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6.第336章 提利昂
醫者嘟噥著客套話進帳,但只聞了一下污濁的空氣,看了一眼亞贊·佐·誇格茲,就臉色大變。「是蒼白母馬。」他告訴甜心。
好震驚喲,提利昂心想,世上除了好鼻子的他和半個鼻子的我,其他人都沒鼻子是吧?沒人面對真相。亞贊燒得發燙,躺在自己的排泄物中時斷時續地痙攣,而他排泄的早已是帶血絲的棕色黏液……耶羅和分妮每天的工作就是擦洗他那一對黃色肥屁股。儘管有眾人服侍,黃胖子現在無論如何都站不起來,用儘力氣最多只能翻個身。
「我的技藝在此無用武之地,」醫者宣布,「只有諸神能決定高貴的亞贊的生死。盡量降低體溫,據說對病情有幫助。還有,多喂他喝水。」被蒼白母馬折磨的人通常會非常渴,不拉屎的時候就瘋狂喝水。「喂他喝乾凈的清水,能喝多少就喝多少。」
「不能是河水吧?」甜心道。
「這個自然。」醫者說完就溜了。
我們也要趕快開溜,提利昂心想。他是戴鍍金項圈、每走一步都伴著悅耳鈴鐺聲的奴隸。他是亞贊的私人珍藏。這在以前是榮譽,現在則可能變成死刑判決書。亞贊·佐·誇格茲把他們帶在身邊,所以他生病以後,也只有耶羅、分妮和甜心在照顧。
可憐的老亞贊。甜心說得對,板油大人其實沒有其他淵凱奴隸主那麼壞。提利昂通過這些時日的夜宴很快了解到,亞贊是淵凱將領中的主和派代表,像他這樣誠心誠意想與彌林和解的淵凱貴族是少數,大多數將領只希望拖延時間,以待瓦蘭提斯大軍趕到。甚至有少數人倡議立刻攻城,唯恐瓦蘭提斯人會搶走他們應得的榮耀和掠獲。亞贊對此嗤之以鼻,也不贊同傭兵血鬍子提出的把人質放在投石機里扔回城的做法。
但短短兩天,一切都已改變。兩天前保姆還健康得很,兩天前亞贊還沒在蒼白母馬幽魂般的鐵蹄下呻吟,兩天前古瓦蘭提斯的艦隊離彌林更遠……
「亞贊會死嗎?」分妮用「求求你告訴我不是這樣」的口氣詢問他。
「凡人皆有一死。」
「死於瘟疫,我的意思是。」
甜心絕望地看著他倆。「亞贊不能死!」這個雙性人伸手到他們巨胖的主人眉間,替他撥開汗濕的頭髮。淵凱人呻吟了幾聲,又拉出一攤棕色稀屎。他的床鋪現在又臟又臭,可他們無法為他更換。
「有的主人臨死前會給奴隸自由。」分妮道。
甜心神經質地哧哧笑了兩下。「主人最寵愛的奴隸將擁有這份榮幸。他們會替奴隸解脫塵世的苦痛,讓奴隸陪伴最親愛的主人進墳墓,好在死後繼續服侍主人。」
甜心對此最清楚不過,她會是第一個被割喉嚨的人。
山羊男孩說:「銀女王——」
「——死了。」甜心堅持,「忘了她吧!她騎著魔龍過了河,早在多斯拉克海里淹死了。」
「人不可能被草淹死。」山羊男孩不相信。
「等我們自由了,」分妮滿懷希望地說,「我們可以去找女王啊。至少可以試試。」
是嗎?你騎狗,我騎豬,大伙兒一塊兒到茫茫多斯拉克海上尋龍。提利昂不得不伸手撓鼻子,以掩飾笑意。「這條龍特別愛烤肉,搞不好烤侏儒美味得多咧。」
「這只是一條出路。」分妮不肯放棄,「我們還可以坐船,現在戰爭結束了,會有船可坐。」
是嗎?提利昂深表懷疑。和平協議簽署了沒錯,但戰爭不是幾張羊皮紙就能結束的。
「我們坐船去魁爾斯。」分妮還在講,「我哥常說,那兒的街道都是玉石鋪成,那兒的城牆是世界上幾大奇迹之一。我們為魁爾斯人表演時,會下起金雨銀雨,你會看到的。」
「海灣里很多戰艦就是魁爾斯船。」提利昂提醒她,「長腿洛馬斯見過魁爾斯的城牆,他的書對我已經足夠。我不想再向東方多走一步了。」
