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面人郎
郭珩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她已經太久沒有在一張真正的床上好好睡一覺了。
她走下樓梯,秦蓉已像昨日那樣,坐在桌旁等她。她看上去心情不錯,笑眯眯地道,「昨天睡得好嗎?」
郭珩掃視了一周,並沒見到別的什麼人。
「你不必看了,他已經走了。」秦蓉指了指房頂,打了個哈欠。
郭珩依然挑了張離她最遠的桌子坐下,崔老頭見郭珩來了,忙不迭地從廚房端出了菜粥,饅頭,兩個荷包蛋,甚至還有一小碟醬牛肉。
牛肉在邊關這種地方是稀罕物。崔老頭作揖拱手,「昨日多謝兩位小娘子的救命之恩,小店沒什麼好東西,這是我父子倆的一點謝意,還請二位姑娘不要嫌棄!」
秦蓉笑嘻嘻地坐到郭珩旁邊,道:「看來這也有我一份,你不好吃獨食了。」郭珩並不理會她,起身便走。
秦蓉叫道,「飯還沒吃,你怎麼就要走?」
郭珩道,「你不必白費心思了。」
秦蓉笑眯眯道,「旅途寂寞,咱們兩個女人一路做個伴也好。」她轉了轉眼珠道:「更何況若你就這樣走了,從今往後有條尾巴可是很難甩掉了。」
她說話雖對著郭珩,眼睛卻一動不動地盯著崔老頭,聲音已變得冰冷。
崔老頭畏縮枯槁的眼神突然變得狠厲,電光火石間,郭珩只聽背後「叮」地一聲響,回頭一看,兩枚暗器正釘在她的腳邊。
崔老頭身形一閃破窗而出,郭珩足尖一點緊跟著也飛出窗外,轉眼間兩人已在十丈開外。她指尖將將觸到崔老頭后心衣衫,伸手便抓,卻聽「噗」地一聲,手中只留下一件破爛外杉,人卻金蟬脫殼般不見了。
郭珩鐵青著臉回到店裡,見秦蓉笑著對她道,「雖然你不想再見到我,但現在看來總要請你的救命恩人喝頓酒再走了。」
地上一枚水滴狀的暗器被一枚三尺長的楓葉鏢牢牢釘在地上,那水滴狀的暗器在西門關外強烈的陽光照射下閃著慘碧色,顯然是餵了劇毒。
郭珩臉色陰沉,緩緩道,「原來你是長楓真人的親傳弟子,盛居山的百花神女。怪不得能以內力御馬一月有餘而不衰,百花門的內功確實名不虛傳。」
那暗器旁的地磚已隱隱有些發黑,看來人若是被這樣的暗器擊中,頃刻之間便會斃命。
秦蓉叫郭珩道破了身份,並不吃驚,只是笑道:「』百面人郎』已在江湖上絕跡多年,如今為了殺你竟能重出江湖,看來你入江湖的日子雖淺,仇倒結的不輕。」
她的眼神洞悉一切似的望向郭珩的雙眼,任何一個有秘密的人都不會喜歡被她這樣看著。
郭珩微不可查地點了下頭,「他是五行山莊的人。」
秦蓉挑了挑眉道:「你們見過。」
郭珩長了張口,半天才道:「八年前,我曾和他交過一次手。」
秦蓉眯著眼道:「八年前你還是個黃口小兒,如何能和五行山莊的高手過招?」
郭珩搖搖頭,「也算不上交手,那時候出現了一個人,他……」她話沒說完,又緊緊地抿著嘴不再說了。
秦蓉也不追問,只道:「看來你和那個人的緣分一定很特別。」
郭珩抿過的嘴唇還泛著不正常的慘白,她咬著牙慢慢道:「的確很特別。」她的聲音很輕,卻一個字一個字咬得很清楚。
秦蓉從腰上摸出一張紙條道,「這是我昨天在客棧的一隻信鴿身上發現的。」她將紙條遞給郭珩。
「別說這荒村野店根本用不到這樣昂貴的信鴿,就算有,這鴿子通體雪白一塵不染,一看就不是這黃沙漫天的野地長大的鳥兒。」
「你真該小心些,你武功雖然不錯,江湖經驗可不太行。」她眯著眼睛,眼神中透出詭異的光來:「西關是個危險的地方,這兒天寒地凍,全是些半截身子已經入土的亡命之徒,別說是人,就算是飛禽走獸,也很難單獨活下來的。」
