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1.第341章 祭品

  后黨人士在村落的公共草地上搭起火刑架。 

  或者該叫公共白地?到處是齊膝深的雪,但人們把這裡的雪鏟走,用斧子、鏟子和鋤頭在凍土上挖洞。呼嘯的寒風從西邊襲來,裹挾著無數雪花吹過封凍的湖面。 

  「你不會想看的。」亞莉珊·莫爾蒙說。 

  「是不想,但我要看。」阿莎·葛雷喬伊是海怪之女,不是見不得醜惡的嬌弱閨秀。 

  這是陰暗、寒冷和飢餓的一天,跟昨天、前天一樣。她們在冰上耗了大半天,瑟瑟發抖地守在較小的湖上鑿出的兩個冰洞旁,用戴連指手套的手笨拙地握著魚線。不久前還能指望每人釣上一兩條魚,精於此道的狼林人甚至能釣到四五條。但今天除了深入骨髓的寒冷,阿莎一無所獲。小亞也好不到哪去。兩人釣到魚已是三天前的事。 

  母熊又試了一次。「我可不去。」 

  后黨想燒的也不是你。「你不去就不去,我保證不逃跑。我能逃哪兒去?去臨冬城?」阿莎大笑,「他們說只有三日騎程。」 

  六名后黨人士正削砍兩棵巨大的松樹,把它們插入其他六名后黨挖出的坑裡。阿莎不用問便知道這是火刑架。夜幕就快降臨,紅神需要祭品。獻上血與火的犧牲,后黨人士如是說,光之王就會用火眼金睛,融掉歹毒的大雪。 

  「即便在這黑暗與恐懼之地,光之王也保護著我們。」木樁釘入坑中,高迪·法林爵士對聚集的人群宣講。 

  「南方佬的神怎能奈何雪?」阿托斯·菲林特質問,他的黑鬍鬚裹了一層冰,「這是舊神降下的神怒,我們應當平息舊神之怒。」 

  「沒錯。」大酒桶渥爾道,「紅神拉拉羅在這兒屁都不是。你們只會惹怒舊神,他們在島上看著呢。」 

  佃農的村落坐落於兩湖之間,較大的湖裡有好幾個林木茂盛的小島,如同溺死巨人伸出的冰封拳頭般支在冰面上。有個島上生了株扭曲的古老魚梁木,枝幹和周圍的積雪一樣白。八天前,阿莎與亞莉珊·莫爾蒙一起走到樹下,仔細查看上面狹長的鮮紅眼睛和血盆大口。那只是樹液,她安慰自己,魚梁木流著紅色樹液。她試圖這麼想,卻不能信服——眼見為實,她看到了凍結的血。 

  「是你們北方佬帶來這場雪的。」科里斯·彭尼反駁,「你們和你們那些魔鬼樹。拉赫洛將拯救我們。」 

  「拉赫洛會害死我們。」阿托斯·菲林特堅持。 

  你們兩邊的神都該死,阿莎·葛雷喬伊心想。 

  巨人殺手高迪爵士親自檢查兩根木樁,推了推以確保牢固。「甚好,甚好,能用了。克萊頓爵士,帶祭品上來。」 

  克萊頓·宋格爵士是高迪的左膀右臂。或者說乾枯的手臂?阿莎不喜歡克萊頓爵士。法林熱衷於獻祭紅神,宋格則是純粹的殘忍。阿莎見過他注視夜火的樣子:雙唇微張,目光貪婪。他愛的不是神,是火,她斷定。她問朱斯丁爵士宋格是否一直如此,朱斯丁爵士扮個鬼臉。「在龍石島,他愛跟刑訊者賭博,還幫他們審訊犯人——尤其是年輕女犯。」 

