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此生當並肩
無荒山是懷國最北邊的一座山,歷史之悠久難以追溯,但北邊壞境惡劣,與都城懷奕城相距甚遠,人煙是很少的。
但這一小塊地方的人,幾乎都知道無荒山上白虛老者的名號。
白虛老者活的歲數已經難以估量,這裡的許多代人似乎都聽過他的名號,但其實也沒幾個人見過他。有傳言說他是修仙之人,就住在無荒山深處,但無荒山事實上是一片山脈,範圍實在太大,說也不知道裡面有什麼,更遑論去往其深處了。
所以他們也不知道,白虛老者已經收了兩個徒弟了。
「小泥鰍又去哪裡鬼混了?」
正認認真真劈柴的鮮虞浩恭敬回答:「他說要去抓魚。」
白虛老者捋著鬍鬚,說:「真是滑不溜秋的,成天亂跑,也不知道好好練功。你是師兄,要好好教導他。」
鮮虞浩綠色的眸子中寫滿真誠:「是,師父。」
待白虛老者走後,劈柴的小少年聳了聳肩,繼續撿了根柴開始劈。
入夜。
「小魚兒你個沒良心的,我什麼時候說要去抓魚了?害的我又被師父罵一頓,還要去後山砍柴。我就知道你一肚子壞水。」
鮮虞浩躺在榻上,聽著窗外傳來的控訴聲,面無表情。
他淡淡提醒著:「你確實說了。」
外面的李肆不敢太大聲,怕吵醒師父,只能貼著窗戶,道:「你還好意思說,我明明說的是遲早有一天抓到你這條魚的把柄,讓師父好好看看你肚子里有多少壞水,結果你根本就是故意曲解。」
鮮虞浩翻了個身,側對著窗戶,目光落在窗戶紙上的那個黑色的小影子上,輕而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說:「那又怎樣。」
聽到這話,李肆恨得牙痒痒,卻也無可奈何,他要是現在進去揍鮮虞浩一頓,絕對吃不了兜著走,到時候就不是砍一個月的柴了。
大概要砍很多個月。
這麼一想,李肆瞬間控制住了自己瀕臨爆發的情緒,然後「哼」了一聲,轉身回去睡覺。
明天還要早起砍柴呢。
確實如此,第二天天不亮,李肆拿了四個鮮虞浩剛蒸好的饅頭,嚼吧嚼吧吃乾淨,便提著斧子上山了。
雖然說他們本來就在山裡,但是白虛老者除了剛搬來時修建房屋,其餘的時候並不讓他們砍這座山上的柴,所以想要砍柴只能去別的山。
當年李肆剛被白虛老者帶走的時候,滿心以為自己是來修習仙術的,結果呢?天天砍柴挑水練基本功,連仙術的影子都沒見到,只有一個礙眼的師兄天天在眼前晃。
李肆一邊挑揀著乾柴,一邊想著怎麼揭發鮮虞浩那廝的險惡用心。
正挑水的鮮虞浩打了個噴嚏,水桶里的水都灑出去幾滴。
大概過了一段時日,白虛老者似乎良心發現一般,終於打算教他們些別的東西了。
「這是沙盤,砌有地形,人族行兵打仗前,可用其先行推測。」
鮮虞浩端正地站在原地,盯著沙盤仔細觀察。李肆已經圍著沙盤開始打量了。
「師父,這麼大個東西,您平時都擱哪兒啊,我怎麼從來沒見您拿出來過?」
白虛老者沒理會李肆的提問,直接說:「從今日起,你們就學這個。」
雖然鮮虞浩和李肆也不知道學了有什麼用,但是還是乖巧地開始學習。當然,挑水砍柴的任務並沒有減少,只不過他們現在的速度變快了許多,所以才有剩餘的時間去學習沙盤罷了。
先開始是白虛老者仔細講解,然後示範,一點一點的教他們如何製作沙盤,如何使用沙盤。再後來,白虛老者會口述內容,讓他們在沙盤上進行操演。最後,白須老者只會偶爾點評兩句,其餘時間讓他們自己分飾兩軍,進行對抗。
後來有一天,白虛老者讓他們兩個分別扮演兩方軍隊,在他製作的沙盤上進行對抗,並詳述理由。
一局結束后,白須老者捋了捋鬍子,道:「小魚兒以後隨我學習五行八卦,南側山上有間屋子,我在裡面放了許多兵法書籍,小泥鰍你自行去看吧。」
說著,白虛老者便往外走,最後留了一句:「好好學,時間不等人。」
屋內,李肆和鮮虞浩對視了一眼。
「憑什麼師父把你帶在身邊,卻讓我自己學!」
鮮虞浩的眼睫輕顫了一下,然後挪開了視線:「大概你實在太鬧騰了吧。」
