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早就決定放棄我了,是嗎
從軍營大門口,到墨君邪的營帳前,不過百步遠。
早在士兵前去通報之時,沿途不少人已經聽到了動靜,在得知是率兵前去連州,卻終將連州覆滅成為死城的顧長歌回來之際,一個個小跑著趕來圍觀。
他們不言不語的守在道路兩側,或翹首以盼,或靜默不語,視線不約而同的看過去。
冬末初春的清晨,寒意料峭,冷風凜冽,白茫茫的霧氣氤氳,薄薄的日光透過層疊的雲朵,斜斜的照過來,讓她徹底沐浴在一片晨光之中。
她逆光而來,只能看清單薄瘦削的身影,面容模糊看不真切。
直到穿過人群,她姣好的容貌,還有倔強的神情,一併落入眾人眼底。
顧長歌目不斜視經過,直到她站在營帳前。
時間和微風似乎在一瞬間停滯,就連藍天之上的雲朵都靜悄悄的,她土灰色的衣角靜靜的向下微垂,如同她此時此刻的眼角,內斂而沉穩,遮去一切情緒。
恭候在營帳左右的侍衛,自然認識顧長歌,連忙端正的稟告,「顧將軍求見!」
所有人屏氣凝神,四周寂然無聲。
士兵們私下視線跳躍,偶爾湊到一起交頭接耳,談論著當時立下軍令狀的顧長歌,這番回來究竟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
還有人提起了近日來軍中上下皆知的事情,竊竊私語中推演出一出情感大戲。
顧長歌低頭看著鞋面,偶有風起,送來他們不一而足的談論。
她隱約聽到了心兒的名字。
心臟驟然有些收緊,但僅僅只是一瞬,那微蹙的眉頭便瞬間舒展。
她等的有些無聊,抬頭看向天邊。
霧氣隨著初陽的冉冉升起而消減幾分,孑然光禿樹枝立在稀薄的陽光下,看起來弱不禁風,她的視線還要隨著天際網遠處看,就在這時,營帳里傳出來一道女人的聲音,嬌柔溫和道,「讓顧將軍進來吧。」
顧長歌熟悉聲音的來源,並不驚訝,她幾不可見的勾了勾唇后,大闊步的走進去。
門帘掀開又落下,她已然站在了營帳正中央。
顧長歌立的筆直驕傲,像是一棵蓬勃盎然的樹,她不卑不亢的站在那裡,身後一左一右的立著晏行和顧長生。
只是和她淡然的表情不同,顧長生臉上卻神色不愉。
他死死的盯著軟塌上的男子,以及坐在他身旁正悉心伺候的女人。
女人正是心兒。
大概察覺到顧長生憤怒的目光,心兒蹙眉看過來,她在顧長歌臉上掃了眼,見對方嘴角掛著淺淺的笑,稍微壓下心中的疑惑,轉而向顧長生說道,「不知道顧小將軍為何這麼盯著我看?心兒只是一個弱女子,經不起顧小將軍驚嚇。」
顧長生看心兒早就不順眼,正愁著沒有機會出這口惡氣,她居然先來挑釁,當即皮笑肉不笑的哼哼,說話同時不留情面,「末將只是在想,心兒姑娘與末將一般年紀,為何臉皮竟然如此之厚,不知道心兒姑娘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上趕著不是買賣,有時候男人心裡住不住得下你,和你主不主動沒什麼關係。」
他說完見心兒的臉色變了又變,涼涼的扯了扯嘴皮,懶得再開口。
倒是心兒卻一臉不打算就此罷休的模樣,只是眨眼功夫,原本清澈的眸子里蓄滿了淚水,委屈可憐的看著墨君邪,半跪下身子請求道,「將軍,心兒不知道到底哪裡做錯了,只不過將軍救了心兒一命,心兒在將軍床笫邊侍奉理所應當,不知道……這些傳言…究竟是從何而起!」
她哭哭啼啼,一番話說的情詞懇切,抑揚頓挫讓聞者傷心聽著落淚。
唯獨顧長歌,她的身形未曾有半分動搖,目光平靜的越過心兒,落在墨君邪身上。
