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天台談話
中午時分的校園裡,李知非吃完午飯,從學校食堂出來。
今天風大,天空是難得的亮藍,陽光明晃晃地落在操場上、校道上,樹葉上,襯著他心裡隱約的一縷陰影這些天,這陰影似乎一直在心裡搖曳,影響著他的情緒。
他知道它來自什麼。
李知非穿過籃球場,往教室走。幾個高一男生在籃球場上打球,一隻脫手的球滾過來,到了李知非的腳邊。他俯身,拍了一下,籃球彈起來,他運了幾步,遠投,球應聲落,好運氣。
那些男生向他笑,問他來不來。他擺手,說要去做作業。
等李知非走到教學樓前,他又改了主意,向左轉,穿過一片櫻樹林,走進了實驗樓。
這幢實驗樓是桃李中學最高的建築,1層。李知非坐電梯到了頂層后,順著通往天台的狹樓道,往上走。
他猜李易鋒這一刻可能在天台上,因為剛才在食堂里沒見到他。
李知非知道,自己的這位堂哥平時特別喜歡來天台這邊背課文、看風景,這裡又高又靜,一般沒太多人上來。
天台上,此刻陽光滿溢,一覽無餘。
李知非眨了一下眼睛,果然見李易鋒坐在天台最上面的空中花壇邊。遠遠的,聽見他在朗讀英語課文的聲音。
這聲音很好辨認。因為發音里有南部山區人的口音。
李易鋒是年前從南部山區轉學過來了。那年春天,林磊兒患重度抑鬱症的媽媽突然自尋短見離世,聞訊趕去的他舅,也就是我,面對這尚在的外甥和在山裡種香菇的堂哥,泣不成聲,經權衡,將他帶到了這座城市來上學。
我這麼做,是為了給外甥換個環境,希望他儘快從失母的陰影中走出來,同時也寄望他能衝擊本省最好的重點高中,考上名牌大學,改變命運,廷續李家滿門榮耀。
轉學而來的李易鋒,先是在我家住了一年,插班初三,發了狠心地讀書,結果第二年中考不負眾望,與兒子雙雙考入桃李中學。而一年高一讀下來,他的成績遠超李知非,躥到了全年級的前列,被選入桃李中學最牛的「英才班」。
對李易鋒來說,在這座城市,如今他最親的人就是我們一家,而在他的老家,爸爸還在山上種香菇。
嗨。現在,李知非對著天台那頭的李易鋒叫了一聲。
李易鋒回過頭來,陽光下,眼睛眯縫著。
吃過飯了嗎?李知非問。
李易鋒「嗯」了一聲,然後就迴轉過頭去,低頭繼續誦讀。李知非一邊走過去,一邊說,沒吧,我在食堂沒看見你。
李易鋒嘴裡喃喃地念著英文句子,沒理會堂弟的話。
李知非走到李易鋒的面前,說,不吃飯,會餓的。
李易鋒沒抬頭,嘴裡繼續念著。李知非聽見這英文里,夾雜著一句嘟噥「又不餓,早上吃得多。」
李知非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找話,說,你在太陽地里看書啊,視力會越來越差的。
李易鋒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仍沒抬頭。
他這勉強的情緒,在茂密的陽光下,呼應了這幾天來李知非心裡無措的那片陰影。
是的,這幾天,無論是在宿舍樓,還是在教學樓,還是在食堂里,李知非都感覺到了堂哥對自己的冷淡,愛理不理的,而他對別人,則仍是他一向的謙卑溫和。這令李知非忐忑:他怎麼了,還在生氣?
昨天李知非故意去向他請教一道化學題目,得到的也只是他匆匆的作答,而無太多的表情和說話的興緻。
現在李知非站在堂哥李易鋒面前,尷尬地看著他背書。李知非一聲不吭地看了一會兒,終於強作調侃,問,李易鋒,你這兩天是在對我實施「冷暴力」嗎?
