恩·雪諾回答,「三天後,巨人剋星托蒙德會帶著他的人,以朋友而非敵人的身份穿過長城。其中有些甚至會加入我們,成為我們的弟兄。我們當與他們和平共處。現在回崗位上去。」瓊恩把韁繩交給紗丁。「我要去見賽麗絲王后。」若不立刻覲見,王后必定視之為輕慢。「之後要寫幾封信,把羊皮紙、鵝毛筆和一瓶學士的墨汁送到我房間。辦完后召集馬爾錫、亞威克、賽勒達修士和克萊達斯。」賽勒達鐵定半醉半醒,克萊達斯算不上學士,但他只能用他們。在山姆回來之前。「以及北方人,菲林特和諾瑞。皮革,你也來。」
「哈布在烤洋蔥派。」紗丁說,「是叫他們和您共進晚餐么?」
瓊恩考慮了一下。「不,讓他們在日落時去長城頂上見我。」他轉向瓦邇,「女士,樂意的話,請隨我來。」
「烏鴉下令,俘虜遵從。」她玩笑般地說,「要哪個男人見你的王后時癱倒在地,她鐵定暴跳如雷吧?對了,我是不是該弄身鎖甲換掉羊毛毛皮?這些衣服是妲娜送的,我可不想濺一身血。」
「如果言語能見血,你倒是有理由擔心。我覺得你現在這樣就很安全,女士。」
他們沿成堆的臟雪間剷出的小路走向國王塔。「聽說你的王後有一大把黑鬍子。」
瓊恩知道自己不該笑,但沒忍住。「只是胡楂。很柔軟的那種,甚至能數得清。」
「真讓人失望。」
賽麗絲·拜拉席恩熱衷於發號施令,卻似乎並不急於離開舒適的黑城堡前往陰森的長夜堡。她當然安排了守衛——四人守在門口,兩名站在門外階梯上,兩人站在門內火盆旁。守衛隊長是國王山的派崔克爵士,他身穿藍白銀的全套騎士服裝,披風上繪滿五角星。看到瓦邇,騎士單膝跪下,吻了她的手套。「您比傳聞中更美,公主殿下,」他表示,「王后無數次稱頌您的美貌。」
「真稀奇,她跟我一面也沒見過。」瓦邇拍拍派崔克爵士的頭,「請起,下跪爵士。請起,請起。」她像在逗狗。
瓊恩盡全力忍住笑。他板著臉對騎士說要拜見王后,派崔克爵士便派一名士兵跑上樓,詢問王后陛下是否願意接見。「不過狼必須留下。」派崔克堅持。
瓊恩毫不意外。冰原狼幾乎和溫旺·威格·溫旺·鐸邇·溫旺一樣讓賽麗絲王后緊張。「白靈,坐下。」
進門時,王后正在爐火邊縫紉,她的弄臣跟著旁人聽不見的音律跳舞,鹿角上的牛鈴鐺叮噹作響。「烏鴉啊,烏鴉啊,」補丁臉看到瓊恩后唱道,「海底下,烏鴉白如雪喲,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希琳公主蜷在窗邊座位,拉起斗篷兜帽,遮住灰鱗病在臉上留下的可怕疤痕。
瓊恩十分慶幸梅麗珊卓不在。他知道自己遲早要面對紅袍女祭司,但最好是王后不在場時。「陛下。」他單膝跪地,瓦邇也效仿。
賽麗絲王后將織品放到一旁。「請起。」
「陛下,請允許我向您介紹瓦邇女士,她姐姐妲娜是——」
「——那個夜夜啼哭、讓人不得安枕的嬰兒的母親。我知道她,雪諾大人。」王后一噴鼻息,「你該慶幸的是她趕在我王夫回來之前返回了,否則你要倒霉,倒大霉。」
「你就是野人公主嗎?」希琳問瓦邇。
「是有人這樣稱呼我。」瓦邇道,「我姐姐是塞外之王曼斯·雷德的妻子,死於生產。」
「我也是公主,」希琳告訴她,「但我沒有姐妹,只有個出海的堂兄。他是個私生子,可我喜歡他。」