  阿莎毫不吃驚,宋格現在最想燒死的是她。除非暴風雪馬上停止。 

  他們在距臨冬城三日騎程的地方停留了十九天。深林堡到臨冬城只有一百里格,烏鴉飛上三百里就到。可惜他們不是烏鴉,暴風雪也冷酷無情。阿莎每天早上都抱著見到太陽的希望醒來,迎接她的卻始終是漫天大雪。風暴把農舍和帳篷埋在骯髒的雪堆下,很快連長廳都要吞沒了。 

  除開死馬和湖裡釣的魚(日益減少),以及獵手們從陰冷死寂的森林裡找來的些許獵物,再沒吃的。騎士和諸侯享用了大部分馬肉,剩給普通士兵的寥寥無幾。 

  他們開始吃死人肉不足為奇。 

  四個比茲伯利的人分食了已故費爾伯爵一個手下的屍體,他們從腿和臀部割下大塊肉,還把前臂叉在火上烤。母熊給她講這些時,她跟其他人一樣覺得恐怖,但並不驚訝。她敢打賭,在這場可怕的行軍中,這四個人絕非最早品嘗人肉的——只是最早被發現的罷了。 

  根據國王的判決,這四個比茲伯利的人要為他們的盛宴付出生命代價……后黨人士則請求燒死他們來終結暴風雪。阿莎·葛雷喬伊跟紅神毫無瓜葛,但她祈禱這場獻祭能成功——如若不成,鐵定會再來一場,那時克萊頓·宋格爵士就能得償所願了。 

  四個食人者赤身裸體地被克萊頓爵士趕出來,手腕用皮繩綁在身後。他們中最年幼的絆倒在雪地里,痛哭失聲。另兩個仿若行屍,一路盯著地面。阿莎驚訝地發現他們看起來如此平凡。不是怪物,她發覺,只是普通人。 

  四人中最年長的曾是個軍士,就他還倔強。后黨人士用長矛趕他,他罵聲不絕。「操你們,操你們的紅神。」他罵道,「聽見沒,法林?巨人殺手?你那欠乾的表侄子死得大快人心,高迪。大爺們本該連他也吃,火化時聞著多香啊。老子敢打賭,那兔崽子香嫩可口,油水也多!」一根長矛把柄狠狠打在這人身上,讓他跪倒在地,卻沒能封住他的嘴。他站起來,吐出一口混著碎牙的血繼續開罵,「老二最美味,在火上烤個酥脆,就像肥嫩的小香腸。」即便他們用鐵鏈捆住他,他仍喋喋不休,「科里斯·彭尼,你來啊,彭尼算什麼姓?你老媽跟路邊野漢取的?還有你,宋格,該死的狗雜種,你——」 

  克萊頓爵士一言不發地欺近,手起刀落割開軍士的喉嚨,胸口濺了一片血。 

  男孩哭得更厲害了,每抽噎一聲身體都跟著抖。他好瘦,阿莎能數清肋骨。「不,」他乞求,「求你了,他死了,已經死了。我們餓極了,求你們了……」 

  「軍士最聰明,」阿莎對亞莉珊·莫爾蒙說,「他激宋格殺他。」不知輪到她時,能否故伎重演。 

  四個祭品背靠背懸綁在兩根柱子上,三個活人和一個死人。光之王的信徒在祭品腳下擺好劈開的原木和折斷的樹枝,淋滿燈油。他們動作迅速,因為雪下得大,木柴很快會濕透。 

  「國王呢?」科里斯·彭尼爵士問。 

  四天前,一名國王的侍從凍餒而死。死去的男孩名叫拜蘭·法林,乃是高迪爵士的親戚。火葬堆吞噬男孩時,史坦尼斯·拜拉席恩面色鐵青地站在一旁觀禮,然後又返回瞭望塔,自那以後再沒現身……但時不時能看到陛下站在塔頂,被日以繼夜燃燒的烽火勾勒出輪廓。他在與紅神對話,有人說。他在呼喚梅麗珊卓女士,另一些人傳言。不管怎麼說,阿莎·葛雷喬伊覺得國王已是走投無路,亟須幫助了。 

