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0.第350章 丹妮莉絲
山丘仿若綠色汪洋中的石島。
丹妮花去半個上午才爬下來,到山底已是氣喘吁吁,肌肉酸痛,似乎有些發燒。岩石磨破了雙手。不過比之前好,她撥弄一個破水泡時斷定。手上皮膚粉紅柔軟,渾濁的白色液體從傷口滲出,但燒傷正在癒合。
從下往上看,山丘望而生畏。丹妮以她降生的那座古老城堡將它命名為龍石山——她對正宗的龍石島沒有半點記憶,但這座山丘讓她永志難忘。矮樹叢和刺灌木覆滿了山坡下部,高處則是一堆陡峭凌亂的裸岩,突兀地指向天空。在那片破碎的巨石、鋒利的山脊和尖銳的山頂中,卓耿找到一個淺山洞作巢穴。丹妮第一眼看到這山丘,便意識到他在這住了有些時日。空氣充斥著灰燼味道,視線範圍內樹木岩石皆被烤焦熏黑,地上撒滿破碎的焦骨,這是他的家。
丹妮知道家的誘惑。
兩天前,她爬上一個山尖,瞥見一條向南的狹長水流,在落日餘暉下微微閃光。一條小溪,丹妮意識到。它小是小,但可將她引向更大的溪流,而更大的溪流通向小河,這片土地上所有的河最終都會匯入斯卡札丹河。找到斯卡札丹河后,只需順流而下,便能到達奴隸灣。
她寧願騎龍返回,卓耿卻不肯配合。
古瓦雷利亞的龍王們用束縛咒語和魔法號角來控制坐騎;丹妮莉絲只有一個單詞和一條鞭子。坐在龍背上,她有種初學騎術的感覺。她抽打小銀馬右肋,馬兒會向左跑,因為馬的本能是逃離危險;但當她鞭子落在卓耿右側,龍卻跟著轉向右方,因為龍的天性是進攻。有時她鞭子抽哪都沒關係,他會載她隨心所欲地飛,完全忽視她的意願。丹妮發現,鞭子只能騷擾他,卻不能真正傷害他,因為龍鱗比號角還硬。
無論龍每天飛得再遠,某種本能都會讓他在黃昏時返回龍石山。這是他的家,不是我的。她的家遠在彌林,那裡有她的夫君和情人。那裡才是她的歸屬。
走吧。如果我回頭,一切就都完了。
回憶與她同行。天高雲淡,草原上飛馳的駿馬猶如螻蟻。銀月仿若觸手可及,湛藍的溪水在下方歡快地流過,被陽光映得波光粼粼。此景可待成追憶?在卓耿背上她才感到完整,翱翔天際,藐視所有危險,叫她如何放得下。
但她不能留戀。女孩可以一輩子玩耍,她已是成年女人,是女王也是妻子,是萬千人的母親。她的孩子需要她。卓耿曾屈服於皮鞭,她也必須牢記責任。她得重拾王冠,坐上烏木長椅,回到她高貴的夫君懷中。
西茨達拉和他冷淡的吻。
上午驕陽似火,藍天萬里無雲。很好。她的衣服早已成為破布,留不住絲毫溫暖。飛出彌林的瘋狂旅途令她掉了一隻鞋,她把另外那隻留在卓耿的巢穴,因為光腳好過不倫不類地穿一隻鞋。她的托卡長袍和面紗都扔在競技場,裡面的亞麻布內衣經不起多斯拉克草原炎熱白晝和寒冷夜晚的煎熬,汗水、青草和塵土讓它污跡斑斑,丹妮還從衣服邊緣撕下一條布來包紮小腿。在別人眼中,我肯定是個飢腸轆轆、衣衫襤褸的乞丐,她心想,好在天氣溫暖的話,我不會凍死。
龍石山的生活孤獨寂寞,傷痕纍纍,飢餓難耐……但奇怪的是,她卻滿心歡喜。幾道傷疤,肚皮空空,夜來冷戰……若能飛翔,一切又有何妨?真的不想走。