甜心用濕布擦了擦亞贊燒燙的臉。「亞贊一定得活下去,否則我們都沒命。蒼白母馬也不會奪走所有騎手,主人能堅持住。」
這是赤裸裸的自欺欺人。說實話,亞贊能不能多活一天都成問題。板油大人本就深受在索斯羅斯感染的惡疾困擾,這次的瘟疫可說是壓彎駱駝背的最後一根稻草。提利昂覺得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算是慈悲,但他自己還不想消受這份慈悲。「醫者說多喂他喝水,我們這就打水去。」
「你們真好。」甜心麻木地應道。她現在的心情恐怕不只怕死——在亞贊的私人珍藏里,只有她真心喜歡巨胖的主人。
「分妮,跟我來。」提利昂掀開帳篷,催促她出去。彌林的早晨已然很熱,空氣窒悶沉重,但與亞贊宮殿般的大帳里汗水、糞便和疾病混合的氣息相比,算是一種解脫。
「喝水對主人的病情有幫助,」分妮說,「醫者是這樣說的,這一定有效。喂他喝乾凈的清水。」
「乾淨的清水對保姆完全無效。」可憐的老保姆。昨晚黃昏,亞贊的士兵們把他扔上屍車,在蒼白母馬的受害者名單上又添一筆。每小時都有人死去,多死一個又有誰在意?尤其是保姆這種眾人鄙視的貨色。他剛有發病跡象,亞贊的其他奴隸便拒絕再靠近他,所以提利昂有機會單獨為他蓋毯子,喂他喝的。滲水葡萄酒、檸檬甜水、熱騰騰的狗尾湯……裡面燉上蘑菇。喝吧,保姆,大家都受夠你屁眼裡流出的髒水了。保姆的遺言是:「不。」而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蘭尼斯特有債必還。」
提利昂在分妮面前隱瞞了保姆的死亡真相,但現在迫切需要讓她了解主人病情的嚴重性。「亞贊能活到明天日出才是奇迹。」
她抓住他的胳膊。「我們會怎樣?」
「他有繼承人。他的外甥們。」其中四位隨亞贊從淵凱而來,負責指揮奴兵。有一位在與坦格利安傭兵的巡邏衝突中被殺,剩下三位將瓜分黃胖子的奴隸。提利昂不知有沒有誰繼承了亞贊對畸形怪胎的愛好。「他們中某位將成為我們的新主人,把我們再度推上拍賣台。」
「不要,」她眼睛睜大,「求你了,我不要。」
「我也不想。」
不遠處,六個亞贊的士兵蹲在塵土裡,邊扔骨骰,邊傳遞一皮袋葡萄酒。他們的軍士名喚「傷痕」,是個火暴脾氣的蠻夫,頭像光滑的石頭,肩膀像頭牛。腦子裡裝的也像牛,提利昂心想。
於是侏儒搖擺著走過去。「『傷痕』,」他叫道,「高貴的亞贊要乾淨的清水喝。你找兩個人去,能提幾桶就提幾桶。給我搞快點。」
士兵們停止遊戲。「傷痕」站起來,皺緊眉頭。「你說什麼哪,矮冬瓜?你以為自己是誰?」
「我很清楚自己是誰。我是耶羅,主人的私人珍藏。你還不乖乖照辦?」
士兵們哈哈大笑。「去啊,『傷痕』,」一個士兵嘲弄道,「搞快點。亞贊的猴子有令,還不快去。」
「你沒資格要我們當兵的做這做那。」「傷痕」道。
「當兵的?」提利昂裝出困惑的樣子,「我只見到一個臭奴隸。別忘了,你脖子上跟我一樣套著項圈。」
「傷痕」反手給他狠狠一掌,把他打倒在地,令他咬破嘴唇。「這是亞贊的項圈,不是你的!」
提利昂用手背擦去唇破流出的血。他想起來,一條腿卻突然抽筋,結果又跪倒在地。分妮上前幫他起身。「甜心說主人急需清水。」他用最可憐的語氣解釋。
「甜心可以自己干自己——反正她天生是這個料。我們不接受怪胎的指揮。」
是啊,提利昂心想,奴隸也分三六九等。雙性人長期集主人專寵於一身,高高在上,享有特權,高貴的亞贊的其他奴隸恨她入骨。
