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於始(一)
沐國雖處北地,但含光城位於其南端。一月的南方,天氣早已不那麽冷了,桃花結了骨朵,柳下朝煙伸手撫弄那支伸到廊前的桃枝。精心侍弄的花苞飽滿而嬌嫩,柳下朝煙不舍地收回手,擔心手上的薄繭弄破了花瓣。這棵桃樹的果實,是她們每個春天的期盼。
“夕嵐,我明天去李家的綢緞莊做工,可能有一個月不能回來了。”
“姐姐能不去嗎?”夕嵐眨了眨眼睛,扁著嘴巴問。
柳下朝煙見狀,揉了揉她的頭發,“聽說李家的綢緞是全沐國最好的,夕嵐不想要嗎?我家夕嵐若是穿了,定是容華若桃李。”
“那姐姐一定要好好地回來,夕嵐到時候拿前年釀的竹酒給你喝。”
“好,今年的桃花多,你采一些不結果的釀酒吧。”
“那是當然啦。”柳下夕嵐眉開眼笑的環住朝煙的胳膊,俏皮地說。
“嗯,爺爺以前最喜歡你釀的桃花酒了。”
聞言,柳下夕嵐下意識地伸手撫摸頸間的白玉扳指,溫潤的白玉裏蜿蜒著一絲血紅,匯聚在深深的凹痕處,顯出一個“霂”字來,那是血染就的印記。
“是呀,爺爺最喜歡了。”聲音漸漸低下去,柳下夕嵐就這樣靠著朝煙睡著了。
柳下朝煙低頭看了看熟睡的少女,不禁笑著搖了搖頭,用指腹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水,把她小心抱起,送回了房裏。
替夕嵐掖好被子,柳下朝煙並沒有就此睡下,而是拿出床下的女紅,穿針引線,借著月光繡起來。
她隻不過比夕嵐早半柱香的時間來到這個世上,卻一言不發,用瘦弱的身軀扛起了姐姐的職責,為夕嵐撐起了一片天。她看了看床上那個有著和她一樣容貌的少女,揚起了嘴角。
那才是快及笄的少女,該有的模樣。
縷縷絲線,繡出綿延心事。柳下朝煙回想起曾照顧了她們姐妹倆十幾年的爺爺。那個善良的老人,教會她們識字認書,在她們快餓死時施給她們一頓飯,認她們做丫頭,讓她們叫他爺爺,最後卻為了保護她們而死。她還記得,那些街頭混混手中的木棍,曾那麽重得落在那個孱弱的老人身上,一下又一下,等那群混混離開時,老人隻拿出一枚浸滿鮮血的玉扳指,便沒了聲息,連一句話都來不及留下。
“嘶——”柳下朝煙想得入神,閃著寒光的針就這樣刺進了她的指腹,她吮掉指上的血珠,猶豫了下還是決定把東西都收回去。畢竟今夜,實在無法令她專心。
第二日天還未完全亮,柳下朝煙便起來了,她得在辰正之前趕到城北李家的綢緞莊,而她的家在城南。
在天井邊梳洗好,柳下朝煙回到屋裏。夕嵐還未醒來,朝煙本打算叫她起來跟她說一聲的,但坐到床頭後,準備拍醒夕嵐的手最終還是轉了個彎,順勢替夕嵐把額前的亂發撩到耳後,輕輕摩挲少女的臉龐,竟有些不舍離開。
柳下朝煙抬頭看了下天,已經蒙蒙亮了,隻得站起身來,想了想,用水在桌上留了一個“安”字,便轉身出了屋。一聲輕慢的“吱吖——”後,床上的少女緩緩睜開眼,眼裏還含著淚水。待她緩步至桌前時,看了柳下朝煙留下的字,也用指尖沿著水漬描畫了一遍,而臉上已看不出情緒。
其實她一直都知道,即使朝煙總是小心翼翼的,就怕她知道會難過,可她們是雙生子啊,朝煙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她都懂。可就是因為懂,所以才更要小心隱藏。她不願讓她知的,她便不知。就像這次,她始終也沒有戳穿柳下朝煙。李家的綢緞莊哪裏是這麽好進的,就算朝煙的繡工再好,沒有門路人家又哪裏會收?她多半是去做婢女奴役之類的活了。
有時候她是恨朝煙的,為什麽不讓她這個做妹妹的幫她一下呢?也不至於讓她知道真相後,那麽的疼惜與自責。
或許她能做的,唯有沉默。
我難過不是因為知道你要做什麽,而是因為我已經猜到你要做什麽,而你真的做了。姐姐,你明白嗎?