可是姬琪和伊麗在彌林大金字塔等她,還有她可愛的文書彌桑黛和所有的小侍酒。他們會獻上美食,服侍她去柿子樹下的水池沐浴。沐浴一新的感覺一定很不錯。不用照鏡子,丹妮也知道自己有多臟。
她很餓。有天早上,她在南坡半山腰找到不少野生洋蔥,晚些時候又找到葉子繁盛的紅色蔬菜,那或許是某種怪異的捲心菜。不管是什麼,反正吃下去並沒有不適。除開這些和一條在卓耿巢穴外小小的湧泉池抓來的魚,她一直以龍的殘羹維生,啃著焦骨和大塊冒煙的肉,通常半熟半生。她需要更多食物。某天,她赤腳踢飛一顆破羊頭骨,眼見它彈跳著滾下山,沿陡坡一路滾入草海,意識到自己必須離開。
丹妮踏著輕快的步子進入高高的草叢,趾間泥土散發著暖意。草跟她一般高。騎在小銀馬上,與我的日和星並轡行在卡拉薩前方時,我從沒覺得它們有這麼高。她邊走邊用競技場主的皮鞭輕拍大腿。鞭子和背上的破布,是彌林留給她的全部。
她行進在綠的王國,但長草已非盛夏的深綠。秋意濃重,冬日緊隨,草原比她記憶中蒼白,泛著病態、黯淡、近乎於黃的綠,不久將走向棕色的終點。
草海正在乾枯。
丹妮莉絲·坦格利安對多斯拉克海並不陌生,無邊無垠的草海從科霍爾森林一直延伸到聖母山和世界的子宮湖。初來草原她還是個女孩,身為卓戈卡奧的新娘,要去維斯·多斯拉克覲見多希卡林的老嫗。彼時展現在她面前的遼闊草原美得令她窒息。藍藍的天,綠綠的草,我心懷希冀。白天,喬拉爵士——她粗魯的大熊伴她左右,還有伊麗、姬琪和多莉亞的細心照顧;夜晚,她的日和星擁她入眠,孩子在她體內成長。雷戈。我給他取名雷戈,多希卡林說他是騎著世界的駿馬。即便布拉佛斯的紅門大宅那早已模糊的記憶,也未令她如此歡樂。
但在紅色荒原,所有歡樂都化為灰燼。她的日和星從馬上墜落,巫魔女彌麗·馬茲·篤爾讓雷戈胎死腹中,丹妮親手悶死了卓戈卡奧的軀殼,隨後卓戈龐大的卡拉薩分崩離析。波諾寇自立為波諾卡奧,並帶走大批騎手和奴隸,賈科寇隨後也如法炮製,自立為賈科卡奧。賈科的血盟衛馬戈姦殺了丹妮莉絲曾從他手下救走的女孩埃蘿葉。若非她的龍在火葬卓戈卡奧的煙火中誕生,丹妮恐怕早就被帶回維斯·多斯拉克,與多希卡林的老嫗共度餘生了。
大火燒光了我的頭髮,卻沒傷到我。在達茲納克競技場也是如此。當時一切發生得太快,她越回憶越迷糊。好多人,尖叫推搡的人。她記得馬匹驚恐人立,一輛裝滿甜瓜的車在路中傾覆。一支長矛從下方飛來,隨後是一陣十字弓箭矢,其中一支近得從丹妮臉頰擦過,剩下的或掠過卓耿的鱗片,或插入其間,或穿透了雙翼的薄膜。黑龍在她身下打滾,她只能拚命抓緊鱗片。傷口冒煙,丹妮目睹一支箭矢陡然炸成火焰,另一支在龍翼扇動下墜落。下方人群四處奔逃,陷入火海,他們雙手高舉,似乎跳著瘋狂的舞。一位穿綠色托卡長袍的女人揪住一個哭泣的男孩,拽入懷中,用身體為他抵擋火焰。丹妮能看清女人衣服的顏色,卻看不清她的臉。在磚地上奔逃的人群從她身上踐踏而過,很多人著了火。
隨後一切消散,聲音減弱,人潮後退,長矛和箭矢紛紛讓路。卓耿竭力爬升,載她向上、向上、向上,直到高懸於金字塔和競技場上空。他展開翅膀,承接被陽光灼烤的磚塊散發的熱氣。就算我當時當地摔死,也值了,她心想。