奴兵們素來只聽命於主人和管家。現在保姆死了,亞贊病得連繼承人都無法指定,至於他那三個英勇高尚的外甥,剛剛聽到蒼白母馬的蹄聲,就不約而同想起自己還另有公幹,紛紛辦事去了。
「清——水,」提利昂耐心解釋,「不能是河水喲,醫者特彆強調,要乾淨的清水。」
「傷痕」咕噥一聲。「那你們自己去取吧。快去快回。」
「我們去?」提利昂無助地看了分妮一眼,「水很沉,我們又不像你這麼強壯。我們……我們至少可以駕騾車去?」
「走著去。」
「那非得來回十幾趟不可。」
「來回一百趟也行,關我鳥事。」
「只有我們兩個……不可能滿足主人的需求。」
「那就把你們的狗熊帶去,」「傷痕」建議,「那傢伙也只能挑挑水。」
提利昂向後退開。「如您所願,主人。」
「傷痕」得意地咧嘴而笑。主人,噢,他果然喜歡這稱呼。「莫哥,拿鑰匙。裝滿水桶就回來,矮冬瓜,給我搞快點,若是敢逃跑,你知道下場是什麼。」
「拿桶子。」提利昂吩咐分妮,他自己跟奴兵莫哥去放被關在籠子里的喬拉·莫爾蒙爵士。
騎士不肯順應奴隸生活。每當要他表演《狗熊與美少女》,他都是態度抵觸,拒絕合作。他敷衍了事地上場搶奪少女,讓觀眾大倒胃口。雖然他沒逃跑,也沒有反抗管事的人,但他儘可能忽視他們的命令,嘴裡還一邊呢喃罵人的髒話。保姆很不滿意莫爾蒙的表現,便把他關進鐵籠子,每晚奴隸灣日落後,就痛打他一頓。騎士總是一聲不吭任他們打,現場唯一的聲音是棍棒打在沒有一塊好肉的軀體上發出的悶響和負責毆打的奴隸們的低聲抱怨。
騎士早已成為一具空殼,提利昂第一次目睹他被痛毆的場面時,便意識到了。我真該閉上嘴,讓扎哈娜買下他。也許這對他反倒是種慈悲。
鐵籠子窄小局促,莫爾蒙鑽出來后都直不起腰。他眯起兩隻帶著大大黑眼圈的眼睛瞅著地上,後背覆滿凝血。他那張臉不僅腫脹不堪,還破了許多口子,幾乎沒有人樣。除了一縷髒得不像話的黃色裹腰布,他什麼也沒穿。「你去幫他們提水。」莫哥命令他。
喬拉爵士回以慍怒的瞪視。有的人寧願生為自由人而死,也不願當奴隸偷生。提利昂慶幸自己沒這種情緒,但若莫爾蒙就地格殺莫哥,奴兵們可不會關心他的想法。「來吧。」他搶在騎士做出某些勇敢的蠢事前開口。他蹣跚著出發,希望莫爾蒙會跟上。
諸神總算保佑了他一回。莫爾蒙跟上了。
分妮提兩個桶,提利昂提兩個桶,喬拉爵士提四個桶——一手兩桶——他們就這麼啟程。最近的井在「老潑婦」西南邊。每走一步項圈上的鈴鐺都在歡快地響,不過沒人在意,因為他們只是為主人取水的奴隸。其實戴著項圈自有好處,尤其是戴著刻有亞贊·佐·誇格茲名字的鍍金項圈。他們一路走來,宣揚著自己的價值。奴隸的價值與其主人息息相關:亞贊固然胖得像個不成形狀的黃色鼻涕蟲,還一身尿騷味,但畢竟是淵凱首富,此次帶著六百奴兵來參戰。他的項圈就是最好的通行證,足以讓他們在營地里暢通無阻。
直到亞贊死去。
三位叮噹大人就在左近操演奴兵。他們的部隊手持長矛,以整齊劃一的步伐在沙地上行軍,鐵鏈奏出刺耳的金屬樂章。其他將領的奴兵在調整小型投石機和弩炮的角度,並在旁邊堆起石頭和沙子,準備抵禦從天而降的黑龍。侏儒看著這些人汗流浹背、滿口怨言地擺弄沉重的機器,不禁露出笑容。十字弓也被分發下去,幾乎人手一把,且人人都帶著一筒箭矢。
若問他的意見,提利昂會說這些準備大可不必。除非弩炮射出的長鐵箭撞大運命中魔龍的眼睛,其他措施對女王的怪獸來說可謂聊勝於無。魔龍不會輕易就範。耍弄小把戲只會喚醒睡龍之怒。