或許柳下朝煙是明白的,但是她不得不那麽做,因為那是她活著的唯一意義。
而此刻的柳下朝煙正在朱雀大街上穿梭前行。餛飩攤前的稚童仍唱著那首廣為人知的童謠,柳下朝煙琢磨著等領了工錢要不要給夕嵐買碗餛飩,聽街上的小叫花說那東西很好吃。這麽想著,柳下朝煙也就離攤子更近了些。
一片朦朧蒸汽中,漂著紫菜和蝦米的熱湯澆在一碗白色的麵團上,麵團立刻變得晶瑩剔透,裏麵的肉泥似乎透出誘人的香氣,再撒上幾片翠綠的香菜,連朝煙都看得有些饞了。
決定以後一定要帶夕嵐來吃一次,柳下朝煙便打算離開了,畢竟遲了可就不好了。
剛剛轉過身,突然肩上被人撞了一下,一個不穩險些栽地,待她剛站穩就被人挾住。朝煙回頭一看,竟是餛飩攤的攤主。那攤主嘴裏還大喊著“抓小偷啊——抓小偷——”
柳下朝煙下意識的掙紮,“我沒有,你放手!我沒有偷你東西!”
“你剛剛在我這攤前站了許久也沒買東西,瞧著也沒什麽錢,不是你偷的是誰偷的?我剛剛收錢打開抽屜錢就沒了,就你離我最近,除了你還能有誰?嘿,大夥兒都來評評理,也都是老顧客了,應該也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像是會無緣無故地冤枉人嗎?”
這攤主嗓門極大,不一會兒小小的餛飩攤前就聚滿了人,七嘴八舌的說著。有指責、有謾罵,就是沒有人願意相信她,也對,換做是她,也會選擇相信一直以來忠厚老實的攤主。可這次她真的是被冤枉的。柳下朝煙焦急地在人群中看了一遍又一遍,卻沒有發現任何剛剛栽贓她的盜賊的蹤跡。能躲過所有人的視線,又怎麽會留下蹤跡讓她尋到呢?柳下朝煙有些絕望,看來這次的黑鍋她是背定了。
“小子,我看你也實在沒什麽錢,這樣吧,你把錢還我,我便不追究你了。這也是我好幾天的辛苦錢,一家老小都還等著它過日子呢,你把錢還我吧。”攤主好言相勸,可柳下朝煙壓根兒沒偷,哪來的錢還?她沉默著,卻因此激起了眾怒。
“喂,小子,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對啊,趕緊把錢還了,咱也就算了。”“是啊,快還了吧。”
一片附和聲中,柳下朝煙有些不知所措,想要辯解卻又無從可辯。為什麽沒有人願意相信她?她真的沒有做。一瞬間委屈遍布全身,卻沒有生出恨意,她從沒有注意過,她是沒有恨的,即使是當初那些混混打死了爺爺,她也沒有恨過他們。而這點,柳下夕嵐早已發現。
長久的不爭和一聲快過一聲的“我沒有”終於讓圍觀的人不耐煩了。他們直接揮著拳頭向她打來,柳下朝煙本打算去綢緞莊,是沒有帶任何東西的,這下子被打,竟連個防身的都沒有。
那一下一下打得她真的很疼,她抱緊雙膝,又想到了被那群混混亂棍打死的爺爺。爺爺那時應該也很疼吧,可是為了保護她們這兩個丫頭,居然一聲也沒有喊。柳下朝煙咬緊下唇,逼自己把要出口的呻吟咽回去,也許是因為這種事情發生的次數實在太多,所以她仍舊能不動聲色的忍耐下去。她沒有哭,為了夕嵐而武裝起來的堅強從不許她露出這種柔弱的神色。而為了夕嵐,即使被打,她也要好好的回去,她還答應了夕嵐要喝她釀的竹酒呢。
混亂的人群外,一輛精致的馬車正沿著朱雀大街緩緩向這邊駛來。一個清柔的聲音從車廂內傳出:“前麵是何人喧嘩,城南的治安如此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