他們飛向北方,越過大河,卓耿憑藉千瘡百孔的翅膀在雲朵間滑翔,那些雲好似鬼魂大軍的旗幟。丹妮瞥見奴隸灣的海岸線,還有穿過岸邊的沙漠和戈壁、一路向西的古瓦雷利亞大道。回家的大道。然後一切再次消逝,腳下只有連綿起伏的草海。
距離第一次上天翱翔,過了一千年了嗎?有時真有這種感覺。
隨著太陽爬升,溫度也在升高,沒多久她的頭開始嗡嗡作響。丹妮的頭髮在長回來,但速度緩慢。「我要頂帽子。」她大聲說。在龍石山上,她試過自己編一頂,按照在卓戈身邊看到多斯拉克婦女編草稈的方式。但要麼用的草不對,要麼技巧太次,始終編不成型。再試一次,她告訴自己,再試一次就會成功。你是真龍血脈,不可能編不出一頂帽子。但她試了又試,最後一次也沒比開始好多少。
丹妮找到在山頂瞥見的小溪時已是下午。那是一條不太顯眼的小溪,孱弱的涓涓細流,還沒她胳膊粗……而在龍石山的時日她的胳膊本已日益纖瘦。丹妮掬起一捧水,潑在臉上,掬水時指關節壓進了小溪底部的泥巴。她幻想有更冰涼清澈的水……但這實在不可能,如果沉溺於幻想,她寧願有人來救她。
她始終希望有人能順藤摸瓜找來。巴利斯坦爵士可能正在找,他是她最信任的女王鐵衛,發誓用生命來保護她。她的血盟衛熟悉多斯拉克海,且與她同生共死。她的夫君,高貴的西茨達拉·佐·洛拉克,也可能派出搜尋隊。而達里奧……丹妮想象他微笑著騎過高高的草叢,朝她飛奔而來,嘴裡金牙在夕陽最後一縷光線下閃爍。
只是達里奧做了淵凱大營的人質,以確保前來彌林的淵凱將領不受傷害。達里奧和英雄,喬戈與格羅萊,外加三名西茨達拉的親戚。到現在,人質肯定都被釋放了。可……
不知團長的雙刀是否還掛在她床榻邊的牆上,等待達里奧歸來領取。「我把姑娘們交給你,」他說,「替我保管她們,親愛的。」不曉得淵凱人是否清楚她的團長對她的意義。送走人質那天下午,她問過巴利斯坦爵士這個問題。「他們可能聽到了風聲,」他回答,「納哈里斯炫耀過陛下……對他……熱烈的……回應。恕我冒昧,謙遜並非傭兵的美德。他對自己的……『劍術』……頗為自豪。」
你的意思是,他在外炫耀跟我上床吧。但達里奧不會蠢到跟她的敵人炫耀。沒關係,現在淵凱軍肯定班師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這個。為和平。
她回首看去,龍石山像個攥緊的拳頭,從草原上升起。那麼近啊。我走了幾小時,它仍觸手可及。回去還不晚。卓耿巢穴旁的湧泉池有魚。既然來此的第一天抓到一條魚,以後一定還能抓到。洞里還有殘羹冷炙,卓耿的獵物焦黑的骨頭上有殘渣。
不,丹妮提醒自己,如果我回頭,一切就都完了。她可以在光禿禿的龍石山上住下去,白天騎卓耿,黃昏時以龍的殘羹維生,欣賞大草原由金黃轉為橘黃。但那不是她的命。她必須拋開遠山,堵住耳朵,任那飛翔與自由之歌在風中、在山巒石脊間消散。小溪由東南向南流淌,起碼在她看來是這樣。帶我去大河邊,我只求你這個。帶我去大河邊,剩下的我自己來。
時間過得很慢。丹妮順著溪流彎來拐去,一邊用鞭子在大腿上打拍子,試圖不去想還得走多遠,不去關心頭疼和空空如也的肚子。一步。下一步。再一步。再走一步。她還能怎樣?