郭珩冷笑道:「百面人郎再怎麼可怕,也不會比窮追不捨的百花門神女更危險。」
秦蓉聽了這話咯咯笑起來:「我倒是沒有這麼厲害,只不過若是,」她伸手指了指房頂,「可就難說了。」
郭珩的臉色很難看,但還是堅定地道:「不論是死是活,我總要見夏空人一面的。」
「哦?難不成他是你的朋友?」秦蓉仔細地觀察著郭珩的臉色,見她面色猙獰,似有深意地笑道:「看來不是朋友,那隻能是仇人了。」
郭珩不再接話,只轉而道:「那真正的崔老頭和他兒子在什麼地方?」她的聲音已變得很輕,變得缺乏底氣。
秦蓉搖了搖頭。
不必再多說什麼,郭珩已經看懂了她臉上那種憐憫所暗示的結局。
店裡的裝潢破敗,櫃檯賬本上只有潦草的幾筆賬目,二人心中不約而同的湧起一陣酸楚。
亂世之中,無論是誰的命,也不會比戈壁灘中的一棵駱駝刺更珍貴些。
秦蓉嘆氣道:「原來我只知』百面人郎』精通易容術,這世上的人只要是他見過一面便能模仿的惟妙惟肖,只是沒想到他的易容術已精進到至親血肉也看不出差別的地步。」
郭珩愣愣地望著窗邊脫落的牆皮喃喃道:「當然,當然,這本就是他最擅長的。」她的眼睛好不容易重新聚焦,展開那紙條,只見上面寫著:「人已到西關外,準備動手」。
秦蓉道,「五行山莊招攬天下奇人,勢力龐大,只要給夠了銀子便為人做事,這次讓他跑了,很快你的消息便會傳到他的僱主手上。」
她像是猶豫了一下,才道:「更何況,昨夜跟蹤你的人更不簡單,你需要一個值得信任的朋友。」
郭珩沒有說話。
「如今當務之急是查出百面人郎為什麼要殺你,既然你要找的夏空人已經死了,不如先去五行山莊碰碰運氣,他既然襲擊你,又與你有舊,必與你所查之事有些關係。」
郭珩冷冷道:「你調查我?」
秦蓉忽然緊緊地盯著郭珩,露出些急切,正色道:「我不會加害於你。」
郭珩忽然放聲笑道:「我怎知你不是先取得我信任,再加害於我?」
她臉上早已沒有一絲笑的神色,「你費盡心思查我的事,又大費周章地跟了我這麼久,你們這些武林中人心裡盤算的骯髒事,翻來覆去還不就是那幾件。」
秦蓉搖搖頭,「我為何這樣做,到了適當的時候一定會讓你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但你只需知道,我絕不會是你的敵人。」
郭珩望著她白玉一般的臉,一時間竟對她產生了些許信任,她的眼睛里含著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真誠,這種信任絕不是因為她的美貌或是百花門的名氣,而是因為她原本就是個十分真誠的人。
但她也知道這樣的信任是愚蠢的,是致命的。尤其是當這種信任是源於一種不知緣由的熱情。
郭珩將那紙條收進袖中,轉身跨出門外。
「你還是要去白虎堂?」秦蓉喝道:「你不能就這樣去!」
郭珩回頭道:「為什麼?」
秦蓉脫口而出道:「若他們知道你……他們不會放過你的。」
郭珩冷漠的表情像是有了一絲裂痕,但她還是道:「白虎堂我是無論如何都要去的。」
秦蓉追出來道:「既然如此,我與你同去!」
郭珩正開口要說什麼,但見官道上一陣黃土飛揚,艷陽下遠處已揚起了漫天黃沙,一陣緊鑼密鼓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十幾匹駿馬首尾相連飛馳而來,在空曠的原野上呼嘯而過。