「說得好像你就多好了似的。」李肆嘟囔了一句,不想再跟鮮虞浩說話,氣鼓鼓地往外走。
鮮虞浩剛好站在靠近門口的位置,李肆經過他的時候還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他一下。
然後就被鮮虞浩抓住了胳膊。
「你幹什麼,我還要去隔壁的山頭學、習、呢!」李肆下意識地掙開,沒好氣地說。
鮮虞浩愣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抓住對方,只是對方路過他的時候,鬼使神差地,就那麼做了。
「你,」鮮虞浩頓了頓,說了個合適的理由,「自己一個人不要趁機貪玩。」
李肆瞪了他一眼:「你以為我就會玩?用不著你說,到時候還不知道誰更厲害一些呢!」
他明明在草藥方面的能力比鮮虞浩還好一點,師父親口承認的。
放下狠話,李肆頭也不回地走了。
鮮虞浩站在原地,一直到李肆的身影徹底消失,才收回目光。他低頭注視著自己剛剛拉李肆的那隻手,怔怔地有些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李肆只覺得莫名其妙,然後腦筋一轉,認為剛剛的舉動是鮮虞浩對自己的挑釁,成功激起了他的鬥志。
挑水砍柴習慣了的李肆健步如飛,趕到那間不知道什麼時候存在的小房間時,立下了雄心壯志,一定要變得比鮮虞浩那傢伙還要厲害,讓他再也不能在師父面前耀武揚威裝好人。
轉眼幾載春秋過,曾經的小少年已經抽長了個子。李肆覺得自己長高了不少,而且不僅看完了屋子裡的書,還背了個七七八八,絕對能讓師父刮目相看了。
所以在師父傳話召他過去的時候,李肆信心滿滿地便上路了。
不過到地方的時候,他沒看到師父,先看到了另一個人。
那人長身玉立,劍眉星目,就那樣施施然站在銀杏樹下,聽見聲音,便轉頭看過來。
眸中盛滿翠綠,像是倒映了整片林海。
是鮮虞浩。
李肆不遠不近地打量著對方,然後悲傷地發現,對方居然比自己高了一個頭。
「怎麼可能?你怎麼可能比我高那麼多?」李肆往後退了一步,不肯靠近鮮虞浩。
鮮虞浩目力驚人,當年白虛老者都為此震驚,直言是草原之神賜福。所以他很清楚地看到了李肆臉上的拒絕。
他在心裡笑了一聲,然後對李肆說:「師父等會兒才來,先在這裡等一等吧。」
李肆道了一聲「知道了」,然後站在原地等,一點也沒有過去的意思。
他們兩個有幾年沒見了,不過李肆覺得對方還是那麼討人嫌。
鮮虞浩也沒再說什麼,只是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李肆。對方長高了一些,五官也長開了不少,但還是一張娃娃臉。
他以為再次見面,他和李肆之間的對話會多一些,但好像還是沒變,一看見對方,他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那些打好的腹稿,也似乎都不太適用。
好在白虛老者很快來了。
「小泥鰍,學得如何?」
李肆立刻回答:「基本上已經背會,未背會的也能領會其中意思了。」
語氣裡帶著些想謙虛但還是壓不住的喜悅與得意。
白虛老者點了點頭,雖然這孩子玩性大,但這種事情還是不會說慌的。他毫不吝嗇地給出鼓勵:「好,很好。」
然後才轉向鮮虞浩。
「上次我帶你出去遊歷了一番,然後讓你參悟,可曾參悟透徹了?」
沒等鮮虞浩說些什麼,李肆先是一驚,道:「師父——您居然帶他出去遊歷!」
從跟著白虛老者學習之後,他就再也沒離開過無荒山,如果有些什麼必須要去外界採買的,都是白虛老者自己去,從不會讓他們離開,可是如今白虛老者卻說,他已經帶鮮虞浩離開無荒山過了。
年少離家來到無荒山,他那時候已經記事了,又怎麼會不想念爹娘還有哥哥姐姐,怎麼會不懷念那些熱鬧的生活,只不過一直不敢說罷了。
李肆一直以為,還有一個鮮虞浩跟他一樣,結果現在才知道並不是,可以想象他的心情在那一刻落差有多麼巨大。