她的草原一片靜謐。微風吹過,草稈摩擦,嘆息陣陣,它們正用諸神才聽得懂的語言竊竊私語。小溪不時流經岩石,發出泠泠聲響從旁繞過。泥巴擠進腳趾間,各種昆蟲嗡嗡地繞著她飛,有慵懶的蜻蜓、閃亮的綠蜂,還有小得幾乎看不見的刺蚊。它們落在她胳膊上,她漫不經心地趕開。她撞見一隻來溪邊喝水的老鼠,但老鼠看到她就跑了,鑽進草稈間,消失在長草叢中。她不時聽到鳥鳴,它們的歌聲讓她肚餓,但她沒網,也找不到鳥巢。我夢想飛翔,她心想,飛過之後卻夢想偷鳥蛋。這想法讓她忍俊不禁。「世人發瘋,諸神癲狂。」她告訴長草,長草低聲附和。
這一天里她三次看到卓耿。第一次他距離尚遠,就像遙遠的雲層中穿梭的鷹,現在他即便只有斑點大小,丹妮也能認出。第二次他展開黑色的翅膀掠過太陽,世界為之昏暗。最後一次他從她正上方飛過,近得她能聽見拍翅聲。半晌間,丹妮以為他在追獵她,他卻毫無察覺地飛走,消失在東方。還好,她想。
夜色不知不覺包圍了她。太陽勾勒出遠方龍石山的輪廓,丹妮來到一道荒草蔓生、破敗龜裂的低矮石牆前。或許它曾是神廟的一部分,或是莊主大廳的殘餘。牆內有更多廢墟——一座古井,草叢中一些可能是茅屋舊址的圓圈。她推測那些屋子是草稈和泥巴建的,被常年的風吹雨淋損毀殆盡。日落前,丹妮一共找到八個圓圈,或許更多的隱藏在遠處的草地。
石牆比廢墟其他部分狀況好一些。儘管它的最高處,即兩牆相交的角落也不過三尺,但好歹能提供遮蔽。黑夜迅速到來,丹妮縮進角落,抓了幾把廢墟中瘋長的野草胡亂蓋住自己。她太累,雙腳都起了新水泡,粉紅的腳趾上有一對大的。漫漫長路啊,她不由得咯咯發笑。
世界沉入黑暗,丹妮躺下闔眼,睡意卻遲遲不至。夜色清冷,土地堅硬,腹中空虛。她想起彌林,想起愛人達里奧,想起丈夫西茨達拉,想起伊麗和姬琪、可愛的彌桑黛、巴利斯坦爵士,還有瑞茨納克與圓顱大人斯卡拉茨。他們還牽挂我死活嗎?我騎龍飛走,他們是不是認為他吃了我?她不知西茨達拉能否保住王位。他的王冠是她給的,她走之後他守得住嗎?他要卓耿死,我聽見他叫喊。「殺了他!」他下令,「殺了那野獸!」他臉上掛著貪慾。壯漢貝沃斯跪倒在地,渾身顫抖,吐得稀里嘩啦。毒藥。一定是毒藥。蜂蜜蝗蟲里有毒。西茨達拉勸我嘗嘗,不料卻被貝沃斯吃光了。她讓西茨達拉做她的國王,讓他分享她的床榻,為他重開競技場,他沒有理由殺她。下毒者究竟是誰?瑞茨納克,她芬香的總管?淵凱人?鷹身女妖之子?