  「坎特,去告訴國王一切就緒。」高迪爵士命令最近的士兵。 

  「國王已至。」是里查德·霍普的聲音。 

  里查德爵士在板甲和鎖甲外套了件加墊外套,上面綉著三隻在灰燼枯骨上盤旋的骷髏飛蛾。史坦尼斯國王走在他身旁,阿爾夫·卡史塔克拄著黑李木手杖蹣跚著跟在他們身後。正是阿爾夫大人八天前發現這四名食人者的。這個北方佬帶來一個兒子、三個孫子、四百名槍兵、四十名弓箭手、十二名騎兵、一名學士,還有一籠渡鴉……但攜帶的給養只夠維持自己人。 

  有人給阿莎解釋,卡史塔克並非真正的大人,只是在領主被蘭尼斯特釋放前繼續充當卡霍城代理城主。他身材佝僂扭曲,左肩比右肩高半尺,上面支著骨瘦如柴的脖子,然後是一口黃板牙和斜視的灰眼睛。他頭上生著寥寥幾根白髮,分叉鬍鬚灰白各半,十分糾結。阿莎覺得他的笑容很討厭,然而若傳言屬實,奪回臨冬城后將把它封給卡史塔克家。因為卡史塔克家是很久很久以前從史塔克家分出去的旁支,阿爾夫大人又在艾德·史塔克轄下諸侯中率先效忠史坦尼斯。 

  據阿莎所知,卡史塔克信仰北境舊神,和渥爾、諾瑞、菲林特及其他山地氏族相同。她很好奇他來觀看火祭是奉國王之命,還是想親眼見識紅神的力量。 

  一見到史坦尼斯,兩名綁在柱上的人便拚命哀求寬恕。國王咬緊牙關安靜地聽著,然後對高迪·法林說:「開始吧。」 

  巨人殺手抬起手臂。「光之王,聆聽吾等。」 

  「光之王,守護吾等。」后黨人士唱誦,「只因長夜漫漫,處處險惡。」 

  高迪爵士仰望漸暗的天空。「感謝您派來溫暖我們的太陽,請您重還天日明光。真主啊,請引導吾等長驅直入,殲滅仇寇。」雪花在他臉上融化。「感謝您派來夜裡守護我們的群星,請您驅逐蔽天陰雲,令吾等重沐星辰清輝。」 

  「光之王,守護吾等,」后黨人士祈禱,「驅逐無情的黑暗。」 

  科里斯·彭尼爵士手捧火炬踏步上前。他高舉火炬在頭頂揮舞一圈,火焰熊熊飄展,一名祭品開始啜泣。 

  「拉赫洛,」高迪爵士唱道,「吾等獻上四位罪人。至純至誠,供奉真主。滌凈黑暗,焚盡罪身。解脫靈魂,光明永享。以其鮮血,奉出犧牲。望得神助,冰雪消融。哀鳴震天,蔚為祭獻。神力加護,誓滅仇寇!請接受這份祭品,引導我們去臨冬城肅清異教徒!」 

  「光之王,接受祭品。」一百個聲音一同叫喊。科里斯爵士點燃第一個柴堆,然後把火炬扔到第二個柴堆底下。青煙縷縷升起,祭品們開始咳嗽。接著第一朵火焰如少女嬌羞露頭,輾轉騰挪,從木柴向人腿雀躍。轉瞬間,兩根木樁淹沒在烈火中。 

  「他死了。」火焰爬上小腿時,哭泣的男孩尖叫,「我們發現他死了……求求你們……我們餓極……」火焰舔舐卵蛋,等他下體的毛髮燒起來,他的哀求化為一陣不知所云的高亢悲鳴。 

  阿莎·葛雷喬伊覺得膽汁湧上喉嚨。在鐵群島,她看過族人的牧師割開奴工的喉嚨,拋屍入海,以榮耀淹神。那已經很殘忍,這個尤甚。 

  閉上眼睛,她告訴自己,掩住耳朵,轉身離開。你無須旁觀。后黨人士高唱拉赫洛的讚歌,但祭品的悲鳴蓋過了歌詞。熱浪抽打臉龐,她卻渾身顫抖。空中瀰漫起煙霧和屍臭,一具木樁上的身軀在燒紅的鎖鏈下不住抽搐。 