龍的弱點在眼睛,絕不像某些古老故事說的在下腹。眼睛是龍頭唯一的缺口,與之相對,龍下腹的鱗甲其實跟背脊和體側的一樣厚。更瘋狂的舉動是企圖割開龍喉,這樣做的「屠龍勇士」跟拿長矛去滅火無異。「魔龍之口散播死亡,」巴斯修士在《非自然演化史》中寫道,「斷不可與龍口爭鋒。」
兩個新吉斯軍團在前方盾牆相對,進行演習。他們的軍士戴著馬毛裝飾的鐵半盔,以難懂的方言喝叫下令。在沒經驗的人看來,吉斯卡利人的戰鬥力無疑大大強於淵凱奴兵,但提利昂對之並沒有太高評價。新吉斯軍團完全是按無垢者的方式裝備和組織的……可太監們是視死如歸的戰鬥機器,而這些軍團士兵是只有三年服役期的自由民。
水井邊的隊伍延伸了足足四分之一里。
彌林周邊一日行程內的水井屈指可數,因而打水隊伍總是很長。大部分淵凱人習慣直接從斯卡札丹河中取水,但遠在醫者警告之前,提利昂就認定這是個糟透了的主意。聰明些的淵凱人會自公共廁所的上游取水,但無論如何,他們總在彌林城的下游。
事實上,離城市不到一日行程的地方居然有完好的水井,說明丹妮莉絲·坦格利安對圍城戰略一竅不通。她早該在每口井裡投毒,迫使淵凱人去飲河水,時間一長對手便不戰自潰。提利昂毫不懷疑,他父親大人會採取這樣的策略。
提利昂一行走到哪裡,項圈上的鈴鐺聲就跟到哪裡。好悅耳的聲音喲,搞得我想拿勺子挖人眼球。現在格里芬、達克和賽學士哈爾頓應已輔佐小王子回到維斯特洛了罷。我本該和他們一道回去……啊,不行,我還沒找到妓女。弒親是小意思,我要找到妓女,再用美酒撫平傷口。只可惜現在遠在天邊,戴著奴隸項圈,每走一步都有金鈴伴奏,若是節拍掌握得好,說不定能奏一曲《卡斯特梅的雨季》咧。
探聽流言蜚語沒有比水井邊更好的地方。「我親眼看見,」當提利昂和分妮加入隊伍時,一個戴生鏽鐵項圈的老奴正說著,「我親眼看見龍咬下人的胳膊和腿,把人撕成兩半,燒成灰燼與骨骸。人們逃啊逃,試圖逃出競技場,但我本是來看戲的,以吉斯眾神之名,好一場大戲!我坐的是紫色長凳,龍應該看不上我。」
「女王爬到龍背上飛走了。」一個棕膚的高個女人說。
「她試圖爬上去,」老人堅持,「但沒做到。十字弓萬箭齊發,不僅傷到了龍,我還聽說有支箭正中女王那對可愛的粉色奶子中間。她摔了下去,被馬車輪子碾死在陰溝里。我認識一個女孩,她認識的一個男的親眼見到女王死去。」
在這群人里,保持沉默才是最好的選擇,但提利昂就是忍不住。「沒人找到屍體。」他開口。
老人皺起眉。「你知道個啥?」
「他倆在場啊,」棕膚女說,「就他倆,比武的侏儒,他們為女王表演過。」
老人眯眼向下看,這才正眼瞧了提利昂和分妮一回。「確實是那對騎豬的矮子啊。」
真是臭名遠揚。提利昂略略鞠了一躬,懶得跟對方解釋有頭畜生其實是狗不是豬。「我騎的不是豬,是我老姐喲。你沒發現嗎,我們長著一樣的鼻子?巫師對她施了咒,誰獻給她一個大大的濕吻,她就能變回大美人兒。可嘆的是,凡是跟她交往的,都寧可再多吻她一次,讓她變回豬去!」
笑聲四起,連老人也忍俊不禁。「既然你們見過她,」身後一位紅髮男孩道,「說說看,女王陛下到底長什麼樣?她真有那麼美嗎?」
我見到一位裹著托卡長袍、身材纖細的銀髮少女,提利昂回想,但她的臉被面紗遮住,遠遠看去不真切。再說,我當時騎在豬身上,而丹妮莉絲和她的吉斯卡利夫君並肩坐在王家包廂里。提利昂注意到在她身後穿白金盔甲的騎士。雖然對方拉下了面罩,但侏儒一眼就認出那是巴利斯坦·賽爾彌。伊利里歐至少在這點上沒弄錯,他盤算,賽爾彌認出我來了嗎?他認出來又會怎麼做呢?