遠方,傳來一聲狼嗥,讓她頓感悲傷又孤寂,也提醒著她腹中飢餓。月亮升到草原中天,丹妮終於陷入煩亂的睡眠。
她做夢了。煩惱和傷痛離她而去,她似乎又飄上天空,又飛起來了。她盤旋著、歡笑著、舞蹈著,群星圍繞在旁,在她耳邊輕聲密語。「要去北方,你必須南行。要達西境,你必須往東。若要前進,你必須後退。若要光明,你必須通過陰影。」
「魁蜥?」丹妮喚道,「你在哪,魁蜥?」
她看見了。她戴著星光織成的面具。「記住你是誰,丹妮莉絲。」群星用女人的聲音悄聲說,「魔龍知道,但你知道嗎?」
次日清晨,丹妮醒來后渾身酸痛僵硬,四肢臉龐都爬滿螞蟻。她趕緊踢掉用作鋪蓋和床單的枯棕草稈,掙扎著起來。身上到處是被咬出的紅色小丘疹,又腫又癢。哪兒來的螞蟻?丹妮掃掉四肢和肚子上的螞蟻,摸摸頭髮燒光后長滿發楂的頭皮,發現有更多螞蟻,甚至有螞蟻沿著脖子向後爬。她將它們統統掃下,赤腳碾死。好多啊……
原來蟻冢就在矮牆另一邊,也不知螞蟻是怎麼爬過牆找到她的。對它們來說,這牆肯定和維斯特洛的絕境長城一樣。那是世上最雄偉的城牆,哥哥韋賽里斯常驕傲地描述,好像那是他建的。
韋賽里斯還講過窮苦騎士的故事,說他們窮得住不起店,只能睡在七國小路旁的老樹籬下。丹妮願意付出一切換來一個厚厚的大樹籬。沒有蟻冢就更好了。
太陽才剛剛升起,幾顆明星流連在瓦藍瓦藍的天空。其中某顆也許正是卓戈卡奧,在夜晚的國度騎著烈焰熊熊的駿馬朝我微笑。在草原上放眼望去,她仍能看到龍石山。那麼近。我應該走出幾里格了,看著卻像一小時就能走回去。她想再次躺下,闔眼繼續睡。不。我得前進。小溪。跟著小溪就好。
丹妮花了點時間來確定方向,可不能因為走錯路而錯過小溪。「它是我的朋友。」她大聲說,「我和朋友在一起就不會迷路。」夠膽的話,她應當睡在水邊。但動物晚上會來溪邊飲水,她見過腳印。對一匹狼或一頭獅子來說,丹妮或許算不得大餐,但總是聊勝於無。
確定哪邊是南后,她數著步子出發,踏出第八步時看到了小溪。她捧了些水來喝。溪水讓她肚子絞痛,卻比乾渴要好。之前除了長草上閃光的露珠,她沒東西喝,除非吃草,她也沒食物。我可以吃螞蟻。黃螞蟻太小,沒什麼吃頭,但草原里的紅螞蟻個頭大一些。「既然我在海里。」她一邊沿蜿蜒的小溪蹣跚而行,一邊說,「說不定能抓到螃蟹,或是一條肥美的魚。」鞭子輕拍大腿,啪,啪,啪。一步一個腳印,小溪會帶她回家。
剛過中午,她沿小溪來到一片灌木叢,扭曲的樹枝上掛滿綠色硬皮漿果。丹妮疑惑地打量著漿果,然後從枝頭摘下一顆,咬了一小口。果肉又酸又難嚼,卻帶著一絲熟悉的回味。「在卡拉薩,他們用這種漿果給烤肉調味。」她想起來。這話大聲說出口讓她更加確信,由於肚子叫個不停,她不知不覺中已雙手並用邊采邊吃。
一小時后,她肚子絞痛得走不動路,當天剩下的時間一直嘔出綠色黏液。留下一定會死。我可能就要死了。不知多斯拉克的馬神是否掌管這片草地,能否將她帶往群星間的卡拉薩,讓她與卓戈卡奧並騎於夜晚的國度?在維斯特洛,坦格利安家族的死者會被火葬,但此處誰來為她點燃火葬堆呢?狼群和食腐烏鴉會分食我的身體,她傷感地想,蛆蟲將鑽進我的子宮。她的雙眼又聚焦在龍石山,它看起來小了些。即便相隔甚遠,她也能看到風蝕的山頂上有煙升起。卓耿狩獵回來了。
日落時分,她蹲在草叢裡呻吟,每次排泄的糞便都比之前更鬆軟、難聞。月亮升起時,她排泄的已是褐色的水。她喝得越多,排泄得越多;排泄得越多,就越覺乾渴,非得爬到溪邊繼續喝。最後她闔上眼,不知自己有沒有力氣再睜開它。