  片刻后,尖叫停止。 

  史坦尼斯國王一言不發地離開,回到孤獨的瞭望塔上。他要回到烽火旁,阿莎清楚,向聖火尋求答案。阿爾夫·卡史塔克蹣跚著想跟上,但里查德·霍普爵士挽住他胳膊,帶他去長廳。圍觀人群漸漸散開,回到各自的篝火邊,享用能找到的些微食物。 

  克萊頓·宋格悄悄貼近她。「鐵屄喜歡這表演?」他呼吸中有麥酒和洋蔥的味道。他有雙豬眼睛,阿莎心想。豬眼睛跟他很配,他的盾牌和外套上都畫著長翅膀的豬。宋格的臉貼得如此之近,她甚至能數清他鼻子上的黑頭,「等你在火刑架上扭動,會有更多人圍觀。」 

  他說得沒錯。狼仔不喜歡她。她是鐵民,她必須為族人的罪行負責,為卡林灣、深林堡和托倫方城的陷落負責,為幾世紀以來磐石海岸遭受的劫掠負責,為席恩在臨冬城的所作所為負責。 

  「放開我,爵士。」每次宋格跟她說話,她都恨不得斧子還在手裡。阿莎是優秀的手指舞者,不遜群嶼的任何男人,十指完好便是明證。我能與他共舞就好了。有些男人臉上缺鬍子,克萊頓爵士臉上則缺把斧子。但她沒有武器,只能儘力掙脫。這卻讓克萊頓爵士抓得更緊,戴手套的手指如鐵爪嵌入她胳膊。 

  「夫人要你放開她。」亞莉珊·莫爾蒙開口,「你最好照辦,爵士,阿莎夫人不是祭品。」 

  「她會是的,」宋格堅持,「我們容忍這魔鬼崇拜者太久了。」儘管如此,他還是放開了阿莎的胳膊。沒人會無謂地激怒母熊。 

  朱斯丁·馬賽適時出現。「國王對他的戰利品另有安排。」他掛著慣有的笑容,雙頰凍得通紅。 

  「國王?還是你?」宋格嗤之以鼻,「儘管做美夢,馬賽,但她肯定會被燒死。她有國王之血。紅袍女說,國王之血有力量,能取悅真主。」 

  「拉赫洛會滿足於我們剛剛獻上的四名祭品。」 

  「四個賤民,簡直是打發叫花子。那種人渣不能停住雪,但她能。」 

  母熊叫道:「要是你燒死她,雪仍在下,怎麼辦?你還要燒誰?我嗎?」 

  阿莎再也忍不住了:「何不是克萊頓爵士?說不定拉赫洛想要個自己人咧。一位火苗舔過老二時還能高唱讚歌的忠實信徒。」 

  朱斯丁爵士哈哈大笑。宋格十分不悅。「儘管找樂子,馬賽,只要雪一直下,你會知道誰笑到最後。」他瞥了眼掛在木樁上的死屍,對自己笑笑,轉身加入高迪爵士和其他后黨人士。 

  「我的鬥士。」阿莎讚美朱斯丁·馬賽。無論動機如何,他都當之無愧,「謝謝你來解圍,爵士。」 

  「你這樣在後黨中混不下去。」母熊說,「莫非你對紅神拉赫洛失去了信心?」 

  「我失去信心的何止於此。」馬賽的呼吸在空中凝成白霧,「但我還相信晚餐。一起去么,女士們?」 

  亞莉珊·莫爾蒙搖搖頭,「沒胃口。」 

  「我也沒有,但最好咽些馬肉,不然過不多久鐵定後悔。我們從深林堡出發時帶有八百匹馬,昨晚只剩六十四匹。」 

  這與阿莎所料相去不遠。幾乎所有高大戰馬都已倒下,包括馬賽自己的。大部分馱馬也死了。即便北方人的矮種馬也餓得搖搖晃晃。說到底,大家要馬還有什麼用?史坦尼斯已不能進軍了。日月星辰太久不見,阿莎甚至覺得它們是夢中的東西。「我去吃。」 