鮮虞浩眼皮一跳,他就知道,李肆對這件事情意見肯定很大。所以他剛剛看見對方,安靜了那麼久也沒提。
但白虛老者肯定是要提的。
「他學習的東西需要去外遊歷,多見見市面。你也不必急躁,等過一陣子我會帶你們一起下山。」
「可……哼。」李肆聽了,雖然心裡不服,但沒再說話。
鮮虞浩後面回答了什麼,也都不重要了。
遊歷的時間很快過去,他們走了很多地方,白虛老者幾乎把七國全部帶他們看遍了,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們在每個地方都停留得很短暫。
可還是會結束的。他們最後沒有回無荒山,白虛老者說他們已經算是出師了,該自己行走了,便把他們丟下了,然後自己一個人回了無荒山,還讓他們沒大事不要回去找他。
李肆沒意見,他本來和白虛老者待在一起的時間就少。與鮮虞浩簡單道了別之後,便也走了。
鮮虞浩再次看著李肆的背影,獨自沉默。
他似乎總是看著李肆離開。
鮮虞浩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之間的相處會是這樣,他明明不是這樣不會講話的性格,在當年師父帶他一個人出去歷練的時候,他也跟別人說了不少話,就像在歸竹塔和那個紅裙子的小姑娘的相處一樣。其實他明明和李肆的性子有些像的。
但就是不知道為什麼,一碰到李肆,他就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鮮虞浩嘆了口氣,也轉身離開了,要是他剛剛挽留一下就好了。可是他當年似乎也挽留過,卻沒有什麼結果。
一眨眼,又過去許多事情,鮮虞浩再見到李肆的時候,已經是戰場上了,他不是很想在這種地方與對方重逢,但似乎這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只是站在對立面……他不願與那人對立,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就不願與他對立。只是現實總是不管參與者的意願的。
輸贏他不在意,事實上讓他代表淇國參戰,本就勉強,如今對上李肆,就更勉強了。
他或許愧對懷朱,但他更在意李肆。
只是似乎沒人看出來。
再後來,淇國被滅,他去了懷朱手下,總算與李肆不再是對立面了。至於為懷朱做事,於他而言也算不得什麼,就當是還當初欠下的那些吧。
大概是經歷了一些事情,李肆也沉穩了一些,只是偶爾和他嗆聲,但基本上過一會兒就忘了。
鮮虞浩覺得,這樣也挺好的。
等懷朱登基稱帝之後,戰爭就更加頻繁了,他和李肆一起被派往了前線,並肩作戰了很長一段時日。他也漸漸看著李肆越來越成熟穩重,雖然偶爾跳脫一下,也還是挺可愛的。
唯一不變的,大概就是對方那張娃娃臉了吧。
懷朱退位,雲雙照統一整個雲朱大陸,天下劃分九州,建九宮十八殿。
正如懷朱所說,雲雙照會是一個很好的當權者,並不會為難他們。
自然而然地,雲雙照分給了他一州,問他還有什麼要求。
他沒有想太多,便答:「我要李肆同我一起回去。」
本來雲雙照是打算留下李肆,讓他護衛雲朱城的,但鮮虞浩提了,這個想法便也就放棄了。
李肆最後還是和鮮虞浩一起回了他管轄的那一州。
路上,李肆掀開馬車簾,一邊打量著外面,一邊好奇地問:「同德太后怎麼想的,居然把我們兩個放一塊,就不怕我們兩個聯手造反嗎?」
鮮虞浩抬眸看著對方的側臉,沒說是他的提議,道:「你為什麼覺得我會和你一起造反?」
李肆回過頭來,驚訝地反問:「難道我說要造反,你會不和我一起?」
「換我說了,你就會嗎?」
李肆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會了。」
沉默了片刻,鮮虞浩輕聲地笑了,說:「那我也會。」
車窗外一片朗日晴空,翠綠的柳條間,響起數聲鶯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