她夢到死去的哥哥。
韋賽里斯還是臨死前的樣子。嘴唇痛苦地扭曲,頭髮燒著了,熔化的黃金淌過眉骨臉頰,流進雙眼,所經之處焦黑冒煙。
「你死了。」丹妮說。
我被謀害了。他沒動嘴,她卻聽到他的聲音在耳邊輕響。妹妹,你沒為我哀悼。無人哀悼的死亡實在難熬。
「我愛過你。」
那是曾經,他聲音里的怨恨讓她顫抖。你本該作我妻子,為我生下銀髮紫眸的孩子,以保持真龍血脈的純正。我照顧你,讓你知道自己是誰。我一手把你拉扯大,為了不讓你餓死,我賣掉母后的王冠。
「你傷害我。你威脅我。」
只有當你喚醒睡龍時。我愛你。
「你賣了我。你背叛我。」
不對。是你背叛我。你棄我於不顧,拋棄了自己的血親。他們騙我。你的馬人丈夫和他那幫臭蠻子,他們是騙子、小人。他們承諾給我一頂黃金王冠,結果卻是這個。他摸摸臉上緩緩流下的熔金,青煙從指頭升起。
「你本可得到王冠。」丹妮告訴他,「你只需耐心等待,我的日和星便會為你贏取它。」
我等得夠久了。我這輩子都在等。我是他們的國王,他們合法的國王,他們竟然嘲笑我。
「你本該和伊利里歐總督一起留在潘托斯。卓戈卡奧要帶我去見多希卡林,你無須跟隨。你自己要去,這是你的錯。」
你想喚醒睡龍嗎,愚蠢的小賤貨?卓戈的卡拉薩是我的。我從他那買的,整整十萬哮吼武士,我用你的貞操付的賬。
「你根本不明白,多斯拉克人不做買賣。他們贈送並接受禮物。你只需耐心等……」
我沒有等嗎?為了我的王冠,為了我的王座,為了你。這麼多年的等待,卻換來一鍋熔金。憑什麼把龍蛋送給你?它們是我的!如果我有一頭龍,我會讓世界知道我們家的宣言。韋賽里斯歇斯底里地大笑,直到下巴冒著煙掉落,鮮血和熔金從嘴裡湧出。
她喘著粗氣醒來,大腿間滑溜溜的全是血。
一開始她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世界剛剛放亮,風中長草輕柔地沙沙響。不,拜託,讓我多睡會兒。我太累。她想鑽回睡前扯下的草堆里,但有些草稈濕了。又下雨?她坐起來,害怕睡著時沾了一身泥,結果手指靠近臉龐聞到血味。我要死了嗎?然後她看到蒼白的新月高懸在草海之上,這是她的月事。
若非她虛弱又害怕,這或許算是個安慰。她猛烈哆嗦起來,在泥土上蹭干手指,抓起一把草擦拭大腿內側。真龍不流淚。她在流血,不過是經血。但天上還是新月,怎會如此?她努力回想上次月事的時間。上次滿月?大上次?大上上次?不,不可能那麼久。「我是真龍血脈。」她大聲告訴草叢。
曾是,草叢低語回應,直到你將真龍鎖在黑暗的地下。
「卓耿殺了一個小女孩。她叫……她的名字……」丹妮悲哀地發現自己記不起孩子的名字,若非淚水早被蒸干,她真想慟哭一場,「我永遠不會有自己的小女孩。我是龍之母。」
是的,草叢說,但你拋棄了自己的孩子們。
她飢腸轆轆,起泡的雙腳酸痛不已,腹中絞痛似乎越發嚴重,好像無數扭動的蛇在啃食她的內臟。她用顫抖的手捧起泥水。正午時水是溫熱,但在寒冷的清晨卻幾近清涼,正好可以幫她撐開眼睛。她把水潑在臉上,看清大腿上的鮮血,內衣破碎的邊緣也沾上血跡。這一片奪目的鮮紅把她嚇壞了。經血,不過是經血,但她不記得自己流過這麼多血。會不會是水?如果是水,那她死定了。因為她要麼喝,要麼就得渴死。
「繼續前進。」丹妮命令自己,「沿小溪繼續前進,它會帶我到斯卡札丹河。到那兒達里奧就會找到我。」但她用盡全力才勉強站起來,隨後全身發燙,血流不止,一步都邁不動。她抬頭望向湛藍空曠的天空,眯眼盯著太陽。半個上午過去了,她沮喪地想。她強迫自己抬起腳,邁出一步,又一步,她覺得自己又能走了,便順著小溪前進。