  亞莉珊搖搖頭。「我不去。」 

  「那我來看管阿莎夫人。」朱斯丁爵士對她說,「我向您保證,決不許她逃走。」 

  母熊勉強答應,沒理會他言語間的調侃。他們就此分別,亞莉珊回帳篷,阿莎和朱斯丁·馬賽去長廳。路沒多遠,但雪深風也急,而阿莎的腳猶如兩個大冰塊,每走一步,受傷的腳踝都刺痛不已。 

  長廳狹小簡陋,卻是村裡最大的建築。史坦尼斯住進湖邊的石制瞭望塔后,諸侯和軍官們便把這據為己有。兩名守衛分立門側,靠在高高的長矛上。其中一人為馬賽掀開油膩的門帘,朱斯丁爵士護送阿莎走入廳內讓人幸福的溫暖中。 

  大廳兩邊排放著長凳和擱板桌,足以容納五十人……但擠下了兩倍於此的人數。泥地中間挖了道火坑,上方天棚開了串煙孔。狼仔們坐在火坑一側,騎士和南境諸侯佔據另一側。 

  南方佬像群窩囊廢,阿莎心想——個個形容枯槁,有的呈現病態的蒼白,有的被風吹得滿臉紅腫;與之相對,北方佬還算容光煥發,面色紅潤的大漢留著灌木叢一樣的鬍子,穿著毛皮和鐵甲。他們可能也冷也餓,但矮種馬和熊掌讓他們在行軍中省了力。 

  阿莎摘下連指毛皮手套,活動手指時痛得抽搐。她半僵的雙腳在溫暖的廳內逐漸解凍,疼痛也陡然加劇。佃農們逃離前留下大量泥炭,泥炭燒出滾滾濃煙和濃重的泥土味。她把斗篷的雪抖乾淨,掛在門內一顆釘子上。 

  朱斯丁爵士在長凳上給兩人找到位置,又取來晚餐——麥酒和外焦內生的大塊馬肉。阿莎喝了口麥酒才吃馬肉。分到的肉塊比上次小,但香氣仍誘得她肚子咕咕作響。「謝謝您,爵士。」鮮血和油脂順著她下巴流淌。 

  「叫我朱斯丁。」馬賽用匕首把肉切成小塊,叉起一塊。 

  桌子下首,威爾·福克斯伍正朝周圍人吹噓史坦尼斯會在三天後進軍臨冬城——他是從照料國王馬匹的馬夫嘴裡聽說的。「陛下在聖火里看到了勝利,」福克斯伍說,「一場無論在領主的城堡還是農夫的小屋都會傳唱千年的勝利。」 

  朱斯丁·馬賽從馬肉上抬起頭。「昨夜凍損達到八十人,」他從齒間拽出一塊軟骨,彈給最近的狗,「繼續行軍就等著成百成百地死人吧。」 

  「繼續逗留,會成千成千地死人。」亨佛利·克萊夫頓爵士說,「要我說,不前進就是死路一條。」 

  「前進才會死。況且就算到達臨冬城,能怎樣?我們怎麼奪取它?半數人虛弱得邁不開步,你指望他們去攀登城牆?建攻城塔?」 

  「我們應該留在這兒,直到天氣放晴。」蒙德·威爾德爵士說,他是位乾屍般的老騎士,看起來行將就木。阿莎聽到士兵們打賭下一個倒下的著名騎士或諸侯是誰,蒙德爵士是大熱門。不曉得他們在我身上下了多少子兒咧?阿莎心想,或許還有時間加註。「這兒至少有安身之所,」威爾德堅持,「而且湖裡有魚。」 