他們許久沒見。
從離開孟州前往連州起,再到如今重新站在這片土地上,歷時兩個多月。
這兩個多月,過得並不輕鬆。
她歷經戰敗棄城而逃,只能藏與村中苟且度日,她弟弟失去胳膊淪為殘疾,此生將再也無法握住長劍,她所帶領的信封她尊崇她的士兵將士,全都隨著那浩蕩激烈的大火,埋在地下與世長辭。
顧長歌彷彿看見無數血色在眼前綻放,她用力的掐著手指,終於找回來一絲理智——
時至今日站在這裡,她只為一個答案。
顧長歌在看墨君邪,墨君邪同樣在看她。
隔著攢攢人影,男人依舊青絲如瀑,凌亂慵懶的披在身後,他比之前瘦了不少,越發瘦削的蒼白臉上,那雙幽瞳漆黑深邃不可見底。
墨君邪動了動唇角,撐著身子靠在軟塌上,「長歌。」
「將軍。」她沒有上前,立在那裡恭恭敬敬的行禮,「末將顧長歌前來請罰。」
墨君邪放在身體兩側的手緊成了拳,他看著那個女人,明明就在眼前,但命運卻彷彿一隻無形的手,在他和她之間拉開漫長的距離。
他自嘲的笑了笑,手再度鬆開,恢復了之前的神色。
墨君邪沒有說話,他不知道在想什麼,顧長歌抬眸看了他一眼,觸及到心兒的笑容,抿了抿嘴唇。
就在這時,一直侯在旁邊的單濤忽然跳出來。
種種原因令他和顧長歌之間產生隔膜,加上之前因著心兒的事情,兩個人曾經在大庭廣眾之下鬧得不可開交,如今再度開口,單濤的話不可能好聽。
他冷嗤著上前,虛虛的抱了抱拳,「顧將軍,恕我直言,當初您率兵前往連州時,信誓旦旦說要收復連州,可如今眾人皆知,連州成了一座死城,而這都是因你而起!我們在極度不利的情況下,再丟一城,你又該如何解釋?」
在回來之前,顧長歌就想到了這種情景。
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樣。
單濤雖然平時寡言少語,卻是個十分記仇的男人,尤其是在她曾經傷害過心兒的情況下。
他一定會藉此機會小題大做,最好的情況是讓她離開墨君邪,或者讓她徹底消失。
顧長歌抿了抿唇,深吸口氣,面上緩然平靜的神態和單濤形成鮮明對比。
她沒看任何人,只盯著墨君邪,開口解釋道,「末將顧長歌回來,就是因為連州之事前來請罰,末將同樣不願意再失去一座城,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請將軍責罰。」
這番話說出口,單濤那鬱結的神色才好看了幾分,但那雙眼睛依舊死死的盯著顧長歌,像是要在她的臉上戳出個洞來。
帳子里都是墨君邪的左膀右臂,都知道他和顧長歌的關係。
如今聽聞顧長歌的話,他們都好奇的看向墨君邪,不知道他要如何處理。
按道理來說,確實是要處罰的,但那人可是顧長歌……
他們猶記得在得知墨明煦包圍連州城時,墨君邪瘋狂的舉動。
那時孟州城即便大軍壓境,他全然不顧,得到消息后只是穿好鎧甲,沉默的帶上幾千精兵,就要強行突破重圍前往連州城去支援顧長歌。
敏感機靈的韓孟令第一個察覺到不對勁,忙派人去圍追堵截,終於在墨君邪上馬揚鞭之際將他攔下。
墨君邪沉著冷靜,抬起一腳把韓孟令踹在遠處,他頂著皎潔月光拔劍對著他,目光掃過四周,咬牙警告他們,但凡再有阻攔者,他見一個殺一個,絕不留情。
誰都無法阻止他去找她。
但……
墨君邪可是他們的將軍啊,是他們拋棄一切決心追隨的人,明知道再往前走一步就會跌入萬丈深淵,他們食人俸祿為人臣子又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他去送死?
