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禍天下
彷彿還是昨天,一樣是個山坡,一樣喝著酒,只不過月圓如盤。有個女孩跑到自己跟前,嘴裡嚷嚷著「女俠我好仰慕你」,然後又說「我愛慕你,是愛慕,不是敬慕啊」,「我喜歡你啊,我願意傾國以聘」,是誰天天在她耳邊不厭其煩地念叨著「阿寧阿寧,我是阿庥」?
可如今呢?那個女孩已經不見了。就在半月之前她被懷安帝召回懷奕城的時候,就在鮮虞浩攻打淇國屠戮百姓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就在她挂帥準備出征郯國的時候,鮮虞庥跑來找她。
還是一身藍色的騎裝,似她們初見時那樣。女孩的嗓音依舊清脆稚嫩,笑容依舊純凈,只是不再說著令人誤會的話。
她說:「阿寧,對不起,我該離開了。」
她說:「我還有要去做的事情,我還有要去承擔的責任,我還有……我要保護的人。」
她說:「阿寧,其實我有一點點喜歡你的,你很厲害,可以保護很多人,我好羨慕你。可是我沒有能力保護很多人,我只能拿自己的東西去換,可是我現在已經沒什麼能用來交換的了。」
她還說:「阿寧,你會讓我離開的,對吧?這次我可能不回來了,你……還會記得我嗎?啊……算了,我這樣的人,有什麼好記得的。」
「阿寧,我走了。」
多麼可笑的一個人。懷朱飲下一口酒,笑了,笑里有幾分嘲諷,卻不知道在嘲諷誰。
你看這個人啊,明明只是個孩子,卻口口聲聲說著什麼責任、什麼保護;明明什麼都沒有了,還想著拿最後僅剩的一條命去換;明明說喜歡她,走的時候卻連句「再見」都沒有。
怎麼這麼可笑,怎麼就……這麼可笑呢?
懷朱仰天大笑,笑到止不住地咳嗽,還是繼續笑,連剛剛喝下去的酒水都咳了出來。她當然沒有攔住鮮虞庥,反正是因為各種原因吧,她突然就不想攔了,即使這有可能導致戰爭出現別的後果,但她願意為此而負責。
或許是因為鮮虞庥承擔責任的舉動,或許是因為她的滿腔赤誠,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麼,都不重要了。在懷朱眼裡,鮮虞庥那是愚忠,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她所企及不來的。她還做不到。
「我有什麼好羨慕的?呵,我打仗從來不是為了保護別人,我沒那麼高尚。鮮虞庥……我不值得你喜歡,不值得啊……」
懷朱望著天際喃喃自語,彷彿說著醉話,卻再真實不過了,這就是她心裡的想法,她配不上鮮虞庥的敬慕,她寧懷帝姬配不上。
「你是為了你的責任,是為了保護要保護的人。那我呢,我又是為了什麼?」
「我名揚天下,卻竟不知家國為何。」
懷朱嘴裡嘟囔著,神色卻迷惘。酒罈早滾落到一旁,酒水灑了一地,浸潤了一片枯草,也不知道是給誰喝了,或許,是那些因為無家可歸而在人間飄蕩的孤魂野鬼吧。
「帝姬,天黑了,該回營了。」又是李肆來找她,現在他已經從參軍提拔成將軍了,不過封號倒還是朱肆,他不在意,別人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李肆,你說我征戰數載,為的是什麼?」懷朱沒有看他,仍然望著天邊顏色漸深的雲層,目光一片醺然,似是嘆息。
李肆還是那副樣子,但舉止間卻多了幾分沉澱的穩重,那是戰場的饋贈。他輕笑道:「師父之前讓人把您的東西還了回來,還捎帶了一句話:『以不祥為祥,其本為禍,天下禍矣』。既然您不願脫下那身不祥的絕華衣,那便『為禍天下』吧。想必師父也是這個意思。」
懷朱聞言卻輕嗤一聲,道:「你師父可不是這個意思,他這是拐著彎責我是天下動亂的根源呢。我一個人禍害也就罷了,還把他兩個徒弟都拐走了,他怕是心裡還要罵上我兩句才肯罷休。」
「末將可不敢說師父的壞話,他老人家當是早就算到了這一天吧。不然以帝姬您一人之力,哪裡能說上一句『為禍天下』?」
「你還真是嘴上不饒人。」懷朱瞥了他一眼,轉而又嘆道,「不過也是,我一個人,還不至於為禍『天下』,頂多在這郯國邊境小打小鬧罷了。」
李肆只彎了彎唇角,沒再說什麼,靜默了片刻,算著懷朱應該差不多恢復心情了,才拱手道:「天色已晚,帝姬,回營吧。」
懷朱懶懶地「嗯」了一聲,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來,拍掉衣服上粘的草屑,往營地走去。
李肆落後她兩步,在她身後說道:「帝姬,我們選擇跟著您,就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所以,也希望您不要辜負我們,不要辜負您身後的萬千將士。」
懷朱步履微頓,卻沒有回頭,但從前方傳來的那句微微沙啞的「我知道」,卻表明她已經聽到了。
既然鮮虞庥都可以為了一國百姓而獻盡餘生,她又還有什麼理由比她差呢?天下嗎?其實也不過如此罷了。
當柳下朝煙聽說鮮虞庥的消息時,帝旿替她訂下的客房已經只剩一天了,但她仍然沒有找到趙芙,這讓她難免有些懷疑,但還是選擇繼續下去,若是還沒找到,她再續訂不就好了。
而寒子呇就是這個時候來到柳下朝煙的身邊的。柳下朝煙正捧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茶湯,聽著隔壁桌的老人講關於鮮虞庥的故事。冬至剛過,來往的人都穿上襖子,呼出來的氣都是白色的,但街上依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一群人圍著老先生嚷嚷著要聽淇國女皇的故事,老先生對淇國女皇也很是感興趣,索性一口氣說了個痛快,一直說了一下午,現在華燈初上了還在講個不停。
柳下朝煙有些惆悵也有些感慨,對於鮮虞庥,她其實並不熟悉,印象里應該是個純真爛漫的小姑娘,無時無刻不掛著一副笑臉,她當時不是很能理解鮮虞庥的做法,好好的女皇不當,非要成為一國罪人,這樣做有什麼好的呢?又怎麼還能笑得出來呢?
可是她現在聽說了對方的故事,才明白過來。鮮虞庥活得太過單純,當一個人可以坦然接受世間苦澀的時候,又哪裡還會流一滴淚?她一直在笑,只不過是因為這世間,已經沒有什麼能讓她哭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