  「僧多粥少。」比茲伯利伯爵陰沉地說。他有理由陰沉,剛才高迪爵士燒死的是他的人,而且這座大廳里就有人說比茲伯利明知手下所為,甚至分了一杯羹。 

  「沒錯,」奈德·樹木嘟囔。他是深林堡派來的嚮導之一,人稱沒鼻子奈德——上上個冬天,凍瘡奪去了他的鼻尖——對狼林的了解世上無人能及,即便國王麾下最傲慢的諸侯,也懂得在他說話時閉嘴傾聽。「我了解那些湖,你們幾百號人像蛆蟲佔領屍體一樣在上頭打洞,他媽的沒沉下去是奇迹。從島上看,湖面跟老鼠啃過的乳酪差不多。」他搖搖頭,「湖裡沒魚,你們釣光了。」 

  「這更說明應該進軍。」亨佛利·克萊夫頓堅持,「若命中注定難逃一死,不如持劍而死。」 

  這話題昨晚爭論過,前晚也爭論過。前進會死,留守會死,撤退也會死。 

  「想死請自便,亨佛利。」朱斯丁·馬賽說,「我咧,我還想看到下一個春天。」 

  「有人會稱之為懦夫思想。」比茲伯利伯爵斥道。 

  「懦夫總也好過吃人肉的。」 

  比茲伯利的臉被憤怒扭曲。「你——」 

  「打仗就得死人,朱斯丁。」里查德·霍普爵士站在廳門口,黑髮被融雪打濕,「跟我們一同進軍的,可以分享從波頓和他野種那裡奪取的戰利品,以及不朽的榮耀;虛弱得無力前進的只能先自謀生路。不過我保證,奪回臨冬城后,會送食物回來。」 

  「你們奪不回臨冬城!」 

  「此話怎講?我們當然能做到。」高桌上有人咯咯笑道,那是阿爾夫·卡史塔克、其子阿梭爾及三個孫子坐的地方。阿爾夫撐著身子站起來,活像一隻暫時飛離獵物的禿鷲,他用一隻布滿老人斑的手扶著兒子的肩膀,「為了奈德和他女兒,我們一定能奪回臨冬城,嗯,還為了被殘忍謀害的少狼主。如蒙各位不棄,我和我的人願自告奮勇當先帶路。我跟我們的好國王提了許多次,進軍吧,我說,只需您一聲令下,不出半月,我們都能用佛雷和波頓的鮮血來洗澡!」 

  許多人跺腳呼應,還用拳頭敲桌板。阿莎發現這麼做的幾乎都是北方人,而在火坑另一邊,南方諸侯安靜地坐在長凳上。 

  朱斯丁·馬賽等喧鬧慢慢平息,方才開口:「勇氣可嘉,卡史塔克大人,但僅憑勇氣奈何不了臨冬城的深壘高牆。您打算怎麼奪回城堡?靠祈禱?扔雪球?」 

  阿爾夫大人的一個孫子回答:「我們砍下樹木,做成撞錘撞開城門。」 

  「然後去送死。」 

  另一個孫子高聲插話:「我們會造雲梯,攀上城牆。」 

  「還是去送死。」 

  阿爾夫大人的小兒子阿梭爾·卡史塔克站起來:「我們會造攻城塔。」 

  「送死、送死,還是送死。」朱斯丁爵士翻個白眼,「諸神在上,卡史塔克都是瘋子么?」 

  「諸神?」里查德·霍普說,「你失言了,朱斯丁。只有一個真主,在這裡不準提那些惡魔。現在光之王才能拯救我們,不是么?」他把手放到劍柄上以壯聲勢,目光則一刻沒離開朱斯丁·馬賽。 

