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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齊田回去,院子里正鬧成一團。


  琳娘被綁了一直沒鬆開,大郎和二郎醒酒,一聽阿珠說琳娘被綁了,周老夫人也被關著,便找田氏來說項。「母親又何必欺人太甚?」


  他們一個是長子,一個是次子,便是名份上講,自然該他們當家作主,田氏雖然有阿丑,可到底阿丑年紀還小。長兄如父,田氏尊『夫死從子』聽他們的也是常理。


  田氏端坐在上頭,看著這兩個和他們身後的阿珠,阿珠微微瑟縮,田氏便不看她,平心靜氣說「既然你們以為我是在害你們,我也不必再為你們費心。」便家將去把琳娘鬆了,打開大門「你們便走吧。」


  大郎驚怒「這個時候我們走到哪裡去?」他原想著,自己竟然是嫡長,這個院子就該自己來作主,但有什麼調度,要怎麼應對,家將們都該來問自己。


  這些家將雖然是田家的,可田氏也是周家的人。田氏都要聽他說話,田家的家將如果不是歸他來擺布?


  所以理直氣壯。但沒想到竟然這樣。一時不知道要怎麼應對了。


  琳娘被綁了幾天,手腳都麻了。發現才被鬆開,又要被趕出去,跌坐在地上抽泣起來「表嫂何必如此呢?」


  田氏平心靜氣「你們既然要跟我講名份,那我就跟你們講名份。按名份,琳娘你先夫早逝,進周家時,肚子里經有了二郎,手裡牽著大郎來跟我磕頭。這麼算來,大郎進周家時已經是懂事的年紀了。算不得我周家長子。只因為你父親為周家而死,你表哥才向我說,沒有你父親,也就沒有周家,便想認大郎為兒子以作回報。至於二郎是怎麼個緣故,我沒有臉去問你表哥。也不在意到底是怎麼回來。不過有這些前事,今日你們若要拿名份壓我,恐怕是壓不著。若是你們要比別的,也得先問問我田氏家將答不答應。」


  田氏說著往大郎二郎和琳娘看「你們要呆在這兒,便呆在這兒。善待你們即是亡夫遺願,我也不會無故翻臉。若是存心給我找不自在,累及我周氏安危,我到也不耐煩再跟你們拉扯。」說著往家將頭領看。


  那頭領做出姿態來,隨時打算把這幾個丟出去。


  若真是被丟了出去,還能去哪兒?大廟都滿了,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總不至於席天露地而眠。


  大郎二郎便是有氣,平常也並非是足智多謀的人,拿田氏無可奈何。只往琳娘看。


  琳娘身上還疼著,可事情鬧成了這個樣子,也只有服軟,拉著阿珠,催兩個兒子「你們再莫要胡鬧,還不去看看老夫人如何!那邊也要人照應。」


  田氏冷眼看著他們往關周老夫人的屋子去,便果真不再追究。


  嫫嫫憤然「夫人肯護他們平安,已經是對得起他們,竟然這樣不識好歹。」私下使了人過去督促,不想讓他們再鬧出什麼事故來。


  齊田見這邊沒事,便去看阿丑。


  阿丑他正跟鶯姑的兒子在院子裡頭玩泥巴。鶯姑的兒子叫貢。長得清秀,十分靦腆。


  阿丑不懂許多,問他「下仆說你是我兄弟。」


  阿貢搖頭「我阿娘說,絕不敢稱兄弟。以後若我能跟著服侍你,都是福份了。」


  阿丑迷糊「那我阿爹不是你阿爹?」


  「你阿爹也是我阿爹。」


  「那你是我兄弟。」阿丑又繞了回來。


  阿貢好脾氣「我母親生我,你母親生你,你母親是主母,我母親是仆奴。我生來是要幫扶你的。就像我母親要服侍你母親一樣。這是我們的本份。」


  阿丑搞不清楚,眼睛睜得大大的,一臉茫然。臉上還粘著糕點渣子。


  阿貢給他拿了,拉著袖子給他擦乾淨。阿丑玩泥巴,他就在旁邊和泥巴。兩個人不一會兒就髒兮兮的。阿貢偏還想把阿丑弄得比自己乾淨點。


  齊田看了好笑。見沒人發現自己回來,便去想辦法弄男人的衣裳。


  她以為簡單,但事實證明,要搞一件男人穿的衣裳真的很難。徐錚到是有不少,但她個子小。要把她的衣裳拿去賠給人家,人家穿著肯定下擺吊在膝蓋上。再說她的衣裳都有記號,不好給男人。