李易鋒沒笑,說,沒有啊。頭依然沒抬起來。
李知非還沒有說。他抬起腿,將一隻腳踩到花壇的邊框上,瞅著這個比自己大了個月、矮了10厘米的瘦堂哥,心裡有懊惱在湧上來。他說,你已經好幾天不搭理我了,我又不是不知道。
李易鋒抬頭看了他一眼,說,你想多了吧,我可沒這個心思,馬上要考試了。
李知非說,是因為那天的事讓你丟了臉,但,現在我對你說「我對不起了」,行不行?
李易鋒被陽光照耀著的臉上,掠過一抹彆扭的神色,他說,丟臉我有什麼臉好丟的。
李知非心想,你成人家的工人了,還不丟臉啊你儘管裝吧,你不丟臉,我丟臉。李知非當然不會這麼說出來,他只說,不好意思,是我把這事給捅出來了,但我不是有意的,我以為他欺負你了,對不起好不好?
李易鋒皺眉,輕聲說,什麼了不得的事了?
在李知非的眼裡,他這反問也很裝,於是,李知非不由自主地抬高了聲調,說,讓人知道了你沒錢而他出錢讓你幫他干雜活唄。
李易鋒臉紅了,他飛快回應道,我是沒錢,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難道我有錢?誰都知道我沒錢,我家沒錢,我爸是種香菇的,我怎麼會有錢呢這又不用裝。我不在乎這個。
李易鋒平時說到「有錢沒錢」也都是這種調調,李知非對此是熟悉的,但此刻這言語卻讓他懊惱,他心想,你說你不在乎別人怎麼想,但你又怎麼那麼在乎我讓你丟了臉一連幾天給我臉色看,你就不知道你的臉色有多難看,真想拍下來給你看。
我哪知道你拿他錢。李知非大聲說。李易鋒從書上抬起眼睛,說,我壓根兒沒想要他的錢,是他非要給的,我不想太見外,因為我想跟他交個朋友。
交個朋友?李知非伸手擋了一下照在臉上的陽光。這陽光從空中這麼直落下來,很刺眼。李知非想起來了,有天中午堂哥手拿兩杯飲料從自己身邊飛奔而過,自己伸手想奪過一杯,堂哥說「不行,不行,幫楊過買的」
李易鋒將視線轉向了對面的那片樓宇,說,李知非,我告訴你好了,即使他不給錢,要我幫也就幫了。我本來就一農民孩,在家也是幹活的,我在班裡也是搶著給大家做事的,順手給人洗件衣服,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也需要有「被需要的感覺」,懂了嗎不是你想的那麼賤。
李易鋒感覺他說這話的樣子還是有點賤。怎麼說呢。李知非就對李易鋒說,你需要「被需要的感覺」,但也沒必要把自己降到像個工人的謙卑份上,這樣看著都受不了。
李易鋒心裡的火氣在加劇,他想,別把人想傻了,就你聰明
他轉過臉來,對李知非說,那是因為我對他們也有「需要感」。
李易鋒黝黑的臉上有激動的神情,他把手裡的課本往地上一丟,從花壇邊站起身來,伸出手臂,指給李知非看朝東的那一大片如同叢林的樓宇,說,看見了嗎,這座城市,它多大啊,可我跟它沒什麼關係,如果非說有,那也只有我跟你、你媽、你爸的關係。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沒什麼關係,所以,李知非,我是來這兒讀書的,也得是來找資源的,我的資源在哪裡,李知非你說。
李知非沒回答,李易鋒說這話的樣子讓他眼生,因為有些端著,他平時不這樣說話。
李易鋒沒等他回答,攤了攤雙手,自己說下去:現在,我沒有,hg,但是我有我的同學,全城最聰明的同齡人、最有資源的同齡人都在這裡,所以我說我需要他們,因為他們就是我明天的資源,誰讓我們是中學同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