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思親
81、思親
正月初一的早上,商嬌很晚才起床。昨夜是她來到這個時空,過的第一個新年,自是有些新鮮,又與常喜及安大哥母子一同守歲,笑鬧到很晚才睡,自然今早便醒得遲了。
一開門,一股寒冽的氣息便撲面而至。昨夜大雪紛飛,已然是一個銀妝素裹的世界。
安大娘與常喜早已包好了餃子,此時見商嬌醒了,大家便笑鬧著將餃子下了鍋,圍坐在屋內,吃著熱騰騰的餃子,好不熱鬧。
吃罷了早飯,商嬌與安思予趁著常喜與安大娘在廚房洗碗的工夫,便帶了些禮物,悄悄溜出了安宅。
商嬌與安思予一路來到睿王府,囑了安思予在遠處等候之後,便一個人來到了睿王府前,將自己的新年禮物託了門房轉交給睿王。
因著年節,睿王府正在宴請朝中重臣,門外送禮拜會之人無數,幾乎所有人都提著貴重的禮物侯在王府門外,等侯府中管事收禮造冊。
是以,當商嬌送上禮物時,門房掂了掂那小小的禮盒,頗不屑地便丟在了一旁的案上。
商嬌也不以為忤,見心意已至,便退出了人群,悄然離去。
直到午時,劉恕察看收受禮物之時,從那堆積如山的禮物中,發現那不起眼的小錦盒,再追出來時,哪裡還看得到商嬌的身影。
而給睿王拜過了年,商嬌的一件心事也了了,與安思予一同往西市溫莎的住所而去。
今日本是過年,一來商嬌與溫莎便是好友,相互拜會串串門子也是應當的;二來,她與安思予也惦念著穆顏孤身一人,逢年過節必定更加孤獨寂寞,是以早就商量好今日偷溜出來,去拜會一下兩位好友。
二人來到溫莎處住拜會時,溫莎正在院中烤著全羊,準備充作午飯。聽聞商嬌竟然此時來給他拜年,自然喜不自勝,忙親自迎了上去,拉了商嬌與安思予一起吃羊腿。
安思予一邊推辭著,一邊四處觀望。商嬌自是懂他的心思,料想他擔憂穆顏,便笑著對溫莎道:「溫莎,咱們先不著急吃烤羊,還是先去看看穆顏姑娘吧。這大過年的,她一個人,雖有你照料衣食不缺,但畢竟孤寂,我們也擔心得緊。」
溫莎方才恍然回過神來,忙放下手邊的羊腿,擦了擦手,邊在前方為商嬌引路邊道:「這穆顏姑娘實在太過冷清,來我這裡數月,從未出過房門不說,便如今日過年這樣的日子,也是閉門謝客。我相請過她數次,但她皆以誦經為由給推拒了……這樣年輕的一個姑娘,何必如此自苦?你們也要勸著她一些。」
一行三人,邊說邊來到了穆顏的小屋外。
商嬌上前,正欲敲門,忽從緊閉的房門縫隙處,聞到一股怪怪的,彷彿是什麼東西燒焦了所散發出來的味道。
因著方才溫莎的話,商嬌害怕穆顏心中抑鬱,做出什麼傻事,此時嗅到焦味,商嬌心中倏的一緊。
「穆顏姐姐?穆顏!你在裡面做什麼?你快開門哪!」再顧不得其他,商嬌使勁拍打著房門,大聲叫喊起來。
商嬌這一喊,立刻讓安思予與溫莎緊張了起來。二人對視一眼,同時緊張地飛身上前,當聞到了屋中焦味時,心裡也是一緊。
溫莎也不多言,當機立斷,朝著那閉闔的房門就是大力的一腳。
隨著「啊」的一聲嬌呼,小屋的門被撞得大開,一股燒焦的氣息和著煙氣便撲鼻而來。
商嬌一行三人衝進屋裡,一眼便看到小屋裡,嚇和跌坐在地,一身素白,臉上尚掛著來不及拭去的淚珠的穆顏,以及……
她身畔尚還在燃燒著的火盆。
火盆中,燃著熊熊的烈火,正吞噬著數頁墨跡未乾的,寫滿經文的白紙。
眼見穆顏無事,眾人心下定了幾分。
商嬌揮了揮鼻端那煙氣,又看著屋內場景,納悶且疑惑地問道:「穆顏姐姐,你這是做什麼?」
安思予此時也上得前來,蹲到穆顏身邊,也是一臉不解地問:「是啊,穆顏,今日過年,正是喜慶的時侯,你不出去與溫莎他們同樂,反倒悶在屋中燒這些抄寫的經文,卻是為何?」
說罷,安思予撿起地上尚未來得及焚燒的經文,略略看過,劍眉深深蹩起。
「平安經?往生咒?穆顏,你可是在祭奠你爹爹?」
穆顏蒼白著臉,重新從地上跪起,也不看安思予,一雙大淚只凝淚望向火盆,哽咽道:「安大哥,對不起……我也知自己不該在這時候,做這些晦氣的事……可是,愈是這個時候,我便愈是惦念我那生死不知的爹爹,我……我只是想盡一份女兒的孝心而已,對不起……」
說到此處,穆顏再也阻不住眼中淚水,修長玉手捂了臉,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大滴的淚珠,透過指縫,滴落在屋中青磚鋪就的地面上。
此情此景,令在場人無不心酸。
商嬌默了默,伸手扯了扯一旁的溫莎,指了指安思予,示意他們暫且出去。
溫莎會意,忙上前一拉安思予的胳膊,笑道:「哎呀,姑娘家哭的時候,最煩男人在場。咱們兩個大男人留在這裡做甚?安兄弟不若便跟我出去吃點羊肉,飲兩杯熱酒罷。」