「說真的,希琳,」她母親招呼她,「總司令大人決不是來打聽勞勃的野娃的。補丁臉,好好表現,陪公主回房。」
弄臣晃著帽子上的鈴鐺。「走啰,走啰,」他唱道,「跟我去海底下啰,走啰,走啰,走啰。」他拽住小公主的一隻手,蹦跳著拉她離開房間。
瓊恩道:「陛下,自由民首領答應了我的條件。」
賽麗絲王后難以察覺地點點頭。「為這幫野蠻人提供避難所是我王夫的心愿。只要他們維護王國的和平,遵守王國的律法,王國就歡迎他們。」她噘起嘴唇,「聽說他們帶來很多巨人。」
瓦邇答道:「差不多有兩百個,陛下,外加八十多頭長毛象。」
王后打個冷戰。「真可怕。」瓊恩不知她指長毛象還是巨人,「好歹這些野獸能助我王夫衝鋒陷陣。」
「或許吧,陛下。」瓊恩說,「但長毛象太大,過不了大門。」
「大門不能拓寬嗎?」
「我覺得,這樣……這樣不妥。」
賽麗絲嗤笑一聲。「你說怎樣就怎樣吧,當然你更了解這些了。那你打算把野人安置在哪兒呢?鼴鼠村肯定不夠大……他們共有多少?」
「共有四千,陛下。他們會協防我們廢棄的堡壘,以便更好地守衛長城。」
「據我所知那些堡壘都是廢墟,一片荒蕪,陰森冷清,比碎石堆好不了多少。在東海望,有人說那些地方是老鼠和蜘蛛的樂園。」
蜘蛛早凍死了,瓊恩心想,老鼠則是入冬后的美味。「說的沒錯,陛下……但廢墟至少能遮風擋雪,而長城是面對異鬼的屏障。」
「看來你深思熟慮過了,雪諾大人。我相信,史坦尼斯國王勝利而歸後會滿意的。」
如果他回得來的話。「當然,」王後續道,「野人必須先承認史坦尼斯為王,並拜拉赫洛為真主。」
終於來了。狹路相逢,無可迴避。「陛下,恕我直言,協議里沒這條。」
王后臉一沉。「太失策了。」她聲音里才有的一點溫和瞬間消失不見。
「自由民從不下跪。」瓦邇告訴她。
「他們必須下跪。」王后毫不退讓。
「若您執意如此,陛下,我們一有機會便會起義,」瓦邇信誓旦旦,「不自由毋寧死。」
王后抿緊嘴唇,下頜微顫。「你太無禮了。不過你是個野人,我們得給你找個丈夫好好管教管教。」王後轉頭盯著瓊恩,「我不同意這份協議,總司令,我王夫也不會同意。當然,你我都清楚我無法阻止你打開大門,但我保證國王歸來後會問罪於你。現在收回成命還來得及。」
「陛下。」瓊恩再次下跪,瓦邇則一動未動,「很抱歉,我的行為讓您失望了,但我只是儘力做出最佳選擇。我可以退下么?」
「走吧。馬上走。」
剛到塔外,遠離后黨人士,瓦邇就怒沖沖地抱怨:「你騙我,她下巴的鬍子比我兩腿間的毛還多。還有她女兒……那張臉……」
「灰鱗病。」
「我們管那叫灰死病。」
「孩子染上不一定致命。」
「在塞外是致命的。對付這個我們一般用毒芹,當然枕頭刀子見效更快。要我生出這麼個可憐孩子,早給她慈悲了。」
瓊恩沒見過瓦邇的這一面。「希琳公主是王后唯一的孩子。」
「我同情她倆,但這孩子不幹凈。」
「若史坦尼斯贏得戰爭,希琳就是鐵王座的繼承人。」
「我同情七大王國。」
「學士說灰鱗病不會——」
「學士相信自己想相信的,森林女巫才知道真相!灰死病會潛伏起來,伺機再發。那孩子不幹凈!」