他差點當場揭露自己的身份,但出於某種原因最終克制住了——至於說出於謹慎、怯懦,還是本能,他不清楚。無畏的巴利斯坦對他恐怕滿懷敵意。賽爾彌看重的是御林鐵衛的寶貝榮譽,向來排斥詹姆加入那個小圈子。勞勃叛亂之前,老騎士說詹姆太年輕、太嫩;勞勃叛亂之後,他則四處宣揚該讓弒君者脫下白袍、披上黑衣。現在提利昂犯下更惡劣的罪行——詹姆殺的畢竟是個瘋子,提利昂卻一箭射穿了生父的下體,死者是巴利斯坦爵士相交多年、守護多年的前首相——可想而知對方會怎麼看。當他猶豫時,分妮的長槍已刺中他的盾牌,機會稍縱即逝,再不復返。
「女王觀賞了我們比武,」分妮正跟奴隸們解釋,「但那時我們都忙不開。」
「你們總見過龍吧。」老人道。
我們倒想看龍,可惜諸神不給機會。丹妮莉絲·坦格利安飛走後,保姆給他倆重新戴上沉重的鐵腳鐐,押回主人身邊。要是管家把他倆領上場就走,或在魔龍從天而降時跟其他奴隸主一起逃掉的話,兩個侏儒當時也就自由了,不用現在費事。搖著小鈴鐺,奔向自由喲。
「有龍嗎?」提利昂聳聳肩,「我只曉得沒人找到女王的屍體。」
老人還是不信。「噢,當時有幾百具屍體,他們把屍體扔進競技場中用火燒。其實很多屍體老早就燒焦了。或許拖屍體的人不認得她了,又是血又是傷的,還被火熏過;再或他們隱瞞真相,好封住你們這幫奴隸的嘴。」
「我們這幫奴隸?」棕膚女人反問,「你脖子上沒有項圈嗎?」
「這是格拉茲多的項圈。」老人夸夸其談,「我跟他打小就認識,幾乎像兄弟一樣。你們這幫奴隸在阿斯塔波和淵凱憤憤不平,說什麼自由萬歲;我嘛,就算龍女王吸我老二我也不會讓她拿走我的項圈。有個好主人多幸福啊。」
提利昂對此無話可說。最高明的奴役就是讓人習以為常,根本不想掙脫。說實話,絕大多數奴隸的處境和凱岩城裡僕人的生活並沒有兩樣。有的奴隸主及其管家的確殘暴無情,但維斯特洛某些領主和他們的總管、官員不也一樣?淵凱人基本上是善待財產的,只要奴隸們做好分內事,不找麻煩……眼前這個戴著生鏽項圈、對搖屁股大將忠心不貳的老人,其實在奴隸當中很典型。
「喲,善良的格拉茲多,」提利昂甜甜地說,「我主人亞贊常誇讚他的智慧。」亞贊說的實際上是:我左邊屁股的智慧比格拉茲多和他的兄弟們加起來還多。這話自然不好當眾說出口。
他和分妮直到下午才排到水井邊。一個骨瘦如柴的獨腿奴隸負責汲水,他滿腹狐疑地瞅著他們。「向來是保姆為亞贊取水,他會帶來四個兵和一輛騾車。」他邊說邊放井邊的大桶,底下傳來輕輕的水聲,等注滿后,獨腿人再把桶子拉上來。他的胳膊晒黑脫皮,看似形銷骨立,其實滿身肌肉。
「騾子死啦,」提利昂說,「保姆也死了,真可憐。現在亞贊自己也騎上蒼白母馬,他手下還有六個兵中招。你可以幫我把兩隻桶子都灌滿嗎?」
「好的。」對方不再啰唆。你也害怕母馬的蹄聲吧?關於士兵染病的謊言果然提高了獨腿人的效率。
兩個侏儒各提兩隻灌滿清水的水桶返回,喬拉爵士提四隻。下午比上午更熱,空氣好像濕羊毛毯一樣沉重濕潤地蓋在他們身上,每走一步桶子便沉一分。所謂的路長腿短吧。到頭來他不斷濺出水,打濕了雙腿,脖子上的鈴鐺則恰如其分地奏出相應的行軍曲。早知會落到這步田地,父親,我就會手下留情了。往東半里遠,有個帳篷被點燃了,一束黑煙升上天空。他們在火葬昨天的死者。「走這邊。」提利昂扭頭示意向右轉。
分妮迷惑不解。「我們不是打這條路來的呀。」
「沒必要去吸那口煙,有害身體健康。」這不是謊言。至少不全是。
分妮走得氣喘吁吁,她提不動兩個桶。「我得歇歇。」
「如你所願,」提利昂說罷就把桶放下,他自己也累得受不了了。腿酸痛得厲害,所以他找了塊大石頭坐上去揉大腿。
「我可以幫你揉,」分妮提議,「我知道怎麼按摩。」他逐漸喜歡上了這女孩,但每當她碰到他的身體,他還是感覺不自在。他轉向喬拉爵士。「你再多挨幾頓打,就比我還丑了,莫爾蒙。告訴我,你還能打嗎?」