氣溫漸暖,太陽直射在頭上,烤著殘餘的發楂。水濺在腳底,她發現自己走進了小溪。這樣多久了?腳趾間柔軟的棕泥讓她覺得舒服,並緩解了水泡的痛楚。無論在小溪中還是小溪外,我都得走下去。水往低處流,小溪帶我到河流,河流帶我回家。
回家?那不是家。
彌林不是她的家,也不會成為她的家。那是梳著奇怪髮型的奇怪人生活的奇怪城市,信仰奇怪的神祇;那裡的奴隸主裹著綴滿流蘇的托卡長袍,那裡的聖女以賣淫為業,那裡的屠殺是種藝術,那裡的狗肉被當成美味。彌林是鷹身女妖之城,丹妮莉絲卻成不了鷹身女妖。
永遠成不了,草叢用喬拉·莫爾蒙粗啞的聲音發言。我早就警告過您,陛下。我說,放棄這座城市,您的目標是維斯特洛。
他聲音很輕,丹妮卻覺得他就貼在身後。我的大熊,她心想,我親愛的大熊,你愛過我,又背叛我。她好想他,好想再見到他那張醜臉,用胳膊環住他,倚在他胸膛。但她知道自己一回頭,喬拉爵士就會煙消雲散。「我在做夢,」她說,「做白日夢,邊走路邊做夢。我孤身一人,迷失了方向。」
迷失,是因為您在不屬於您的地方徘徊。喬拉爵士的聲音如輕柔說話的風。孤身一人,是因為您將我趕走。
「你背叛我。你為了金子當間諜。」
為了家。我只想回家。
「還有我。你要我。」丹妮曾從他眼裡看出。
是的,草叢悲傷地輕語。
「你吻我。我從未准許你吻我,但你還是吻了。你把我出賣給敵人,卻又真心實意地吻我。」
我給您忠言。把好容易積攢下來的實力留給七大王國。我說,把彌林留給彌林人,向西方進發。您卻聽不進。
「我必須攻佔彌林,否則我的孩子們會在行軍中餓死。」穿越紅色荒原時,丹妮留下一路屍體,同樣的場景她再不想看到了,「我必須用彌林的儲備來養活我的子民。」
您攻佔了彌林,他對她說,卻逗留不去。
「我是女王。」
您是女王,她的大熊說,您是維斯特洛的女王。
「那還要走好久。」她怨懟道,「我累了,喬拉,我厭倦了戰爭。我想要休養生息,想要在歡笑中度過,想要播種樹苗,看它們茁壯成長。我只是個年輕女子。」
不,您是真龍血脈。低語聲漸漸模糊,彷彿喬拉爵士被遠遠落下。真龍不種樹。記住這個。記住您是誰,記住您的使命,記住您的族語。
「血火同源。」丹妮莉絲朝搖擺的草叢說。
她絆到一顆石頭,單膝跪倒,疼得大哭。她多麼希望她的大熊會抱住她,扶她起來,但她回頭尋覓,卻只看到細細的棕色水流……和輕輕搖擺的草。是風,她告訴自己,是風搖晃草稈,輕聲細語。但根本沒有風。烈日當空,世界沉悶。空中蚊蚋成群,一隻蜻蜓在小溪上飛來飛去,草叢仿如有意識似的搖晃。
她在水底泥巴中挖出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簡陋的武器也好過赤手空拳。她眼角餘光瞥見右側草叢又在動。草叢搖晃,並像見了國王一樣彎下腰,但這裡沒有國王。這個空曠的世界是那麼的綠、那麼的安靜、那麼的枯黃,它正在走向死亡。我必須站起來,她告訴自己,我必須走下去,沿著小溪前進。
草叢中傳來清脆的銀鈴聲。
鈴鐺,丹妮笑了,她想起卓戈卡奧,她的日和星,想起他髮辮上的鈴鐺。等太陽從西邊升起,在東邊落下。等海水乾枯,山脈像枯葉一樣隨風吹落。等我的子宮再度胎動,我再次懷了孩子,卓戈卡奧將回到我身邊。
但這一切是不可能的。鈴鐺。她的血盟衛找到了她。「阿戈。」她輕聲呼喚,「喬戈。拉卡洛。」或許達里奧也在?