  可在山上想買,也沒地方買。


  最後也沒有法子,雖然沒東西可以賠給人家,但人還是得去。趁著下午大和尚主持放天燈祈福,寺裡頭人全要去的機會,齊田溜過去在樹桿上有個箭坑的桃樹下頭等。


  等了好半天,都沒有人來。


  因怕良嫫找來,椿隔一會兒就要在林子外面提高了聲音問一次「小娘子?」這裡沒有人過來,她實在害怕有壞人要害自家主人。為了防身,懷裡還偷偷揣著從大和尚廚房偷的鍋鏟——她到是想偷刀,但去的時候和尚正在切菜。田氏家將的武器也都是隨身帶的,偷不來。良嫫腰上有個小劍,她可不敢去問。萬一問起來良嫫追問,壞了自家小娘子的事呢。


  椿心裡有兩個小人在打著對台。一個說,你陪著來不加阻攔,萬一小娘子出了事,可就後悔也來不及。另一個說,小娘子自有章程,哪會兒出事兒?主家吩咐一點事你便違背,豈能得信?

  最後她就硬著頭皮跟著來了。


  站在外頭守了半天,發現站在這兒,能看到遠處熱鬧的人群與燈火,到是心安了不少。家將就在不遠處巡防,只需得大叫一聲,立刻就能趕來。


  她想好了。萬一有事。自己擋一擋的功夫,家將也就來了。


  主僕兩個一個在外一個在內等了一會兒,都沒等著人。


  正打算要走時,齊田才看到有個人影過來。


  青年不知道為什麼在手裡提著個防風的小燈籠,臉色被昏黃的燈火印得明明暗暗,見到她展顏一笑,向她手上看。


  齊田有些不好意思「我沒有男人的衣裳。家裡下仆與家將還是有,但你穿了也不能見客。」又趕緊說「你也別生氣,我帶著針線來。給你補個花上去。別人看不出來的。」


  青年笑說「那也使得。」也不意,世家女里還有針線做得好的。做針線一來傷眼睛,二來除非煞性子,也不須得學那些。世族女子大約學到了懂得什麼樣的針線是好的,什麼樣的針線是不好的便行了。


  卻見齊田扭頭叫「椿!椿!」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有跟齊田差不了多少年紀的小姑娘衝過來。咬牙切齒,手裡還拿了個鍋鏟。像是要與人來拚命的。


  見到這邊並沒有險事,椿與青年照面,還鬧了個大紅臉,非常不好意思,連忙把鍋鏟往懷裡揣。往齊田禮一禮。


  齊田把偷拿的針線拿出來塞給她「你與這位郎君補補衣裳。」想想說「就給他補個桃花。」


  青年啞然失笑。到也並不多說什麼,只管任她把自己袖子展開。


  椿拿了針線,看看齊田,看看大袖上的洞,臉都憋紅了。硬著頭皮戳了幾針,就實在不得章法,甩了針轉頭跪下認錯「奴婢不會。」


  「啊?」齊田愕然,她只當窮人家的女孩子都是要做針線賺錢的。所以並沒有多加詢問就把人帶來了。


  椿怕主家在人家郎君面前丟人。移移位子,背對了青年,小聲對齊田嘀咕「奴婢家裡沒甚麼勞力,奴婢種田種得多,力氣到是有些。針線實在沒法子。」她手上全是繭子,拿針都拿不住。


  齊田到還鎮定「沒事。我會。」自己接了針線,過去像模像樣坐到青年身邊,借著防風的小燈籠和樹冠間隙漏下來的光亮一針針往上綉。


  椿見自家小娘子能繡花,也暗暗鬆口氣。心裡到是更加敬仰。原來小娘子看著平常只知道寫字,還叫人給她搜羅雜書來看,沒想到針線也拿得起來。


  她過去想給拿著燈籠,青年對她擺擺頭,自己掌著燈籠,垂眸看著齊田飛針走線。


  不一會兒,齊田手裡總算是停了下來。對青年說「好了。」


  椿連忙上去,幫忙整整青年那幅被齊田抓了老久的大袖,免得起了皺褶。看到大袖上頭那個『東西』到吸一口涼氣。


  就算說了是桃花,恐怕也沒人認得出來。分明就是個賴疙瘩。


  再看齊田,她竟然神色坦然,好像自己綉出來的是什麼佳作。站起身與那郎君說「這樣公子便能見客了。」


  椿耳根子都紅了,想著,萬一這郎君發難,說的話不好聽,或者有什麼不客氣的行為舉止,自己要怎麼維護主家。


  就聽到青年說「真多謝小娘子了。」態度和氣可親,就好像齊田果然是秀了什麼佳作。


  ?


