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雲海起茶香
徯國蕭氏以經商本領稱帝,後世子嗣其實並不全部都從商,畢竟凡事總有例外,不能保證每一代血脈都把天賦點在這上面。
事實上最後一代皇帝蕭雲,便不是很會經商。
雖然前任皇帝只有蕭雲一個兒子,但是徯國傳位並不按那一套來,只要是宗室子弟,經過了前任皇帝的考驗並取勝之後,都可以繼承皇位,所以蕭雲做不成皇帝的幾率很大。
但他運氣極好。
他爹出的題目是用最少的金錢換取最大的利益,每個宗室子弟分得十兩銀子,一個月後誰掙得最多,誰就獲勝。
這題目算是規規矩矩的,沒有任何偏袒的意思,而且徯國人向來把誠信當做信條,所以也不會有誰去暗地裡使計謀,基本上都是認認真真比試。
蕭雲沒打算贏,他骨子裡隨母,重情重義又自有一股子清高,不太喜歡這種事情,但既然參加了,就應該認真對待,這是對對手最起碼的尊重。
但很顯然的,他真的沒有這方面的天賦,前二十九天,他試過各種辦法,最後一個銅板沒掙,還虧了九兩銀子。這已經是最後一天了,他手裡也只剩下一兩銀子了。
他甚至想過,乾脆用這兩銀子吃頓好的,然後回去算了。
但他最後沒那麼做,他買了三塊石頭。那人說買二送一,還包開石,但蕭雲沒要。
他帶著三塊石頭,用剩下的錢去鐵匠鋪租了個地方,自己把石頭開了。
什麼是運氣呢?大概這就是了,買的那兩塊裡面什麼也沒有,送的那一塊裡面開出一大塊冰種帝王綠翡翠。
蕭雲生在帝王家,從小耳濡目染,一眼便看出來了。不過他沒聲張,用包袱皮把那幾塊石頭一包,就回了皇宮。
第二天到皇帝面前檢驗,蕭雲毫無意外地得到了皇位繼承權。
當時老皇帝看著他,目光中帶著洞悉:「願你能有一世的運氣。」
蕭雲當時沒有答話,因為老皇帝說的是事實。僅憑運氣,是坐不穩這個皇位的。
但他坐穩了。
當初那塊翡翠被他打磨成了一個扳指,戴在手上后,從繼承皇位那天起,就再沒有取下來過。
他或許不能夠發揮出極大的經商才能,但是在管理方面他確實並不差,稍微調整之後,他也可以讓這個國家的發展符合自己的路線。
一樣的富強,只不過過程和以前不那麼一樣罷了。
但很顯然的是,這樣的做法只會增加更多的工作,他不得不用更多的時間去處理政務,忙於事業,好在皇宮裡乾乾淨淨的,沒什麼需要他操心的地方,否則再如何勤勉也一樣會覺得疲累。
這樣的日子年復一年,在周圍所有人眼中,他都是完美到無懈可擊的帝王,商人把他當做榜樣,百姓把他奉若信仰,近侍恭敬,百官臣服,放在七國中的哪一個,都不可能達到的景況,在他這裡,實現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隻不過是一個假象。
他並不完美,也並不強大,只是運氣好,又懂得藏拙罷了。
沒有人真正親近,又如何能發現他的弱點。
他也以為,自己這輩子就會這麼過下去了,等老了,便把皇位傳給一個有才能的宗室子弟,讓他繼續管理徯國。反正徯國從沒有皇位必須父傳子的要求,所以子嗣方面也沒人催促,他便也就沒安排,他沒有心力去管那麼多,也沒有那麼多的需求,像個來到世上行走的苦行僧,但對他來說,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可直到某一天,他在回徯國的船上,看見了另一個人。
對方坐在花廳靠窗的座位上,姿態端莊優雅,手裡的湯匙在白瓷小碗中攪動著,像是在等粥涼,但蕭雲看得出來,對方是在走神。
那一瞬間,那個身影映進他的腦海,便很難不再注意。
那個女子很像他。
一樣的力求完美,一樣的擁有著一層假象。
於是他情不自禁地上前,卻只是提醒了一句粥快要涼了。
而對方甚至被他的突然出現給嚇到了,摔落了瓷匙。