他們不會允許那種事情發生。
以單濤為主,他忽然撲通跪下。
利劍出鞘,泛著寒光的劍刃在火光照耀下,顯得更加駭人可怖,單濤將長劍放在自己脖子上,以死相逼,讓墨君邪留下,他言辭懇切,提到了萬千士兵,只求他冷靜下來,切莫衝動,中了墨明煦設下的圈套。
幾個副將中因著之前單濤和顧長歌的恩怨,對他逐漸缺失好感。
然而在那一刻,他們心照不宣的站在了統一戰線。
顧長歌的死活根本沒有人特別在意,只有墨君邪才是這一生最重要的。
他們隨後效仿單濤的做法,一一跪在他跟前,將長劍放到脖子上,意圖明顯。
知情的士兵不約而同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異口同聲懇請墨君邪三思而後行。
他們都在逼他。
那天所有在場的人不會忘記,墨君邪孤零零的站在人群之中,是那樣的茫然無措,是那樣的失魂落魄,他顫抖著手指著他們,失控的大喊大叫,直到後來聲音哽咽,捂著臉跪在地上無聲落淚。
墨君邪保持著姿勢一直捱到天亮。
長風裹挾著深冬厚重的寒氣,吹來了細碎的雪花,天亮時墨君邪身上已經鍍上了一層絨冰。
他搖搖晃晃站起來,一言不發的返回營帳里去。
身後跟著跪了一地的副將和士兵,就那麼看著他離開。
墨君邪雖然再也沒有提要前往連州的意思,但眾人都覺得他和以前不一樣了。
比以前更加沉默,更加內斂。
沒有人敢發問,甚至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到顧長歌名字。
熱血上頭的那次以死相逼,是他們做過的最膽大包天的事情。
墨君邪一如既往的看書帶兵,在孟州城被司冥箴猛烈攻擊之下,他依然能夠遊刃有餘的制定出一系列完美的方案,逼的司冥箴不得不一次次調整進攻計劃。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將顧長歌的事情翻篇之時,卻在決定將司冥箴徹底打敗趕出孟州境內的至關重要戰役里,他不經意的走神,被敵軍抓住,一隻帶著劇毒的箭羽穿破昏黃天空,鏗然有力的精準射在他心口。
墨君邪當場從馬上摔下來。
幸好當時韓孟令就在身邊,手疾眼快的將墨君邪抓住,趁著局勢混亂,多人以命相護,才將他從嗜血戰場上救回來。
司冥箴是大齊的大皇子,騎射之才自然驚世絕艷。
不知道該慶幸墨君邪是福大命大,還是該感謝上天的格外眷佑,那支箭距離心口,僅僅只有一寸。
墨君邪受傷,為防士兵大亂,軍心不穩,幾個副將商量不要聲張。
之後沒多久,就收到了來自連州城顧長歌的求救書。
求救書被單濤扣下,自作主張不給墨君邪知道,副將們分得清孰輕孰重,紛紛同意。
他們太害怕墨君邪出什麼意外了,因為他們都見識過顧長歌對墨君邪的影響。
顧長歌後來的求救信,被人送來當天一併被燒了。
他們已經將她作為棄子。
墨明煦布下天羅地網,顧長歌斷然不會有生還的幾率。
他們清楚這意味著什麼,一旦被墨君邪知道,他們都難逃責罰,但前提是墨君邪必須要活著醒過來。
墨君邪昏迷了很久,但每一天他都是念著顧長歌的名字度過。
傷口發炎引發高燒,他燒的迷糊之際,會自言自語說很多話。
所有的話都跟顧長歌有關,他念念叨叨求她原諒,求她別離開他。
近身的人輪流來伺候墨君邪,自然聽過他那些神志不清的話。
至於被他們親手送上斷頭台的顧長歌,在他們心裡,早已經成了死人。
但!
韓孟令從遙遠的回憶中抽身出來,看著依舊安好的顧長歌,抿了抿唇。
她居然活了下來。
這是始料未及的。
墨君邪醒來后得知連州淪為死城,連問起顧長歌的勇氣都沒有。
他太害怕了。
害怕得知那個讓人心碎的消息,儘管心裡無比清楚死亡的可能性有多大。
直到此時……
韓孟令向著軟榻上虛弱的男人看去,注意到他的手握緊了又鬆開,鬆開再度握緊,難以遏制的喜悅和震驚,還有深深的愧疚遺憾自責,複雜的糾纏在一起,充斥了他的眼眸。
墨君邪此刻,盯著顧長歌看,竟不知道說什麼。
他心心念念的人兒,沒有死,還存在這世間,只是她身上卻鍍了層寒霜。
她一絲不苟的說要請罰,目光沒有絲毫旖旎和風月,就像是…真正的將軍和下屬之間那樣。
墨君邪的心涼了半截,他喉結上下滾動兩番,一出聲沙啞非常,「長歌,連州一戰是我思慮不足,沒有料到墨明煦會大舉進攻,你已殊死抵抗,我又如何責罰?能活著回來已是萬幸,對我而說,這就足夠了。」
「將軍!」單濤不同意道,「軍中有軍法,若是今日開了先例……」
「退下!」墨君邪驟然出聲,因為憤怒臉色更加慘白。
顧長歌不動聲色看著這一切,睫毛顫了顫,與他四目相對,緩緩道,「連州本就是末將之錯,只怕不受罰難以服眾,只不過末將有一個問題,想要問清楚,將軍既然收到了我的求救書,若是不派救兵固然可以,為何連一個回信都沒有?還是說在送我前往連州時,將軍已經打算將我等捨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