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刺謀
107、刺謀
七日後,柔然王庭中,阿那月公主正在自己的寢帳中,準備過半月後迎接魏、宋兩國提親使團到來的盛裝。
神情懨懨地坐在柔軟的煙羅床帳中,阿那月眉目如畫,卻意興瀾珊。任下方侍女如何興奮地捧著錦衣華服問她主意,皆不理會,只端坐在床上,鳳目含憂,一雙白凈的縴手,緊緊握著手中一個金絲銀線綉成的香囊,看殿中各色侍女來來往往,為她準備著衣錦、佩飾,嘈雜繁鬧。
別過頭去,似滿懷心事,又似若有所思。
所有人的忙碌,興奮,繁雜,似乎都與她無關。
正心煩意亂間,帳外走進一名侍女。姿色平常,穿著也是極普通的侍女服飾,並不引人注目。
但這卻吸引了阿那月的注意。
她一眼便看到,那侍女的手裡,竟捧著一束藍色的飛燕草,朵朵花兒盛開,如成雙成對的藍色燕子交頸昵戲。
那侍女行上前來,極為恭敬地向著阿那月行了一禮,笑道:「奴婢給公主請安。寧王殿下已在迎兩國迎親使臣回王庭的路上。寧王遲遲未見公主,心中惦念,特托奴婢為公主帶來一束公主最歡的飛燕草,以搏公主一笑。」
阿那月聞言,精神一振,臉上陰霾立刻如曉風霽月,散了個乾淨,歡喜地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親扶起那侍女,從她手裡接過那束飛燕草,緊緊捂在胸前,阿那月心緒激動,抑不住鳳眸含淚。
好容易平復心情,阿那月捧著飛燕草,急急地,期盼地問那侍女道:「王兄可還有什麼話讓你帶給我么?」
侍女啞然,低垂了頭,輕輕搖了搖。
「除了讓奴婢給公主帶來一束飛燕草外,寧王別無他話。」
「沒有?」阿那月蛾眉淡蹩,神色黯然,眼中冀望也漸漸冷卻,「王兄竟沒有其他話吩咐你帶給我么?」她喃喃自語,神情失落。
侍女點點頭,道:「除此之外,便沒有了。」
那侍女頓了頓,咬了咬唇,又看似安慰地道,「公主莫憂。殿下心中也是有公主的,便是隻身在外,也還記著公主喜歡飛燕草,讓奴婢給公主送來。至於殿下沒有帶話給公主……許是,許是寧王殿下最近與魏使睿王帶來的一名侍女交好,是以忘了要奴婢帶話給公主,也未為可知?」
阿那月聞言,身體陡然一僵。
「你,你剛剛說什麼?」她圓睜著一雙妙目,精緻清雅的小臉上,布滿了不可置信的驚訝與受傷,「你說,王兄竟看上了魏使的一名侍女?」
侍女一詫,方才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忙搖了搖頭,驚慌失措地匆忙跪地,「奴婢說錯話了。請公主恕罪。」
阿那月獃獃立在當場,許久也回不過神來。
俯身,她將那侍女攙起,又問:「王兄……當真竟看上了魏使的一名侍女?」
在阿那月的咄咄逼問下,那侍女躲躲閃閃,欲言又止。
「說實話!」尊貴的公主陡然發怒,一張俏臉滿是不甘與委屈。
侍女再不敢隱瞞,低頭囁嚅道:「奴婢也只是聽傳信的人說起此事……聽說,寧王接迎大魏使臣時,與那睿王身邊的一名叫商嬌的侍女頗為投緣,十分交好,常載著她二人一騎,清晨出營去看日出;那侍女說喜歡馬,寧王便親自為她上陣,去草原深處為她套得一匹駿馬送給她……」
阿那月靜靜地聽著,手中的飛燕草,早在不知不覺間,被她蜷緊的雙手糾得變了形。
那侍女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如同尖刀剜在她的心上,痛徹心扉,鮮血淋漓。
狠狠地將那束已然變形的飛燕草扔在地上,阿那月再控制不了自己傷心絕望的心情,撲到床上,將頭狠狠扎進綿軟的被褥,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公主一哭,這還了得。當下殿中忙碌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邊的事,紛紛上前詢問,安慰……
誰也沒有發現,那個侍女,何時不見了身影。