大個子騎士抬起瘀青的眼睛,像看蟲子一樣地看著他。「我還能扭斷你的脖子,小惡魔。」
「很好,」提利昂提起桶子,「那我們就走這條路。」
分妮皺緊眉頭。「這完全不對呀,我們不該左轉,」她伸手指出,「老潑婦分明在那頭。」
「我們去邪惡姐妹那邊,」提利昂點頭示意,「相信我,」他補充,「這條路更近。」說完他拔腿就走,鈴鐺一路作響。他知道分妮會跟上。
有時,他嫉妒女孩腦子裡那些可愛的小迷夢。她讓他想起了珊莎·史塔克,那位他短暫地迎娶又很快失去的童貞新娘。分妮有許多可怕的經歷,但她依然保持著純真。她怎麼就長不大呢?她比珊莎年長,又是個侏儒——但你從她的舉止中絕對看不出這點。她活得一點也不像怪物馬戲團里的奴隸,反而像個出身高貴、美貌如花的閨女。提利昂經常聽見她在夜裡禱告。這是浪費口水。如果世上真有神靈存在,那也是以折磨我們為樂的殘酷神靈。要不然他們怎會造出這樣一個變態的世界,這樣一個充滿痛苦和不公、人吃人的血淋淋的世界?怎會造出我們這種怪物?有時,他真想爬起來抽她幾巴掌,或者猛力搖她,朝她大吼,以徹底粉碎她的迷夢。沒人會來拯救我們,他想把這話對她說清楚,慘淡的人生還遠沒有結束。但不知為何,他就是說不出口,就是做不到。他沒法給她那張醜臉一記老拳,把蒙蔽她的眼罩狠狠撕下;他反而會捏捏她的肩膀,甚至給她一個擁抱。每一個擁抱都是謊言。她在我的謊言里越陷越深,是我害了她。
他連達茲納克競技場里的真相也瞞住了她。
獅子,他們打算放獅子咬我們。對他而言,這是無比辛辣的諷刺。或許在被撕成碎片前,他該縱情狂笑幾聲。
沒人把那歹毒的計劃告訴他,至少沒人明說,但在達茲納克競技場下的磚穴里,他很容易搞清真相。磚穴黑暗隱秘,位於觀眾席正下方,那是鬥技士們的地盤,僕人在那裡照料活人和死人——那裡有煮飯的廚子,打理兵器的鐵匠,給鬥技士剪髮、放血、包紮傷口的江湖醫生,在戰鬥前後滿足鬥技士性慾的妓女,以及用鎖鏈和鐵鉤把戰敗者拖離沙地的收屍人。
保姆的表情給了提利昂第一條線索。表演結束后,他和分妮回到被火炬點亮的磚穴,裡頭滿是沒上場的和已下場的鬥技士。有的在磨武器,有的在向異教神靈獻祭,還有的在赴死前喝下罌粟花奶,以麻痹神經。上場獲勝的聚在角落玩骰子,發出劫後餘生者特有的爽朗笑聲。
當分妮牽嘎吱進門時,保姆正掏銀幣付賭債。他臉上閃過片刻困惑,這沒逃過提利昂的眼睛。保姆以為我們回不來,他朝周圍看,他們都以為我們回不來。我們本來難逃一死。讓他完全確信的是他偷聽到馴獸師朝競技場主大聲抱怨:「我的獅子快餓死了,整整兩天沒喂!你們要我別喂,我便沒喂,現在女王得賠償損失。」
「她下次上朝時你自己說去。」場主吼回去。
然而直到現在,分妮也沒有絲毫察覺。提起競技場,她遺憾的只是沒引發更多歡笑。要是真的放出獅子,他們恐怕會笑得尿褲子吧。提利昂幾乎要對她吐露實情,但最終只捏了捏她肩膀。
分妮忽然停步。「我們真的走錯路了。」
「才怪,」提利昂放下水桶,提把在他手上印下深深的勒痕,「我們去那邊。」
「次子團?」喬拉爵士臉上浮現出一抹詭異的笑容,「你以為這樣能得救,你就太不了解棕人本·普棱了。」
「噢,我當然了解他,我跟普棱下過五盤棋咧。棕人本是個城府頗深的老滑頭,盤算得很精……處處留心眼,習慣讓對手去冒險,自己好整以暇地等待,並根據戰鬥進程見風使舵。」
「戰鬥?什麼戰鬥?」分妮從他身邊嚇退了一步,「我們得趕緊回去,主人需要清水。磨蹭下去,我們會吃鞭子的。美女豬和嘎吱也還在營地呢。」
「甜心會照顧好它們,」提利昂撒謊。大概「傷痕」和他的朋友們很快就能享用火腿、培根和美味的狗肉湯大餐了吧,但這些沒必要讓分妮知道。「保姆死了,亞贊也命不久矣,入夜前大概沒人會注意到我們逃跑的事。現在是最好的機會。」