那一聲脆響喚醒的不僅是游神的趙芙,還有不受控制做出這種事情的蕭雲。
他不該上前的。
但長久養成的習慣沒有讓他有任何差錯出現,依舊從容地叫人過來換掉湯匙,然後表示歉意,最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一切看起來非常自然,沒有任何尷尬的氛圍,但蕭雲心裡知道,事情早就不對味了。
他為什麼會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產生興趣,甚至還做出有失身份的事情,這本身就是一個不能深想的問題。
但好在不過是萍水相逢,以後多半也不會見面了。
只是事情總是難以預料,一年後他又遇見對方。
當初以為印象不深,但時隔一年的第二次照面,他瞬間就認出了對方。
他沒有忍住,決定救她,但心中是複雜的。
他為了這個人,破例太多了。
最終只是送對方去醫治,留下了銀兩,便離開了。
可沒過多久,他又遇見那個人。
那人昏倒在小道邊,氣息奄奄,若是他那天不急著趕路,根本不可能走那條小道,也就不會遇見對方,甚至也沒有人會遇見對方。
那麼那人唯一的結局,便是死亡。
他心底顫了一下,幾乎沒經過思考,便決定再次救下那個人。
他在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幾乎就是另一個自己,教他如何忍心不去施救?
即使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再這樣做下去了,卻還是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去這樣做。
然後他聽到對方說自己眼下已經是無名之人,蕭雲心中冒出來一絲自己也說不明白的歡喜,他不由自主地說:「上次我撿到你時,極東之雲上月升,極西之雲上日落;這次我又撿到你,恰東之雲端日出,西之雲端月沉。如此,你便叫『雙照』吧。」
最後,他甚至出於某些私心,問對方可有姓氏。
答案顯而易見的是沒有,但他心中卻仍然忐忑,哪怕只不過是轉瞬之間便能知道結果。
聽到否定,他心中鬆了一口氣,又稍稍緊張起來,問:「既如此,姓雲可好?便喚作雲雙照。」
他是有私心的,他叫蕭雲,雲字只不過是他的名罷了,如今卻做了她的姓。
好在對方答應了,其實不用太費腦筋思考便知道,對方不會拒絕的。
蕭雲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緊張忐忑,但好像又是知道的。
他太了解自己了,所以也很了解雲雙照的想法,所以他能夠看見,雲雙照內心中的世界是什麼模樣。
他把對方帶回了徯國皇宮,對外宣稱是流落在外的長公主蕭煙,但根據大師的說法,要換一個名字才能改變氣運,不再孤苦,所以如今叫做雲雙照。
沒有人質疑,當然,只要邏輯上沒有什麼大毛病,不會有人質疑他說的話。
蕭雲心裡真的沒想過讓對方以別的身份住進後宮嗎?想過的,但最後還是選擇了發乎情,止乎禮。
他把對方留在了皇宮,住進了沒有人居住的後宮。
對外便宣稱只有皇宮的正氣才可保長公主平安,況且兄妹多年未見,兄長想要補償,想要多一些照顧和交流,實在再正常不過了。所以根本不會有人去問蕭雲是何居心的。
他也想過,這樣的陪伴,會不會有一天雲雙照也會從自己的世界里走出來,選擇接受他。是的,他看得出來,雲雙照的心裡,已經住了另外一個人。但他也知道,對方的這種等待,最後會被時間消磨掉的,他只是需要時間罷了。
只是他從來沒說過這些想法,面對雲雙照,也只是以禮相待。
但他明白,雲雙照是看得出來的,卻也只是將錯就錯,絕口不提。