「她是個甜美的女孩。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你什麼都不懂,瓊恩·雪諾。」瓦邇拽住他胳膊,「怪物和他奶媽得離開這裡,你不能讓他和那個死女孩待在一座塔。」
瓊恩甩開她的手。「她沒死。」
「她死了。她母親看不到,你也看不到,但死亡盤旋在她身上。」她從他身邊退開,又轉身停下,「我為你帶來了巨人剋星托蒙德,你得把怪物給我。」
「如果能做到的話。」
「給我,你欠我人情,瓊恩·雪諾。」
瓊恩看著她大步離開。她錯了,肯定錯了。灰鱗病不像她說的那麼致命,不會殺死孩子。
日已西斜,白靈又跑了。我想要一杯香料熱酒。兩杯更好。但這隻能押后。他還要面對敵人,最棘手的敵人——兄弟們。
皮革在吊籠旁等他,兩人一同進去。籠子升高,風力漸強。五十尺時,沉重的鐵籠開始隨風搖擺,不時刮在長城上,震落細碎的冰晶,如雨點在陽光中閃耀飛舞。很快他們高過了城堡最高的塔樓。四百尺時,狂風長出了利齒,有力地撕咬著他們的黑斗篷,令其呼呼地拍打鐵欄。到了七百尺,狂風幾近將他咬穿。長城是我的,絞盤手拉近鐵籠時,瓊恩提醒自己,至少這兩天還是。
瓊恩跳到冰面上,謝過絞盤手,又朝持矛站崗的兩名哨兵點頭致意。他們都把羊毛兜帽拉得嚴嚴實實,只露出眼睛,但瓊恩還是認出是泰和歐文——泰有一頭及背的油膩亂髮,歐文腰上的劍鞘會塞滿香腸。他本應從站姿就認出他們。好的統帥必須了解部下,在臨冬城,父親有一回教導他和羅柏。
瓊恩走到長城邊緣,俯視曼斯·雷德的大軍覆滅的戰場。不知曼斯身在何方。他找到你了么,小妹?還是說這是他金蟬脫殼的借口?
他與艾莉亞一別經年,她現在長成什麼樣了?他還認得出來嗎?搗蛋鬼艾莉亞,臉上髒兮兮。他要密肯給她打的小劍,她還留著嗎?用劍的尖端去刺敵人,他教導她。關於拉姆斯·雪諾的傳言哪怕有一半是真,艾莉亞就該在新婚之夜這麼做。請帶她回家,曼斯。我從梅麗珊卓的魔掌下救走了你兒子,我還要拯救四千個自由民,而你只需用一個小女孩作報答。
北方的鬼影森林中,下午的陰影在蔓延。西方天空一片血紅,東方明星乍現。瓊恩·雪諾握劍的手開開合合,憶起所失種種。山姆,你這可愛的傻胖子。你把我推成總司令,真是個殘忍的玩笑。總司令沒有朋友。
「雪諾大人?」皮革道,「籠子又上來了。」
「我聽到了。」瓊恩從邊緣退回。
最先上來的是菲林特和諾瑞氏族的首領,裹著皮毛,帶著武器。諾瑞大人像只老狐狸——皺巴巴的,看似弱不禁風,但目光矍鑠,動作輕快。托根亨·菲林特比諾瑞大人矮半頭,卻有其兩倍重——他矮胖粗魯,指節泛紅、血管糾結的手掌大如火腿。他重重地倚著一根黑刺李手杖,蹣跚地走過冰面。接著上來的是裹熊皮的波文·馬爾錫。然後是奧賽爾·亞威克。最後是半醉半醒的賽勒達修士。
「一起走走。」瓊恩吩咐眾人。於是他們沿長城西行,踩在鋪滿碎石的路上,迎著夕陽而去。離開溫暖的小屋五十碼后,瓊恩開口:「你們知道我為何召集你們。三天後的黎明,我們將打開城門迎接托蒙德和他的部眾,為此要做很多準備工作。」
眾人以沉默回應他的宣言。最先開口的是奧賽爾·亞威克:「總司令大人,這意味著好幾千——」
「——骨瘦如柴的野人,飢腸轆轆,疲憊不堪,背井離鄉。」瓊恩指向他們的營火,「他們就在那兒。托蒙德說有四千人。」