  朱斯丁爵士在他的注視下妥協。「光之王,沒錯,我對他的信仰和你一樣堅定,里查德,你是知道的。」 

  「我質疑的是你的勇氣,朱斯丁,並非你的信仰。自深林堡出發后,喪氣話你一路說不停,我真懷疑你到底是哪邊的人。」 

  馬賽的脖子刷的一下紅了。「我才不會在這兒任你侮辱。」他使勁從牆上拽下濕斗篷,力道之大,阿莎聽到撕裂聲。他徑直走過霍普,大步出門。一陣冷風穿堂而過,吹起火坑裡的灰燼,讓火焰明亮了些。 

  如此脆弱,阿莎心想,我的板油鬥士。但若后黨加害她,朱斯丁爵士是少數會站出來反對的人。因而她也起身,披上斗篷,追隨他踏入暴風雪。 

  阿莎沒走出十碼就迷路了。她能看到瞭望塔頂燃燒的烽火——一片飄浮在空中、暗淡的橙色光暈——但村落消失了。她獨立於寂靜的白雪世界,在齊膝深的雪堆中跋涉。「朱斯丁?」她喊道。無人回應。左方傳來一聲馬嘶。那可憐的傢伙聽起來很害怕,或許它知道自己將成為明天的晚餐。阿莎緊了緊斗篷。 

  她不知不覺間踉蹌著回到村落的公共草地。松樹樁還立在那裡,燒得焦黑,但未焚毀。纏繞死者的鐵鏈已然冷卻,但仍緊縛著屍體,將其死死鎖定。一隻烏鴉停在屍體上,撕扯掛在焦黑頭骨上烤焦的肉。大雪蓋住了刑架底部的灰燼,並已沒過死者的腳踝。舊神想埋葬他們,阿莎心想,舊神看不下去了。 

  「好好瞧瞧,騷屄。」克萊頓·宋格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烤熟后的你也一樣漂亮。告訴我,烏賊會尖叫嗎?」 

  祖先們的神啊,若你能在波濤下的流水宮殿聽到我的禱告,請賜我一把小飛斧。淹神並無回應。他甚少回應。天南地北的神都這樣。「你看到朱斯丁爵士沒?」 

  「那個屁顛屁顛的白痴?你找他幹嗎,騷屄?你想要的話,我比馬賽男人強多了。」 

  又叫我屄?真奇怪,宋格這種人總會用女人身上他們唯一看重的部分來侮辱女人。而且宋格比中里德爾更糟。他說出這個詞時,想要的就是這個。「你的國王會閹割強姦犯。」她提醒他。 

  克萊頓爵士失聲大笑。「國王快被火晃瞎了。不過別怕,騷屄,我不會操你。操你之後得宰了你,而我更想看你被燒死。」 

  那匹馬又在叫。「你聽到了?」 

  「什麼?」 

  「一匹馬。不,一群馬。不止一匹。」她轉頭傾聽。大雪對聲音有奇特的影響,很難分清從哪個方向傳來。 

  「這是烏賊的把戲嗎?我沒聽到——」宋格皺眉,「見鬼。騎兵。」他帶毛皮皮革手套的手笨拙地摸索劍帶,花了番工夫才從鞘中抽出長劍。 

  說時遲那時快,騎兵已衝到他們面前。 

  這支幽靈分隊從風暴中現身,都是矮馬上的高個,厚厚的毛皮讓他們更顯魁偉。他們腰懸長劍,劍與鞘碰撞,奏出微弱的鋼鐵之歌。阿莎看到一人的馬鞍上掛著戰斧,另一人背著戰錘。他們還背著盾牌,但盾面為冰雪覆蓋,難以辨認紋章。儘管穿著層層羊毛、毛皮和熟皮革,阿莎還是覺得如墜冰窟。戰號,她心想,我需要戰號來喚醒營地。 

  「跑啊,你這蠢屄!」克萊頓爵士大喊,「快去通知國王。波頓大人殺來了!」宋格或許是個衣冠禽獸,但從不缺乏勇氣。只見他握著劍,大步穿過雪地,擋在騎兵和國王的瞭望塔之間。瞭望塔上閃耀的烽火猶如某位陌生神明的橙色眼睛。「來者何人?站住!站住!」 

