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緒燁(一)
等懷朱去看柳下朝煙時,已經是第二天了。柳下朝煙要跪三天三夜,昨夜自然是沒有回去歇息的,已經顯得有稍許疲憊,卻依舊強自撐著。懷朱沒有過去,只遠遠看了看。畢竟李府人多口雜,讓人見她來看柳下朝煙必定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再說,她還不打算讓柳下朝煙知道她的存在。
「唉,這才一天啊,竟然就被罰了,也太背了吧。」懷朱無奈輕嘆,天井本就潮濕,也不知道會不會留下隱疾。這雙腿不調養好估計就廢了。懷朱看著井邊那個瘦弱隱忍的身影,竟有些恨鐵不成鋼,「鴻鵠卻生燕雀之心,該說你安分守己還是天性懦弱啊!」
柳下朝煙沒有想那麼多,此刻的她早已被睏乏包圍,她總覺得自己可能在下一秒就會倒地,但卻又清醒的知道自己不能如此。之前有人送來了一碗白粥,她囫圇咽下。下人每天只有兩頓,一次在辰正,還有一次在申正。如今她被責罰,吃的也只能是最簡單的白粥,還好,沒有餿。
這樣的日子讓她想起從前,缺衣斷食,夕嵐在她身邊,再苦也沒有怨言,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溫暖也足以讓她們感到幸福。那樣的日子她們亦可苦中作樂,這些又算的了什麼呢?柳下朝煙不覺得疼,準確地說,她的膝蓋早已沒了知覺,實在是跪得太久了。記得爺爺曾說,這世上沒有什麼值得她們下跪。可是她們要跪得實在是太多了,與值不值得無關。沒有什麼時候比這一刻更真實的意識到強大的重要,只有強大,才可以不用下跪,不跪天,不跪地,不用跪任何人,不用捨棄尊嚴,不用搖尾乞憐。這種想法如同一粒種子,紮根在她的心上,促使她在未來不知不覺地強大起來,可到了她不用跪任何人的那一天她才懂,不跪,是因為不知道跪誰。
懷朱看不到柳下朝煙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此時的內心想法,站了一會便也就離開了。
朱雀大街上都在議論著沐三皇子的加冠之禮,猜測著皇上的這個小兒子會不會封王。
「若這三皇子也封了王,那可就有好戲看了。」酒肆里人們隨意討論著,對他們而言,這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
「誰說不是呢?皇帝這三個兒子都封了王,日後可不知要怎麼爭。」
「聖意難測,不是我們這些市井百姓能曉得的。」
「聽說三皇子要在及笄節舉辦大婚,娶趙元帥的千金為妃呢。」
「是嗎,那傢伙不是個斷袖?我可從沒聽過他跟哪個女人走得近,而且御皇貴妃那個妖妃生出來的兒子長相也好不到哪兒去。」
「誰知道是真是假,就是不知側妃是哪家的女兒,不過我看柳下家有戲。」
「兄台,這話也不一定。三皇子年少就馳騁沙場,娶趙元帥之女也合乎情理,可他也還年少,你怎知他會不會不立側妃呢?」
「這倒也是。唉,管他呢,喝酒,喝酒。」
此時三皇子府上,小廝正詢問著沐晛:「殿下,需要準備兩位側妃的物件嗎?」
沐晛放下手中的捲軸,道:「備下吧,準備齊全總不會出錯。」
「殿下,其實大可不必這樣早舉辦婚禮的。」小廝顯然是沐晛跟上的人,說得上幾句話。
果然沐晛笑笑,「我等得,旁人等得,時間等不得。」
「還是殿下思慮周到,早些完婚也好,至少那些斷袖的流言可以消失了。不過殿下喜歡未來的娘娘嗎?」
沐晛顯然沒料到他會如此問,愣了片刻后說:「華野,你逾越了。」
被喚作華野的小廝意識到自己一時失言,立刻跪下,「小的知錯了。」
沐晛點頭,「起來吧。」隨後像是給他解釋道,「你見過她,救過她,也應知,我心悅的人只會是她。」
小廝立刻明了,殿下也只會在關於朝堂和定欣郡主的事時才會如此嚴肅,遂起身退下。
沐晛再未拿起桌上的捲軸,窗外鶯啼,卻仍喚不回飄遊的閑雲。他明白,有些事,一開始便是一輩子,有些人,一錯過便是一世。
就好比他和她。
而趙芙所得不到的,不過如此。他的深情已付,哪怕東流亦不悔,而她縱使焚身,也不會分得一絲一毫。她對他的愛,絲毫不比她少,可他先遇到的人,卻不是她,但她先遇到的人,卻是他。所以,她註定要輸。
錚錚絲竹音,趙芙仍坐在八角亭里,撫著一把聽說極其名貴的二十七弦桐木嵌玉錦瑟,但對她來說,都沒什麼所謂,到底再不是當初的二十五弦冰瑟。
裊裊香煙起,輕紗緩舞,趙芙又沉浸在往昔的記憶里。
那時她還很小,只有十一二歲,卻被父親扔上戰場。她知道父親並沒有打算讓她活著回去。她娘不過是府上一個卑微的婢女,生下她就死了。家裡幾個姨娘都不喜歡她,經常拿她出氣,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更是如此,從來沒把她當過小姐。這些父親都清楚,,但從未過問。四姨娘和五姨娘相繼有了身孕,父親怕她惹了兩位姨娘動氣,只好把她帶出府。父親身為元帥,但沒有理由也不能隨便殺人,所以把她帶上戰場是最好的選擇。如果死在戰場上,誰也沒話說。可是她不想死,真的不想。否則之前所受的凌辱豈不是白受了?
她女扮男裝,混在士兵中,雖苦,但幸沒有百般陷害凌辱,日子也還過得去。父親卻沒少給她使絆子,誰讓她的存在,是個恥辱呢?賤婢生的女兒,註定卑賤。
兩國之戰,說不險那是假的,作為一個無名小卒,且沒受過正規訓練,又怎能敵無眼刀劍?時過境遷,如今想來仍是后怕。被擊倒地,手中戟落,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絕望之際他一聲厲喝:「起來——」料想中刺死自己的那一刀被他化解,她抓過落地的戟,再次起身。她要活下去,如果別人不給她活下去的這條命,她就自己拼出來。再下手,毫無章法,卻每每致命,她什麼都可以忍,什麼都可以讓,唯有這條命,誰來搶都不可以。
劣質的鎧甲抵不過利器的鋒芒,紛紛碎落,可她那刻被武裝起來的心,刀槍不可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