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3-生既痛苦
王老爺子這話出口,我不出聲了。
其實想也知道,一場鬥法把對方打敗了還不過癮,對方都認輸了還抄起石頭把丫倆腿砸斷,這種混蛋事兒除了我爺爺馬三山之外也沒誰能做得出來了。
這時就聽王老爺子又問:「對了,你怎麼突然想起問他來了?據說當年這人重傷被送回國后就再無音訊了,因為被扣上了戰犯的帽子,據說後來在日本國內也飽受抨擊打壓,以至於後來整個土御門家都受到了牽連……」
「就是他帶頭害死了李紅袖。」我說。
聽我說完,王老爺子和秀秀恍然大悟。
我又問:「對了,我師爺吳道阻呢?」
「他……」
王老爺子一聲長嘆,猶豫片刻后才又說道:「吳道阻老先生被帶走時,李紅袖也派人把咱仨關到了這裡來,當時你昏死了過去,因此後面的事才不記得。」
「他們把師爺帶到了哪裡去?」
我急忙發問,老爺子又嘆了口氣,搖搖頭道:「當時聽說是扔下了油鍋,老先生怕是已經……」
王老爺子沒再繼續說下去,話說到此,已是滿臉地悲傷。
牢房中一陣沉默,隨後就聽秀秀髮問道:「會不會有萬一?」
「萬一?什麼萬一?」
「難道李紅袖真會對自己的師兄下此毒手?她,她萬一念及師兄妹之情,放過吳老先生呢?」秀秀又說。
王老爺子沒有回答,而一陣沉默之後,我搖了搖頭,說道:「不會的,她心裡的恨根本無法化解……」
聽到我這話,王老爺子和秀秀都驚訝地朝我望了過來,而一想到李紅袖故意讓我看到的那些凄慘景象,我的手,我的心都又開始顫抖了起來……
「痛苦和痛苦,真的是不同的,這世上恐怕根本沒有什麼感同身受可言……即便我已經親眼看過,但我想我所能感受到的痛苦,也不及當時被害死的李紅袖的萬分之一,她,她真的太可憐了……」
話說到此,兩行熱淚竟已不受控制地從我眼角滑落,那種撕心裂肺地感覺,簡直沒有任何語言足以形容。
而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從牢房的鐵柵欄外傳了進來——
「痛苦誰都會有,哪裡有他媽什麼身臨其境啊……」
我們雖然突然傳來的聲音望去,就見說話的是立在牢房外站崗的一名鬼差。
那鬼差依靠著岩壁一副懶洋洋地模樣,見我們望去,忽地一笑,又說:「沒想到你一個活人竟能明白這麼多,其實也算是不錯了,至少死而無憾……」
「你這話什麼意思?」
聽他語氣輕蔑,我有些生氣,就問:「聽你這語氣,就彷彿再大的痛苦也不值一文似的……」
「當然不值一文,有時候你們這些活著的人就是把痛苦看得太過於重要了,這才緊抓著不放,又自負又掙扎的,有什麼意義呢?回頭死了,孟婆湯一喝奈何橋一過,還他媽不是啥都忘了?」
鬼差冷笑著說:「那李紅袖之所以變成現在這樣,又把陰曹地府搞成現在這樣,其實根本原因並不在於她的痛苦有多強烈,歸根結底在於當年地府做了個錯誤的決定,把她留了下來,僅此而已,如果當年把李紅袖送上黃泉路,給她灌上一碗香噴噴的孟婆湯,痛苦?哈哈,再大的痛苦都是個屁……」
那鬼差彷彿看穿一切,話說到這兒,竟自顧自地爽朗大笑了起來,宛若一名早已看透生死看穿前後的世外高人。
聽那鬼差搖頭晃腦長篇大論,我不禁起疑,於是問道:「這位大哥,你是什麼人?」
「呵呵,你可別把我當個人物……」
那鬼兵朝我嘿嘿笑著擺了擺手,說道:「我不過就是個普普通通的鬼差而已,只不過在地府待得久了,見得多了,所以明白的自然也就多了……」