為首的男人身著白袍,純白的披風隨著馬兒的顛簸獵獵作響,左右兩邊的墊肩上各豎著兩隻拳頭大小的金燦燦的虎頭。
他高鼻深目,黝黑的眉毛鬍子連成一片,臉上露出的皮膚閃爍著健康的古銅色。後面緊跟著一對男女,男人已有五十多歲,鬢髮蒼白卻仍神采奕奕,背上系著一把八尺長的龍紋大刀。
郭珩認得這人是山西刀聖慕容春秋,旁邊跟著的女人必定是五毒教主的女兒,慕容春秋的夫人屠二娘。
再後面的幾人手持彎刀,以黑袍黑紗遮住頭臉,單露出兩隻渾濁的灰褐色眼睛,雖看不到容貌,卻能看出這是黑水河塗山族的打扮,其中兩人脖子上掛著幾條象牙雕刻的珠串,是塗山的長老才能佩戴的飾物。
秦蓉道:「連遠在山西的慕容春秋和漠北黑水河的塗山長老都來了,看來金彪為了爭堂主之位可是下了血本。」
「白虎堂戒備森嚴,高手如雲,更何況他們剛死了堂主,中原西夏的頂尖高手都會到場。」她從腰間摸出一張請柬來,「你若一定要去,至少需要一個正當的身份和理由,現在這樣敏感的時候,白虎堂絕不會允許一個不速之客踏入他們的領地半步。」
郭珩不答話,她望著浩浩蕩蕩卻道:「還以為白虎堂騎的是虎,怎地卻是馬?」
「他叫金彪,是金威的大兒子」
郭珩神色微動道:「他是金威的兒子?」
秦蓉道,「不錯,金彪是金威的長子。都說大兒子金彪和老堂主金威性格相貌都更相似些,但其實金威雖為人粗狂直爽,卻是個粗中有細的人。金彪空有其形,不過是個蠻幹的莽夫。」
秦蓉揮了揮手,拂去了面前揚起的飛沙,「小兒子金叢心思細膩,若論此,確實是個比大哥更適合的繼承人。」
郭珩冷冷道:「那老匹夫為何不傳位給自己的兩個兒子,反而傳位給夏空人這個非親非故的人。」
秦蓉對她的無禮言語並不著惱,只是柔聲道:「這正是他的可敬之處。金威知道兩個兒子都不是接任堂主的最好人選,金彪暴虐莽撞,金叢雖有謀略,但心思狹隘,太重權力。他將堂主之位傳給嫡傳弟子夏空人,也許更能實現他心中所想。」
「夏掌門為人仁善,心懷蒼生,金威知道只有讓他接人掌門,才能真正繼承自己的遺志。」秦蓉的手裡擺弄著佛蘭花玉,輕輕吐出一口氣道:「不過可惜,他沒想到,自己和夏空人都死的這麼早,一切都成了空談。」
郭珩瞥了她一眼,目光冷了下來,「我以為盛居山百花門超然世外,早已不理江湖事,想不到對白虎堂金家的事了解倒是不淺。」
秦蓉望著遠方,目光中露出些許帶著尊敬的莊重,「我師父長楓真人曾說,白虎堂金家雖在在西關外雄霸一方,但每逢天災人禍,都是金威開倉放糧救濟流民,這裡的百姓對金威十分尊敬,視他如再造父母。」
她忽然輕輕笑了笑,「所以他們對那白袍惡人更是十二分的痛恨,視他為不共戴天的仇敵。」
郭珩的臉變得扭曲,手中的木劍在劍鞘里發出鋼鐵般的鏗鏘之響。她突然怒喝道:「金威和夏空人會死,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該死的人!」
秦蓉帶著淡淡的笑意看著她,似乎在等她說下去。
郭珩已不欲再回答秦蓉的問題,她飛身躍上小紅馬,拉過韁繩道:「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今天我不會殺你。但百花門既然是白虎堂的盟友,我提醒你,若是再讓我撞見你跟著我,可別怪我手下無情。」她兩腿猛地一夾馬腹,那馬兒吃了痛仰蹄嘶鳴一聲,便逃命般地沖了出去。
秦蓉望著一騎絕塵的小紅馬,平日里臉色總掛著的笑容已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