「從營火判斷,只有三千。」波文·馬爾錫就是為數數而生的,「據報,隨森林女巫去艱難屯的人數是這的兩倍。此外,丹尼斯爵士來信稱影子塔外的山上有一大片營地……」
瓊恩沒否認。「托蒙德說哭泣者打算再攻打頭骨橋。」
老石榴摸摸傷疤。那傷疤是哭泣者上次攻打頭骨橋、強闖大峽谷時留下的。「總司令大人顯然不會讓這……這惡魔也過來吧?」
「我不想,」瓊恩沒忘記哭泣者留給自己的那些雙眼浴血的人頭。黑傑克布爾威、毛人哈爾、灰羽加爾斯。我無法為他們報仇,但我不會忘記他們。「但很遺憾,大人,他會過來。我們沒法在自由民里挑揀,規定這個能過來那個不能過來。和平,意味著對所有人的和平。」
諾瑞大人清清嗓子,啐了一口。「你怎不跟貪狼和食腐烏鴉和平共處咧?」
「我的地牢里很和平,」老菲林特嘟囔,「把哭泣者交給我。」
「他殺了多少遊騎兵?」奧賽爾·亞威克質問,「奸淫擄掠了多少婦女?」
「我家就有三個,」老菲林特說,「帶不走的女孩他就弄瞎。」
「披上黑衣,罪行勾銷。」瓊恩強調,「想要自由民與我們並肩作戰,我們必須像寬恕自己那樣,寬恕他們的罪行。」
「哭泣者不會發誓,」亞威克堅持,「也不會披上黑衣。連其他掠襲者也不信任他。」
「用人無須信任。」否則我能用你們中的誰?「我們需要哭泣者這樣的傢伙。誰比野人更了解塞外?誰比跟敵人戰鬥過的人更了解敵人?」
「哭泣者只了解燒殺搶掠。」亞威克說。
「野人一旦過了長城,數量便是我們的三倍。」波文·馬爾錫開口,「這還只算托蒙德一部。加上哭泣者的人和艱難屯那些,他們一晚上就能滅掉守夜人。」
「僅靠數量贏不了戰爭。你們沒見過他們,半數人奄奄一息。」
「我寧願他們入土為安,」亞威克說,「如果大人樂意的話。」
「我當然不樂意。」瓊恩的聲音和撕扯斗篷的風一樣冰冷,「營地里還有孩子,成百上千的孩子。還有女人。」
「矛婦。」
「有些是。此外還有母親和祖母,寡婦與少女……諸位,你們真的想判她們死刑么?」
「弟兄們別吵了。」賽勒達修士說,「我們跪下,祈禱老嫗為我們照亮智慧之路吧。」
「雪諾大人,」諾瑞大人說,「你打算把野人安置在哪兒?該不是我的地界吧。」
「是啊。」老菲林特聲明,「你把他們安置在贈地,那是你自己犯傻,但如果他們亂跑,我會毫不猶豫取其首級。凜冬將至,我可喂不飽多餘的嘴。」
「野人會留在長城,」瓊恩向他們保證,「我將選一座廢棄堡壘來安置大部分野人。」守夜人已在冰痕城、長車樓、黑貂廳、灰衛堡和深湖居重新駐軍。儘管這些堡壘人手嚴重短缺,但此外還有整整十座是無人看守的廢墟。「那些拖妻帶子的男人、孤女、十歲以下的孤兒、老嫗、寡婦以及不想戰鬥的女人,都送去那裡。矛婦派到長車樓加入她們姐妹的行列,單身男子送去我們重開的堡壘。願意披上黑衣的留在此處,或派往東海望和影子塔。托蒙德將駐守橡木盾,我們可以就近監視。」
波文·馬爾錫嘆道:「就算他們不用劍殺我們,也會用嘴害死我們。請問總司令大人,如何供養托蒙德和他手下的幾千人呢?」