安思予本不欲離開,卻看見溫莎正用眼神向他示意。再轉頭看了看商嬌,見商嬌也向自己點點頭,這才慢慢站了起來,與溫莎一同出了房間,將門闔上。
沒有了兩個男人在場,商嬌慢慢踱上前去,與穆顏一道跪在了地上。
執起經文,一頁一頁地放入火盆,看著那躥起的火舌,瞬間將那白紙黑字吞噬。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商嬌喃喃地吟著令人聞之斷腸的千古絕句,火光映照下,慘然一笑。
「穆顏姐姐,我與你是一樣的……你的挂念,你的心痛,我都能感同身受……
我曾經也有疼我愛我的父母,他們待我如掌上明珠,時時關心,無微不至,我卻總是時常氣得他們橫眉豎眼……那時候,我總以為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陪伴在他們身邊孝順他們,所以惹得他們生氣,我甚至連哄哄他們都嫌累……卻不想,只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今生今世,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們了……」
穆顏緩緩止了淚,抬起一雙紅腫的雙眼,看著眼前一臉慘然的商嬌。
心中,不由生起一種同病相憐的悲哀。不由地,伸出自己纖長的手,將商嬌的手輕輕覆住。
商嬌心中難過,將經文遞給穆顏,與穆顏一道,一張一張放入火中焚燒祈福。
盆中火光又盛,映著兩個同為孤女的女子的面龐,噼剝聲中,靜默無聲。
沉默了許久,商嬌方抑住心中悲痛,強笑著問道:「穆顏姐姐,不說我的事兒了,說說你吧。我聽安大哥說起過,你是打小被人牙拐賣到醉倚樓的,那你可還記得自己的家鄉?還能找到自己的爹娘嗎?」
穆顏聞言,臉上的悲傷絕望更甚。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當時我已有六歲,正是記事的年紀,所以我記得我的家鄉是在青州柳縣大河村。我娘在我很小的時候便過世了,我一直是由爹爹撫育長大的。
六歲那年,我們家鄉鬧了飢荒,地里顆料無收,爹爹便帶著我,隨著很多人一路逃難到了允州。後來在允州,我們遇上了官兵阻我們逃荒入城,混亂中,我便與爹爹失散了。再後來,我便被人牙拐賣到了天都醉倚樓……可這十年裡,我無時無刻也不在惦記著爹爹,雖說他可能早已不在人世……」
商嬌一聽,忙問:「姐姐既記得如此清楚,何以不回老家去找找?說不定你爹與你失散后,又回到老家去了呢?」
穆顏還是搖頭,嘆了口氣,「這十年來,我一直惦念爹爹下落,自兩月前你與安大哥救我脫險后,安大哥便與溫莎公子各託了人,去我說的家鄉打探過……可是回來的人都說,據他們打探的消息,我家早已房垮屋塌,爹爹自十年前帶著我逃難之後,便再沒有回去過……想來,一定是不在人世了罷。」
說到此處,穆顏的淚水再次盈眶而出,她趕緊伸手抹去。
「商嬌妹妹,」穆顏抬眼,汲著鼻子強笑道,「現在,你知道我為何執意出家了罷?這一生,我已一無所有,一個人苟活在這個世上,歷盡苦楚,受盡折磨……這也許便是我前世做孽太多所得的果報。
所以,我想用我的下半輩子來敬奉佛祖,以修得來世,可以有一個完整的家,可以享盡今生沒有享受到的天倫之樂,不再淪落風塵,不再無枝可依……這便是我如今的選擇,也是我能選擇的,最好的選擇。」
穆顏的話,讓商嬌心酸無比。
她的前世,好歹生活在父母的庇護中,生活無憂無慮;她的今生,雖然父母早亡,但至少還有一個長兄,待之如珠如寶;還有一個常喜,無論逆境、艱難,始終不離不棄。
可穆顏的一無所有,當真是一無所有。
想到此處,商嬌再無力,亦無法說出勸阻穆顏的話來。
便如安思予所說,雖不贊同,亦應尊重。
商嬌伸出手,輕輕拍了拍穆顏肩上衣上的紙灰,然後,她緩緩起身,向大門走去。
將要跨出門檻之際,她扶著大門,又轉身看向尚跪在地上,只雙眸垂淚望著火盆的穆顏,輕聲道:「姐姐,你的心思我懂了。既然你已為你的人生,你的將來做出了抉擇,我與安大哥尊重你的選擇便是。只是穆顏姐姐,你一定要記得,在這紅塵俗世里,你也並非一無有。你還有願為你舍下一切護你周全的安大哥,也還有我這個……妹妹。我們,都是你的親人。」
穆顏聞言一滯,半晌,方才緩緩轉頭,看向門口處的商嬌。
她那樣真誠,那樣的誠摯,說尊重她的選擇……
說她,是她的妹妹,是她的親人……
那一刻,穆顏淚如雨下。
「謝謝……謝謝你,商嬌。我的好妹妹。」她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