蕭雲一年中至少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外面,但只要回到皇宮,一定會用最多的時間陪伴雲雙照。而且即使他人不在宮中,也有許多眼線會向他彙報宮中的情況。
他很快就知道,雲雙照進入長公主這個身份之後,就開始認真學習宮規,處處符合規矩,儀態舉止,從不出錯。
或許有人會覺得他這麼做是扼殺了雲雙照追尋自由的機會,但蕭雲卻知道,這才是適合對方的生活,因為他自己也是這樣的。
如果沒有這些規矩,雲雙照可能更加不適應吧。
他在等雲雙照,雲雙照在等另一個人。
這種等待似乎漫長,卻也很快就結束了。
沐國皇帝沐晛暗中前來密談,希望求取徯國長公主,兩國聯姻,很多事情都是向更大利益發展的。作為徯國的皇帝,蕭雲不該拒絕,可是他心裡又不願意接受。他知道只要他拒絕,徯國不會有人說他不對,但他自己心裡卻知道,這樣是不對的。
最後改變他心意的,是那件事的發生。
他得知了雲雙照一直在等的人是沐晛,也知道了,他們已經有了肌膚之親。
大概在那一瞬間,他明白了什麼叫做心如死灰。
他不該抱有期待的,他從一開始,便不該由著自己任性的。
蕭雲這一輩子,也就任性了這麼一次。
卻沒有一個好結局。
他的等待,結束了。雲雙照的等待,也結束了。
蕭雲同意了聯姻,因為他知道,那是雲雙照所期望的。
直到送雲雙照出嫁那天,他的神色都沒有透露出絲毫神傷,他依舊是那個完美的帝王,從不顯露喜怒。
他沒有給雲雙照準備任何嫁妝,他也不想要在最後,還要以對方親人的身份出席。
就這樣吧,就像他當初以為的那樣,時間會消磨掉雲雙照的那份等待,只是時間不夠。如今,他也依舊可以以為,時間會消磨掉自己的那份感情,而他有足夠的時間。
很快,蕭雲聽到了雲雙照成為太后的消息,再很快,便是懷朱退位,雲雙照統一六國的事情。
大勢所趨了,他也沒必要再守著一個徯國了,哪怕他知道,雲雙照暫時不會攻打徯國,但他真的沒有必要再堅持了。
他去了沐國的黑砂關,將徯國的玉璽送了出去,除此之外,沒有和雲雙照再說任何事情。簡單的道別後,他便離開了。
雲雙照派了人來送,他沒接受,也沒拒絕,就這麼走了。
他的運氣真的很好,沒有走太遠,也不過就是千里的路程,便見到了傳說中的雲渡道長,他順勢拜了對方為師。然後留給了送行者一句話,叫他們全部回去交差了。
那句話是:此行安好,不必掛懷,千里相隔,萬望珍重。
不是祝願,不是告別,而是放下。
蕭雲在告訴雲雙照,他放下了。
那些不敢明說的情愫,那些套在身上的枷鎖,他都放下了。
事實上,也沒什麼好堅持的了。
他們都已經不能再任性了。
雲渡道長說:「隨我學茶吧,你這樣的性子,最適合隨我學茶。」
蕭雲淡淡笑開:「是嗎?」
雲渡道長笑了笑:「歷些事情,會比單純的胚子更適合學茶。我曾經有一個徒弟,年紀很小便跟著我,心性尚欠缺鍛煉,直接學茶,只是學個形,或許有些味道,但到底太過易折了。」
蕭雲不知道對方說的是誰,但是意思他聽明白了。
「若我中途放棄了呢?」
聽見蕭雲的問話,雲渡道長緩緩地笑了,眉眼間帶著洞悉與包容:「我知曉,你已是真正的放下了,何況,你也需要這樣一件事情去做。」
蕭雲沒有問題了,像雲渡道長這般人物,又怎是他能瞞得過的,又怎是他需要去瞞的?
他掀開衣擺,雙膝跪地,叩首道:「弟子蕭雲,拜過師父。」
從今日起,再沒有那個完美到毫無瑕疵的帝王,也沒有那個為情所困的失意人,只有雲渡道長的一個叫做蕭雲的新徒弟。
他不再批改奏摺,不再忙於奔波,不再落於情殤,每日只需觀日月,賞山海,鑽研茶道。
當又一襲茶香氤氳開來,充滿整個亭樓時,蕭雲望著亭外的斑駁樹影,微暖金陽,突然就記不起,到底是何年何月,曾見到一個人,讓自己傾心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