  椿懵了頭。


  齊田起身,跟那青年寒暄。


  兩個人站在桃花樹下說話。


  問了才知道原來這位郎君叫陶來,幼時生於都城,少年顛簸長在別處,此次是到大廟來探病的。他表兄早逝,有個小兒子,從小身體不好在大廟裡寄養,最近說是舊疾犯了。


  問到齊田,齊田也大方坦蕩「我叫阿芒,還沒有大名。」


  椿扭頭,默默為自己難過,覺得這次回去,要是主家知道,自己恐怕是要死了。


  她雖然生在窮困人家,但跟在齊田身邊久了,良嫫也發現齊田喜歡使喚她做事,便讓她學了許多大家娘子的規矩,哪些事行得,哪些事要斟酌,哪些事小娘子做來,身為下仆就該阻攔。


  椿垂頭想想,今天自己可一件事也沒有做對。


  但齊田這樣坦然,卻又讓她覺得,未必是自己搞錯了?小娘子這樣行事說話,其實並沒有什麼錯處?

  再再一想,便是綉出個癩疙瘩來,小娘子也能坦然,誒……


  提起這個,又想到別的事去了——早知道會這樣,自己當時硬著頭皮把那洞給補了,不是就保全了小娘子的名聲?


  暗暗想著,以後小娘子讓自己做什麼,自己哪怕不會,也要硬會。做出來被罵是一回事,使得小娘子親自上陣,才是更丟人呢!

  她心裡翻湧,桃樹下兩個人還在說話。


  自稱叫陶來的青年問齊田「是哪個芒?」


  齊田將自己名字的由來早問得清楚,想著寫給他看,掂著腳想折了個桃樹枝,沒夠得著。


  青年伸手幫她折了。他手指好看,勻稱纖長。


  齊田接過來,在地上畫給他看「原是『尨』字,音同『芒』,就是多毛狗的意思。母親說我生下來時,頭髮長得好,可身體不好。便取個好養活的名字。後來外頭都稱『芒』字。」


  椿還是第一次聽說,想著,這是不是跟她們鄉里怕不好養活給稚兒取名叫狗剩一個意思?抿著嘴忍著笑。


  齊田偏知道,拿桃枝戳她「你是不是在笑」


  椿臉上笑收不住,把頭垂得老低,老實搖頭。強行沒笑。


  說了一會兒話,兩個人也怕離開太久,得要回去,青年把燈籠給她們「送你頑兒。」站在身後看著兩個人說著話往外走。


  椿在前面打著燈籠,齊田走在後頭一直拿桃枝戳她「鍋鏟都偷來,還來笑我。」


  椿辯解「奴婢是借來。」大著膽子說「夫人要是知道今天小娘子行事,奴婢活不到明天去了。」


  齊田長長嘆了一口氣,一手拉著她的袖子,讓她引著走,自己仰頭望天,盯著從樹木縫隙里露出來點點日頭的光亮喃喃說:「做大家娘子,實在沒意思。在這世上,做條撒歡的野狗也比大家娘子自在些。」


  她看了許多,便深深認識到這世界對女人不公。


  徐二夫人沒有兒子,處境便會艱難。


  田氏要是沒有兒子,下場也未可知。便是拿她自己與孩子歷險,也要保住田家的兒子平安,只因為女人算不得後代,得依靠別人才能活。


  明明是一樣的人,男人什麼都能幹,女人出個門都得有長輩、或兄弟監管。便是這樣,現在還算是好的,禮制往前再嚴一些,外男一律是見不得的。


  這些她看都看夠了。在人前,樂得守守規矩。可背後再不耐煩。只要田氏覺得她規矩就行了。


  椿連忙呸了幾聲吐掉晦氣「小娘子可不要亂說。」什麼野不野狗的「大家娘子錦衣玉食有甚麼不好的呢?」


  齊田說「等你不盲了,你就看見哪裡不好。」就像她在村子里長大,從來沒有見過外頭什麼樣子,可以從不覺得周圍的人有哪裡不好。她的心是盲的。就算身在其中,看見了也看不見。