「不要。你知道他們會怎麼對付逃跑的奴隸。你知道的。求你了,我們逃不出去。」
「誰說我們要逃出去?」提利昂再度提起水桶,蹣跚著小步開跑,再也沒回頭。莫爾蒙隨即跟上。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分妮匆匆追趕的腳步聲。他們跑下一道沙土坡,前往由一圈破帳篷圍成的營地。
他們來到拴馬的地方,遇到了第一名守衛。這是個消瘦的泰洛西長矛兵,下巴有栗色鬍鬚。「幹什麼的?桶里裝了什麼?」
「桶里有水,」提利昂道,「大人請看。」
「大人想要啤酒,」矛尖抵住了他後背——發話的是另一名守衛。提利昂聽出他帶有君臨口音。跳蚤窩裡的人渣。「矮冬瓜迷路了?」守衛盤問。
「我們特來加入貴團。」
一隻桶無聲地從分妮手中滑落,打翻在地。在她伸手抓住之前,水已灑了一半。
「團里傻瓜夠多了,有必要多加三個?」泰洛西人的長矛拂過提利昂的項圈,搖了搖那鍍金小鈴鐺。「況且你是個逃跑的奴隸。三個逃跑的奴隸。這項圈是誰的?」
「黃鯨魚的,」出聲的是第三個人——一個瘦骨伶仃、嚼酸草葉嚼得牙齒鮮紅的短須傭兵。他是個軍士,提利昂從其他兩人的態度中察覺到。這傢伙的右手是個鉤子。好樣的,這雜種看起來就像波隆。「他們是本想買的侏儒,」軍士告訴長矛兵,又瞥了喬拉爵士一眼,「至於這大個子……讓他也進去。三個一起。」
泰洛西人揮揮長矛放行。提利昂馬上走進去。另一個守衛——幾乎還是個男孩,頂著一頭稻草色臟頭髮,唇上幾乎沒毛——用一條胳膊撈起分妮。「噢噢,我這個有奶頭哦。」他邊笑邊伸手到分妮的上衣底下摸索。
「好好帶著她。」軍士厲聲喝道。
那小子悻悻地將分妮扔到肩上,提利昂則以自己那雙短腿所能容許的最快速度當先而行。他很清楚目的地是營火坑對面的大帳,大帳的彩繪帆布由於常年風吹日晒,業已開裂褪色。幾個傭兵觀望著他們這行人,還有個營妓朝他淫笑,但沒人上前干涉。
帳內有很多行軍折凳、一張擱板桌和一架子長矛長戟,地上鋪了六七塊磨破的雜色地毯。帳內有三位長官,一個纖細優雅,留著尖鬍子,佩帶刺客的細劍,穿粉色緊身開衫上衣;另一個是肥胖的禿子,一手握鵝毛筆,指間沾滿墨漬。
他要找的是第三個人。提利昂鞠躬道:「團長閣下。」
「我們發現他們想潛入營地。」小夥子將分妮扔到地上。
「逃跑的奴隸,」泰洛西人宣稱,「還帶著水桶。」
「帶著水桶?」棕人本·普棱重複。眼見沒人解釋,他吩咐:「孩子們,回崗位去,不許對任何人提起這事,一句都不準提。」他們走後,他笑著對提利昂說:「專程來找我切磋席瓦斯,耶羅?」
「玩玩也無妨,我可是很享受勝利滋味的喲。普棱,聽說你已經叛變兩次,我很欣賞你。」
棕人本的笑意從未觸及眼睛,他像審視一條會說話的毒蛇一樣審視提利昂。「你究竟有何貴幹?」
「我此行是為了讓你美夢成真。你曾想在拍賣場買下我,又試圖在棋桌上把我贏回去。我鼻子完好無損時,也沒帥氣到讓人這麼迷戀咧……這一切說明你清楚我真正的價值。好吧,現在我自己送上門,完全免費。你還是行行好,召來鐵匠,將我們的項圈摘掉吧。我受夠了邊走邊發出愚蠢的聲音。」
「我不想開罪你高貴的主人。」
「亞贊有燃眉之急,管不了三個失蹤奴隸。他騎上了蒼白母馬。何況他們怎敢來這找人?你的手下足以讓他們望而卻步。說穿了,這是筆以小博大的買賣,包你穩賺不賠。」
穿粉色緊身開衫上衣的傲慢軍官嘶叫:「他們把瘟疫帶來了、把瘟疫帶進了這個帳篷!」他轉向本·普棱,「團長,要我砍他腦袋嗎?扔進糞坑埋了了事。」他說著抽出寶石把柄的刺客細劍。
「砍我腦袋你可得細心點,」提利昂道,「手上別沾血,瘟疫會通過血液傳播。還有啊,衣服沾血也沒救了,你得把它們燒光。」