  為首的騎兵在他身前勒馬,後面大概有二十人。阿莎沒空計算,或許風暴中還隱藏著幾百人,正在奮力前進。甚或盧斯·波頓傾巢而出,借著黑暗和暴風雪的掩護,發起總攻。只是這些人…… 

  作為斥候太多,作為前鋒又太少。其中有兩人全身黑衣。是守夜人,她陡然意識到。「你們是誰?」她喊道。 

  「是朋友。」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回答,「我們先去臨冬城,卻只發現鴉食安柏在那裡擊鼓吹號。我們花了不少工夫才找到你們。」領頭的騎兵跳下馬鞍,掀開兜帽,鞠了一躬。由於他鬍子太厚,又裹了厚厚一層冰,阿莎起初竟沒認出他。隨後她想起了,「特里斯?」她奇道。 

  「小姐。」特里斯蒂芬·波特利單膝跪下。「少女也來了。還有羅袞、烏鴉嘴、手指、白嘴鴉……我們六個能騎馬的人。科洛姆傷重去世。」 

  「怎麼回事?」克萊頓·宋格爵士質問,「你是她的人?你怎麼從深林堡地牢跑出來的?」 

  特里斯起身,掃掉膝上的雪。「希貝娜·葛洛佛夫人以國王的名義接受一大筆贖金后釋放了我們。」 

  「贖金?誰會為海里的爛貨出錢?」 

  「我會,爵士先生。」一位異鄉口音的人策馬上前。他高挑精瘦,兩腿極長,讓人奇怪怎麼沒拖到地上。「我亟須利索的護衛護我面見國王,希貝娜夫人也亟須減少幾張吃飯的嘴。」圍巾遮住了高個子的臉,但他頭戴某種柔軟織品織成的塔形無邊帽,猶如三個滾筒疊放,阿莎上次航到泰洛西以後,沒見過比這更古怪的裝扮,「聽聞史坦尼斯國王在此,我有十萬火急的事務要立刻覲見陛下。」 

  「七層地獄,你他媽又是誰?」 

  高個子優雅地滑下矮種馬,摘掉奇異的帽子,鞠了一躬。「在下泰楚·奈斯托斯,布拉佛斯鐵金庫的謙卑僕人。」 

  從黑暗中衝出的騎兵居然是布拉佛斯銀行家,這是阿莎·葛雷喬伊生平所見最不可思議的事,荒誕離奇得令她笑出聲。「史坦尼斯國王住在瞭望塔里,相信克萊頓爵士很樂意幫您引薦。」 

  「那太好了,時不我待啊。」銀行家用精明的黑眼睛打量她,「若我沒認錯,您就是葛雷喬伊家族的阿莎夫人。」 

  「嗯,我是葛雷喬伊家族的阿莎,是不是夫人另說。」 

  布拉佛斯人微笑。「我們給您帶了份禮物。」他示意身後的人,「我們本希望在臨冬城找到國王,可惜,風暴吞沒了城堡。在城牆下,我們見到帶著一隊毛頭小子等候國王的莫爾斯·安柏。他給我們這個。」 

  一個女孩和一個老頭,眼看兩人被粗魯地丟在面前的雪地,阿莎心想。女孩裹著毛皮,卻打戰得厲害,若非飽受驚嚇,她原算得上標緻,只鼻尖生有黑色凍瘡。至於那老頭……簡直稱不上是人,阿莎覺得稻草人都比他胖。他的臉皮包骨頭,頭髮灰白污穢。他渾身惡臭。阿莎只看了一眼就想吐。 

  他抬眼看她:「姐姐,瞧,這回我認出你了。」 

  阿莎的心跳空了一拍。「席恩?」 

  他的唇向後咧開,似乎想微笑。她發現他只剩半口牙,剩下的牙也有一半破損碎裂。「席恩,」他重複,「我是席恩。你必須記住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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