  想一想,又說「算了,你還是就這樣盲著吧。」


  如果像她一樣,有一天突然恢復了視力似地,將那些齷齪與不好之處都看得清楚,又毫無辦法只能繼續在這樣的環境繼續生存,那才是更難過。


  她想,如果自己要完全在這裡生活,恐怕根本無法忍受。


  好在,這裡的一切在她而言,並不是完全真實的。就算這個世界消失,她想自己也不會有什麼好感傷的。


  可是想到阿丑,又想到田氏……她又覺得,自己這樣想似乎不對。自己應該是會難過的。


  畢竟她還是希望田氏和自己媽媽一樣,凡事漸漸順心。也希望阿丑不像要大姐,人生那樣坎坷,如果有人傷他,自己也會像保護阿姐那樣撿起石頭。


  只要能讓兩個人過得好,她也願意做一些努力——既然是這樣,如果失去了這兩個人,她是應該會難過的。


  兩個人漸漸走得遠了,身後的自稱叫陶來的青年便聽不見說話了。


  他站在原地,齊田之前每句話都聽得清楚。垂眸看著腳前那個尨字已經被齊田踩亂了。伸手在桃樹上又折了一根樹枝,順著痕迹把那個字又重新描了出來。低聲嘀咕「原來是個多毛狗」


  寫著,大袖子掃來掃去,露出一個紅癩子。不由得搖頭失笑。


  齊田回去,良嫫已經在四下尋找,終於見到人才放心。拉她往田氏那邊去「天燈上要寫祈語。夫人叫你去。」


  田氏與徐氏不在外頭大場子里,而在禪房跟大和尚說話。


  齊田還以為大和尚是一個人,這時候才發現並不是。大和尚指的是那些對世人而言有德性或名望的和尚。這廟裡有不少呢。


  田氏與徐氏對這位大和尚十分恭敬客氣。也不知道這位大和尚是什麼來頭。


  齊田上前與大和尚見禮,拿了燈籠便到外頭去寫,阿丑已經寫了一盞出來。他字還寫得沒有力氣,跟雞爪子爪出來似的,在燈籠上寫了『平安』。多半是身邊的下仆教他的。阿貢在幫他扶燈籠。幾個下仆站得遠。


  齊田邊寫著,屋裡田氏邊與大和尚說話。


  「我這個女兒,在家裡只會淘氣。日前自己琢磨了一個什麼音字出來,非使喚得家裡的下仆去學。說是這樣人人都看得懂話本。也有些趣味。」


  徐二夫人驚奇「什麼音字?」


  一聽能助人識字的,大和尚也奇怪「國中也曾推行,願使百姓識字。未有成效。」前幾代皇帝也早就受世族所苦,自然願意百姓之中多出寒門仕子。所以願意叫國人識字,可幾朝過去,種種原因,並沒有什麼成果。


  「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兒。」田氏掩面笑,叫下仆去把齊田寫的字都拿來。給徐二夫人看。


  大和尚也接過去一張。


  田氏叫椿來,說給人聽,這些字是個什麼用意。


  一開始看不出所以然,聽椿說了大和尚驚為天人「竟有這樣巧思。」


  沒有拼音認字時,都用旁字來注音。就像齊田說「尨」字讀做「芒」。可這樣也並不便利。拼音二十六個,只要認得全便能讀出所有注音的字。


  一開始田氏願意在家裡推行,讓椿有空的時候教家裡的人學,齊田一度非常高興,以為這將是一件對這個世界有巨大影響的事。她覺得自己做的事能改變一點這個世界是很好的開始,可後來才發現,在這個世界的書,除了茶寮裡頭說故事用的底本,也被叫話本的,其它書籍大多是雅文。也就是這個時代的書面用的語,並不是口語。


  就算書上標了音,也要專門學過,才明白釋意。就好像她跟高洗文學語文,裡頭的文言文,就算她每個字都認得,也不懂得這段話的意思。所以拼音並不能讓像她一樣的人,在這個世界學到什麼知識。幫助不到她這樣的人,只會幫助現有的上層。