「乾脆把你連衣服一起燒怎麼樣,耶羅?這樣最保險。」棕人本說。
「你我都清楚我不叫耶羅。你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明白。」
「或許罷。」
「我也清楚你的底細,大人。」提利昂說,「雖說比起家鄉的普棱,你是個棕人而非紫人,但以血統而論,你畢竟是西境人——如果你在姓氏上沒撒謊的話。普棱家族宣誓效忠凱岩城,我恰好知道點他們的家族史。你這一脈既生在狹海對岸,那我敢打賭,你是韋賽里斯·普棱的小兒子。只怕女王的龍相當親近你,是也不是?」
傭兵似乎頗感有趣。「誰跟你透露的?」
「沒人跟我說。關於龍的軼事大半是蠢人編造的閑話。什麼會說話的龍啦,什麼囤積金銀財寶的龍啦,什麼長了四條腿、肚子有大象那麼大的龍啦,什麼跟斯芬克斯玩猜謎遊戲的龍啦……全是無稽之談。但古書中確有真正的智慧。我不僅知道女王的龍會親近你,還知道個中緣由。」
「我老媽說我老爸有一點龍血。」
「他不僅有龍血,興許還有六尺長的命根子不是。你聽過這故事吧?好啦,讓我們開誠布公。你無疑是個聰明的普棱,你清楚我的腦袋值一個領主之位……但你卻要橫跨半個世界、回到維斯特洛才能領賞,而到那時,只怕我的腦袋早成骷髏,變為蛆蟲的樂園了。我親愛的老姐不會相信你的說辭,不會給你允諾的獎勵。你知道這些女王、太后啥的是什麼德行,她們都是善變的婊子,瑟曦更是婊子中的婊子。」
棕人本撓撓鬍子。「我可以活捉你回去,或把你的腦袋裝進罐子里拿藥水泡。」
「再或乾脆支持我,這是最聰明的做法。」侏儒咧嘴笑道,「作為家中次子,這個軍團命中注定是我的歸宿。」
「耍雜技的在次子團里沒有位置,」粉衣刺客輕蔑地說,「我們需要戰士。」
「所以我給你們帶了一個。」提利昂用拇指比比莫爾蒙。
「就這貨?」刺客笑道,「醜八怪一個,你以為加入次子團,光憑几道傷疤就夠嗎?」
提利昂那雙不對稱的眼睛翻了個白眼。「普棱大人,你這兩位朋友是什麼來頭?粉色那個好像腦筋不太靈光。」
刺客噘起嘴,而他拿鵝毛筆的同伴被提利昂的傲慢態度逗樂了。開口解釋的反而是喬拉·莫爾蒙:「『墨水瓶』是次子團財務官。那隻孔雀自稱為『狡詐的』卡斯帕羅,瞧那副自命不凡的樣子,依我看叫『無恥的』卡斯帕羅更貼切。」
莫爾蒙的面孔被打得難以辨認,但聲音沒變。卡斯帕羅驚訝地瞪著他,普棱眼角的皺紋則興緻勃勃地舒展開來。「喬拉·莫爾蒙?是你?多時不見,你被折煞得很慘啊。我們還得叫你『爵士先生』嗎?」
喬拉爵士腫脹的嘴唇扭出一個恐怖的笑容。「給我把好劍,你叫我什麼都行,本。」
卡斯帕羅踏步上前:「你……她明明把你趕走了……」
「但我現在回來了。我是個傻瓜。」
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傻瓜。提利昂清清喉嚨:「待會兒再敘舊好嗎?……讓我先解釋清楚,我的腦袋好端端地擱在脖子上為啥對大伙兒都更有利。你要明白,普棱大人,我這人對朋友向來出手大方。如果你不信,可以去問波隆、去問多夫之子夏嘎、去問提魅之子提魅。」
「這些人是何方神聖?」外號墨水瓶的財務官問。
「他們都是用劍為我效勞的正派人,因為兢兢業業,所以發了大財,」侏儒聳聳肩,「噢,好吧,『正派人』這個評價見仁見智。或許我該說,他們跟你們一樣,都是些嗜血的畜生。」
「這些人或許存在,」棕人本介面,「又或許是你信口胡謅。你說那人叫夏嘎?這像個女人的名字。」
「他至少有女人的奶子。下次見面,記得提醒我關注他的褲襠。那玩意兒是席瓦斯棋不是?擺出來下一盤吧。不過先給我倒杯酒,我的喉嚨幹得像墳墓里的老骨頭,潤潤嗓子,才好討價還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