「所以,你覺得李紅袖即便死時承受了那麼多的痛苦,也是無關緊要?」
「不然呢?」
鬼差反問,我一陣沉默。
隨後就聽他又說道:「小子我問你,什麼是痛苦?又何來的痛苦?」
「這……」我不知該怎麼回答。
鬼差又道:「我在陰間當差也有個幾百年了,記得以前守望鄉台時,我曾遇到過個和尚在望鄉台上給一群不願去投胎的鬼魂講經,我就在一旁聽著。他說,人身上的痛苦其實一共分為八種,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而這八種痛苦皆是構建人一生的不可或缺的部分,所以有痛苦,才是活著,而死後,則當了斷這些前生之痛苦。可惜世人愚昧,偏偏無法自我了斷,於是為求眾生心安,才有了奈何橋,有了孟婆湯,有了供死者最後思念親人的望鄉台和鬼門關外訣別嶺。既然八種痛苦起源於生,那麼在生命結束之時,痛苦其實便也已經結束了,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心理上的……」
話說到這兒,那鬼差朝我扭過了頭來,問:「我問你,我砍你一刀,你疼不疼?」
「疼。」我說。
「疼,就說明你還活著,你若死了,我往你屍體上砍一刀,你還疼不疼?」
「不疼。」
「這不就對了,身上的疼會在死時結束,心裡的疼同樣如此,所以人死後是沒有痛苦的……」
「既然沒有痛苦,為什麼李紅袖的痛苦還會如此清晰刻骨?」
「嘿嘿,若是你當這是痛苦,那就錯了,這不是痛苦……」
「那,那又是什麼?」我驚問道。
「不是痛苦,自然是執念,就如有人過奈何橋時不願喝孟婆湯一樣,為何不喝,因為他放不下生前的美好,但其實喝下之後一了白了,豈不是變得更加快樂?痛苦也是如此,李紅袖放不下的不是痛苦,只是執念,執著於報仇的心,這顆心使她痛苦不堪。其實她自己肯定也明白,若是放下,自己既會逍遙快樂從此了無牽挂,可她偏偏不願放下……更巧的是,她在地府內地位特殊,又沒人能強迫她放下,漸漸的,這才慢慢衍生為了現在的結果,哎,所以哪他媽的是什麼痛苦作祟,分明是執念而為……」
「你好像很了解李紅袖。」我問。
那鬼差搖搖頭,又道:「不,我不是了解李紅袖,我是了解這世上的人,更了解這世下的鬼。李紅袖當年被日本人折磨致死,確實痛苦,這便是她一生中最大的痛苦;另一個人生前打個噴嚏摔下炕摔死,也很痛苦,那麼那便是他這一生最大的痛苦;而我,我已忘了何年何月,我做買賣路過個山頭,被一群山賊抓去搶光了盤纏貨物,還被扒光衣服吊起來示眾,我以為這就完了,哪知道這山頭上百八十號山賊全他媽是變態,不愛美女只愛俊男,那幾天把我給累的呀,後來生生累死了我,那我這又算不算痛苦?小子,你剛才說痛苦不能感同身受,那我問你,痛苦又何來的大小之分?李紅袖所感受到的世間最痛,與我感受到的世間最痛,又有什麼分別呢?只是她死得時間短,自己還執著於復仇,沒明白而已……」
那鬼差說到這裡,王老爺子在旁笑問:「既然你懂得這麼多,為什麼不去講給她聽,而是幫她助紂為虐?」
「講?我怎麼敢講?人家是什麼人物,人家手裡可拿著轉輪王的令牌官印呢,我不過是個小小的鬼差,我哪兒來的這麼大的權利?」
話說到這兒,鬼差突然打了個冷戰,慵懶地笑容最終收斂,又道:「何況還有那把刀,刀在她手,陰間又有幾人能不怕她?我生前不能安心做人,如今只想安心做鬼求個快活,可不敢拿自己的命再冒險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