  田氏拿來給大和尚看。不過是要宣揚齊田的聰慧。


  大和尚看了若有所思,之後相談話都極少。齊田和阿丑這裡寫完了天燈,田氏便領著他們到外頭放燈去了。


  大和尚送走了人。小和尚去收拾書紙,笑說「這位小娘子實在聰慧,這要是我,可想不出這樣的法子來。我到不信,未必不是博學之士做了出來,周氏按在自家人頭上?」


  大和尚沒有說什麼,只是拿著那幾張字端詳。良久放下字,並沒有反駁。把字放下,又往外頭去。


  齊田正跟阿丑站在觀星台上放燈。低頭看到台下徐錚,沖她招手呢。


  「若是有人做出這個人,怎麼肯為他人做嫁?」大和尚很有感慨「田家以前也出過賢后。以後未必不能再出。」


  剛說完話,扭頭就看到青年站在迴廊上頭。


  大和尚吃了一驚,連忙退一步,請青年進禪房去。又叫小和尚在外頭守著,不叫人亂闖。


  青年走到門口回頭,還向觀星台上看「那是不是阿芒?」


  大和尚意外「確實是周氏那位小娘子。」提起這個,便免不了提到音字的事。


  叫小和尚拿了收起來的字紙出來,與青年看「這位小娘子有些趣味。」


  青年一張張仔細看,邊看邊聽大和尚講這些字怎麼辯讀使用。


  末了免不了還是添一句「若能推行,到有助於識文斷字。」


  小和尚上去奉茶見到青年袖上那一塊,不免得驚奇「郎君袖上是甚麼?」


  青年拂袖遮住,說「是朵桃花。」便於大和尚說起都城與邊城的形勢來。


  兩個人相談約半個多時辰,青年才從禪房出來。這時候外頭的閑人已經都被請走了,借了大和尚要參禪的由頭。所以十分清靜。


  青年在門口站遠,就看到外頭齊田還在。


  阿丑一心念著要去騎馬,還想帶阿貢去,放完了天燈就一直念叨什麼時候去徐姐姐家裡騎馬?為甚麼現在不能去?那叫人把徐姐姐家的馬帶到山上來好不好?為什麼不叫舅舅送馬來?最後又繞了回去「什麼時候才能去徐姐姐家騎馬?」


  車軲轆似地死循環。嘀嘀咕咕,可憐巴巴地跟跟念叨。


  齊田也被他念得頭要炸了,便叫人拿了紙和樹枝來,教他扎風箏。


  跟他說,山上雖然不能騎馬,但觀星台上寬廣,最適合放風箏了。


  紮好了瘋箏,教他怎麼放,齊田便清靜了,在一邊看著小胖子帶著阿貢,牽著個風箏在台上狂奔來狂奔去,又是跳又是甩。至少是沒空再找她念叨馬的事。


  青年站得遠,看著那個小肉球跑著跑著摔了好幾跤,抹著眼淚往齊田身邊跑。齊田不知道說了什麼,他又興緻勃勃地牽著後頭糊著樹枝的紙跑了。還分了個風箏經身邊那個小孩。


  青年起興,便往那邊走過去。


  大和尚見他要過去,連忙叫人往前頭看看有沒有閑人在。把人家都請走。


  阿丑跑了一圈,撞在青年腿上,摔了個屁蹲:「哎呀」一聲坐在地上,摸摸自己的大腦袋,爬起來像模像樣地跟他作禮「對不住。」


  但想必是自己屁股也摔疼了,想摸又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摸。憋住了勁要做出知禮儀的小郎君模樣來。


  青年說「不妨。」問他在做什麼。


  阿丑得意「我阿姐給我做了風箏。可以飛到天上去。」又很不好意思「我跑不快。」


  青年半蹲下把他拖著的風箏撿起來查看。


  風箏用的樹枝老粗,這麼粗的枝,就是在這裡牽著跑一年也起不來的。不禁莞爾。


  阿丑在旁邊嘀嘀咕咕個沒完「我想騎馬來著,但阿姐說徐姐姐在山上,沒帶馬來。我說那叫人把馬帶來,阿姐說馬不會爬坡,要使人去把背馬上山來。我想,那可累呢,馬那麼大。只好算了。但是舅舅家不是有好大力氣的家將?大概也是背得動馬的。可阿姐說,家將都要在山上防著抓孩子吃的野人嫫嫫來……我還是想去徐姐姐家騎馬。哎。」