綠色草海向兩邊分開,衝出一名騎手。他的辮子烏黑油亮,皮膚深得像拋光過的銅,眼睛如兩顆杏仁。鈴鐺在他髮際歌唱,他纏著勳章腰帶,身穿彩繪背心,左右掛了一把亞拉克彎刀和一條長鞭,馬鞍上懸著獵弓和一袋箭支。
獨行騎手。他是斥候。他的任務是到卡拉薩前方尋找獵物和肥美的草地,並搜出隱藏的敵人。如果他發現她,會殺她,強暴她,或是奴役她,最好的結果不過是送她回去陪伴多希卡林的老嫗,那才是卡奧死後卡麗熙的歸宿。
不過那人沒發現丹妮。草叢掩護了她,而他看著別處。丹妮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黑色的陰影大展雙翼飛了過來。龍就在一里開外,斥候僵在原地,直到他胯下的種馬發出驚恐的嘶鳴,他才如夢方醒,撥轉馬頭,穿過長草飛馳而去。
丹妮注視著他離開。當馬蹄聲漸漸遠去,終歸平靜時,她開始大喊,一直喊到嗓音嘶啞……終於,卓耿噴著煙霧飛來。草叢在他面前伏下,丹妮跳上他的背。她渾身血味和汗味,且滿心恐懼,但這不重要。「若要前進,你必須後退。」她對自己說,赤裸的雙腿夾緊黑龍的脖子。她踢了卓耿,卓耿便升上天空。鞭子丟了,她靠手和腳指示他向東北飛行,那是斥候逃跑的方向。卓耿十分配合,或是嗅到了騎手的恐懼。
十幾次心跳后,他們便超越了下方疾馳的多斯拉克斥候。丹妮看到左右都有焚成灰燼的草地。卓耿來過這裡,她意識到。他狩獵的痕迹猶如一串灰色島嶼,點綴在綠海汪洋中。
一大群馬匹出現在下方,那是二十多個騎手,但他們一看到龍轉身就逃。黑影欺近他們,馬群嚇破了膽,在草原上撒開蹄子狂奔,直到口吐白沫,四蹄撕裂大地……但它們再快也飛不起來。一匹馬落了單,黑龍咆哮著下降,眨眼間那可憐的牲畜就渾身浴火,但還沒停下奔跑的步伐,一路尖銳的哀鳴,直到卓耿落在它身上,折斷它的脊背。丹妮用盡全力抓住黑龍的脖子,才沒滑下去。
馬屍太沉,卓耿沒法運回龍石山,於是就地享受獵物。他從獸屍上扯下焦肉,周圍的青草熊熊燃燒,空中瀰漫著濃煙和燒焦馬毛的氣味。飢餓的丹妮從龍背上滑下,和他一同進食,赤手從死馬上扯下幾塊冒煙的肉。她燒傷了雙手。在彌林,我是絲綢包裹的女王,小口地咬著塞滿棗子的蜂蜜烤羊,她回憶,我那高貴的夫君看到我現在的模樣會作何感想?西茨達拉肯定會被嚇壞。但達里奧……
達里奧會哈哈大笑,抽出亞拉克彎刀割下一大塊馬肉,蹲在她身旁一起吃。
當西方的天空變成瘀血的顏色,丹妮聽見馬蹄聲。她站起來,用殘破的內衣擦凈雙手。
賈科卡奧帶著五十名騎馬戰士從滾滾濃煙中出現時,丹妮莉絲和她的龍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