瓊恩早料到他會問。「通過東海望,我們用船購入食物,要多少買多少。從河間地、風暴地和艾林谷買,從多恩領、河灣地和狹海對岸的自由貿易城邦買。」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請問我們拿什麼買?」
拿金子,布拉佛斯鐵金庫的金子,瓊恩本該回答,但他說的卻是:「我同意自由民留下毛皮獸皮,用於冬天禦寒,剩下的財產都必須上繳。無論金銀珠寶,玉石雕刻,任何值錢家當。我們用船把這些東西運過狹海,賣到自由貿易城邦。」
「野人的家當。」諾瑞大人說,「夠買一袋大麥了。哦,不,也許兩袋吧。」
「司令大人,為何不讓野人也交出武器?」克萊達斯問。
「皮革」哈哈大笑。「因為自由民要跟你們並肩禦敵啊。沒武器怎麼打?朝古靈精怪扔雪球,還是拿木棍戳咧?」
大多數野人的武器不比木棍強,瓊恩暗想。木棒,石斧,槌子,尖頭淬過火的矛,骨頭、石頭和龍晶做的匕首,柳條盾牌,骨甲,煮沸皮革。瑟恩人會冶鍊青銅,「哭泣者」這樣的掠襲者則會從屍體上扒鋼劍、鐵劍……但即便這些也很老舊了,長年累月的使用令其坑坑窪窪,銹跡斑斑。
「巨人剋星托蒙德決不會繳械。」瓊恩說,「他雖非哭泣者,但也不是懦夫。若我提出這等要求,免不了刀兵相見。」
諾瑞大人捻捻鬍鬚。「雪諾大人,你說要將這些人安置在廢棄的城堡,但你怎麼留住他們?怎麼阻止他們南下前往富饒溫暖的地方?」
「那是我們的地界。」老菲林特補充。
「托蒙德發過誓。他會與我們並肩作戰,直到春天。哭泣者和其他首領也要發同樣的誓,否則我不會讓他們過來。」
老菲林特搖搖頭。「他們會背叛我們。」
「哭泣者的話一文不值。」奧賽爾·亞威克道。
「都是些不信神的野蠻人,」賽勒達修士認為,「就算在南方,人們也深知他們背信棄義。」
皮革雙手抱胸。「記得下面那場仗么?我當時在另一邊,知道嗎?現在我穿了你們的黑衣,訓練你們的菜鳥去殺人。有人會叫我變色龍,也許我確實是……但我不比你們這幫烏鴉更野蠻。我們有信仰,我們信仰的諸神和臨冬城信仰的一樣。」
「那是長城建立之前就存在的北境諸神,」瓊恩說,「托蒙德以他們之名起誓。他會信守諾言,我了解他,正如我了解曼斯·雷德。你們應該記得,我曾和他們一起行軍。」
「我沒有忘。」總務長道。
是啊,瓊恩心想,我不覺得你會忘。
「曼斯·雷德也發過誓。」馬爾錫續道,「他發誓不娶妻,不生子,不戴寶冠,不爭榮寵。結果他當了變色龍,把戒律全破壞,還集結起一支可怕的軍隊進攻王國,長城外這些人就是他大軍的殘餘。」
「他的劍早已斷折。」
「斷劍可以重鑄。斷劍亦能殺戮。」
「自由民目無法紀,藐視君王,」瓊恩說,「但他們也愛自己的孩子。這點你承認嗎?」
「我們不擔心孩子,我們擔心的是孩子們的爹。」
「我也是,所以才堅持要他們交出人質。」我不是你們以為的那種輕信的傻瓜……也不是半個野人,無論你們信不信。「我要他們交出一百個八到十六歲的男孩。每個首領和頭目各提供一個兒子,其餘的抽籤決定。這些男孩將充當侍從和侍酒,解放我們的人手。他們中某些人有朝一日會披上黑衣,這不是沒可能的。剩下的繼續做人質,以確保父輩的忠誠。」
北方人面面相覷。「人質,」諾瑞大人沉吟道,「托蒙德答應了?」