  小肉包子似的臉好憂愁問青年「兄台,你說野人嫫嫫是甚麼樣子?」


  青年一本正經「我也不曾見過,大約見過的都被抓去吃了。」


  小肉包子駭然,不過看到他手裡的風箏又得意起來「阿姐就給我做了個風箏。」怕青年不懂「可以飛到天上去的。我阿姐說的。」話又繞了回來「但我跑不快。」


  旁邊跟著的下仆不好意思,怕他一直說個沒完,哄他「小娘子叫你呢。」


  小肉包子跟青年一本正經禮一禮「我阿姐叫我了。」邁著小短腿蹬蹬蹬就牽著風箏跑了。跟在他屁股后的小孩也學著他禮一禮,顛顛跟著跑。


  齊田遠遠看到阿丑跟人說話,見是青年對他笑。


  青年走過去「在禪房看到你寫的音字。你怎麼想到這個?」


  齊田覺得要把這功勞認在自己身上,可真是厚臉皮。但也不大好解釋,含糊地說「若是能讀會寫總歸是沒有害處。」她教椿的初衷是,她自己知道想要變成有文化的人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不論哪個世界,她都相信總有些人跟自己一樣,希望能識字,希望改變自己的處境。她有這樣的機會,也希望別人也能有。反正她在這裡天天困在府裡頭也沒事,只是舉手之勞。


  「那也是,總歸沒有壞處的。」青年笑一笑,與她一道,靜靜站在觀星台上。遠處有人在笑鬧,但好像隔著什麼,聽不真切。山下密密麻麻的屋頂和縱橫的街道,芸芸眾生都在腳下。他好像沒有這樣寧靜過。


  這時候有人叫了一聲。這份平靜就被打破了,齊田說道「陶來,我要走了」與他作別,帶阿丑下台去。


  阿丑提著絕對飛不起來的風箏,不知道在嘀嘀咕咕說什麼,她身體微微側著聽他說話,臉上並不見不耐煩,還把風箏拿起來,表情認真地研究。最後把風箏還給他,看錶情似乎在鼓勵他要繼續努力。


  青年嘴角忍不住翹起來。


  小和尚跟大和尚嘀咕「郎君以前來,心情可沒這麼好過。」


  阿丑牽著風箏在觀星台狂奔了四五天。山下來了消息,陳王大軍已兵臨城下了。


  山上的氣氛一下便緊張起來。小娘子們也怎麼再出去玩鬧。田氏的家將與徐家的家將,每天都派人下去打探形勢。


  第六天半夜的時候,城西起了大火。許多人都跑到觀星台。


  濃濃的煙霧升空而起,風勢雖然不大,但很快城西就燒了好大一片。


  有人指著那邊喊「是火箭!」


  認真分辨,便能看到城西那邊半空許多星星點點,飛上去,又落下來。雖然因為距離太遠,聽不到半點撕殺,也聽不見百姓哭嚎,可每個人心情都很沉重。


  田氏到還鎮定。請徐二夫人和徐錚過來,兩家呆在一個院落。家將都布孩在外面。半個時辰后,出去打探的家將回來,身上都帶了傷。「陳王趁夜進城了。」


  話音才落,便有外頭人大叫「叛軍打到山上來了。正在撞門呢。」


  大廟裡頓時亂成一團。到處都是人打著燈籠亂跑,也不知道要跑到哪裡去。田氏連忙使人去把兩個小的叫起來。


  阿丑趴在齊田旁邊睡得迷迷糊糊,被嫫嫫抱起來手裡還抓著風箏。


  椿再去叫齊田,卻怎麼也叫不醒。


  一開始她還只當齊田睡得死,大著膽子推一推她,竟然也沒反應。嚇得她顫顫抖抖伸了手去試她鼻息,知道還活著時腿才一軟。連忙再叫。


  這時候就聽到院子外頭一陣打鬧的聲音。時有人尖叫,喝罵。這時候,院門不知道被什麼撞得,『砰』一下飛開。


  椿想衝出去,卻推不開門了。外頭家將一邊抵抗,一邊拖了東西將房門堵往。阿丑先一步被抱出去,跟田氏在廳裡頭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情形。


  椿摟住齊田坐在塌上,手裡緊緊握著還沒還回去的鍋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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