不答應就只能坐視自己人死去。「他管這叫『血錢』,」瓊恩·雪諾說,「但他答應了。」
「啊,這名字倒合適!」老菲林特的拐杖重重地敲在冰上,「臨冬城也問我們要男孩,我們一直管那叫養子,但說穿了就是人質,雙手奉上的抵押品。」
「若是作父親的忤逆了北境之王,」諾瑞大人說,「他們回家時就會少個頭。孩子,你告訴我……如果你這些野人朋友背誓,你下得了手么?」
去問問傑諾斯·史林特。「巨人剋星托蒙德不會挑戰我的底線。諾瑞大人,在你眼中我或許只是個涉世不深的孩子,但我可是艾德·史塔克之子。」
總務長似乎還不滿意。「你說這些男孩會當侍從。大人您不是想讓他們接受武器訓練吧?」
瓊恩被激怒了。「不,先生,我想讓他們去縫補內衣!他們當然會接受武器訓練。他們要攪黃油、劈柴火、擦桌子、倒夜壺,送信……並在工作間隙學習使用矛、劍和長弓。」
馬爾錫一下子漲得滿臉通紅。「司令大人恕我無禮,但這事沒法迴避。您的言行已近乎叛國。八千年來,守夜人的漢子堅守長城,抵禦野人。現在您竟放他們進來,讓他們住進我們的城堡,為他們提供衣食,教他們如何戰鬥。雪諾大人,需要我提醒您嗎?您發過誓!」
「我知道我的誓言。」瓊恩複述,「我是黑暗中的利劍,長城上的守衛。我是抵禦寒冷的烈焰,破曉時分的光線,喚醒眠者的號角,守護王國的堅盾。我的誓言是否和你的一樣?」
「如大人所說,一模一樣。」
「你確定我沒記錯分毫?你確定我沒忘記如何討好國王和他的律法,如何像守財奴一樣攥緊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座廢棄的堡壘?這部分誓言里有嗎?」瓊恩等待回答。無人開口。「我是守護王國的堅盾。請問諸位——野人不是人嗎?非得等他們變成不是人的東西來跟王國作對嗎?」
波文·馬爾錫張開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他連脖子都漲得通紅。
瓊恩·雪諾轉過身。殘陽最後一縷餘暉也開始暗淡,長城的裂隙由紅變灰,由灰轉黑,由奔涌的烈火變為玄冰的暗流。在長城之下,梅麗珊卓女士會燃起夜火,吟唱頌歌:光之王,守護吾等,因為長夜漫漫,處處險惡。
「凜冬將至,」瓊恩最後打破尷尬的沉默,「白鬼隨之而來。長城是阻擋它們的防線,長城正是為此而建……但長城需要人來守衛。今天的討論到此為止。在大門打開前,我們有好多準備工作。托蒙德部眾的衣食住行皆需準備。他的人有些得了病,需要醫治。克萊達斯,病人就交給你,儘力多救幾個。」
克萊達斯眨眨暗粉色眼睛。「盡我所能,瓊恩。我是說,司令大人。」
「備好所有的馬車推車,以運送自由民去他們的新住處。奧賽爾,你來負責。」
亞威克愁眉苦臉。「是,司令大人。」
「波文大人,你負責收取『過路費』。金銀琥珀、項圈、臂箍、項鏈,全都要分類清點,確保安全送到東海望。」
「遵命,雪諾大人。」波文·馬爾錫說。
冰雪,這是她的預言,還有黑暗中的匕首,鮮紅的血凍硬了,兵刃寒光閃爍。想到這裡,他握劍的手開開合合。
長城內外,冷風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