清晨,蔚藍的天空一隻淺白的鴿子飛過。
牧流光眼尖,拈起一塊小石子,巧使暗勁地擲去,鴿子便直直從天空墜下,在即將落地的剎那,被輕身躍起的牧流光一把接住。
取下鴿子腳上綁著的細竹管,牧流光匆匆入了睿王營帳,將手中的竹管奉於睿王。
「王爺,安插在柔然王庭的細作來信了。」
睿王聞言,放下手中正在品飲的香茗,拿過竹管,取出裡面的密信,細看之下,臉上浮出一抹意外深長的笑意。
「看來,商嬌果然沒有料錯。」
抬起手,將那一張極小的字條湊至案前青銅飛鶴燈中,點燃。
瞬間,紙條被火吞噬,化為灰燼。
得到確切消息的牧流光神情也舒朗下來:「王爺,那我們接下來……」
睿王手略略一抬,雲淡風輕地道:「便依照商嬌的計劃行事罷。」
「可……」牧流光尚有些猶疑,「此事事關重大,而商姑娘她畢竟只是個平民女子,若……」
「流光,」睿王卻打斷他的話,徑自為茶杯續水,卻依然眉目淡淡,語氣輕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孤即用了商嬌,便不會幹涉她所有的部署。」
說到這裡,睿王放下提壺,似想到了什麼一般,目光清淺而柔和,唇際,浮出一抹笑意。
「……更何況,她曾說過,要當孤有用的朋友。既然她敢向孤討要一萬兩銀子,那孤自然也要得到她更大的用處!」
商嬌站在草原高處,興奮地看著遠處阿那辰駕著駿風,信馬揚鞭,追逐著奔騰而去的野馬群。
「寧王!辰哥哥!加油,加油!」商嬌興奮地跳著腳,一手攏在嘴邊奮力大喊,一手拚命地揮舞。
這段日子以來,因著當日與睿王策謀的結果,商嬌總會與寧王阿那辰「不期而遇」。時而是睿王相請寧王飲茶,商嬌端坐一旁,為兩位尊貴的王爺沏得一壺香茗;時而是河邊的「偶然」相逢……
林林總總,不計其數。
阿那辰雖身為柔然王子,也有著警醒的性子,但畢竟商嬌地位卑微,說話爽利又極聰明伶俐,對他也並無私心雜念,是以,本就個性爽朗的他便也放了戒心,並不懷疑這其中的「偶遇」別有用心。
久而久之,他與商嬌便當真成了好友。有時途中休息,他也會騎馬入得魏營,邀請商嬌與他外出玩耍。
商嬌也曾疑惑過,魏、宋使團中亦有侍女,且都是經過細心挑選的,身材、長相比她好的有的是,何以阿那辰便會對她如此不同?
直到細作從柔然王庭傳回消息時,她才恍然大悟。
那個柔然的小公主,與自己年歲相差不大,也是活潑跳脫的性子,個性真爽,伶俐可人,還有些小嬌蠻、小任性……
敢情,阿那辰在不經意中,竟將自己對阿那月的情意,轉移到了她的身上?
想通了這一層,商嬌便刻意不把阿那辰當作一國尊貴的王子,卻總如同妹妹對待兄長一般,會在阿那辰面前耍些小性子,提一些任性的小要求。
甚至,她便如阿那月那般,喚他一聲「辰哥哥」……
果然,阿那辰聽到商嬌如此喚他,不僅沒有責備,反而又愛又憐又親近於她,但凡他力所能及,也總會為商嬌辦到。
便如今日清晨,商嬌對他說,想要套得一匹馬來當作自己的座騎,他二話不說,便帶著她來到遠處的草原,尋到野馬群,要為她套一匹矯健的駿馬做她的座駕。
正騎在駿風背上,持著套馬杆,追逐著撒蹄狂奔的野馬群的阿那辰,此時聽得遠處商嬌興奮的吶喊助威,抬眼看時,只見那女子面映朝陽,眉目如畫,聲音清越,活潑可愛……
他不由亦心中開懷,朗聲大笑,更加快馬揚鞭,追逐著前方那奔騰的駿馬,在草原上無際的馳騁。
近了,更近了……
在一群野馬中,他一眼便相中一匹火紅的駿馬,但見它四蹄翻騰,長鬃飛揚,神峻異常。他於是打馬飛奔,手中的套馬杆持起,瞅准距離,迅速將打著繩環的一端,套在馬頭上。
野馬受驚,前蹄立起,拚命掙扎,揚起四蹄,拉著阿那辰飛速前奔,企圖擺脫鉗制。
但阿那辰是誰?是從小生於草原、長於草原的人,是柔然將來的王!
這種場面,他早已見慣不怪,只手中使勁,穩穩拉住套馬杆,任由前方駿馬如何掙扎,皆死命不放。
漸漸地,駿馬脫力,不得不脫離馬群,速度亦慢了下來。瞅準時機的阿那辰頓時趁其不備,飛身躍至野馬背上,幾下便抓緊了馬鬃,任由野馬如何奔騰、撂撅,皆穩坐其上,絕不撒手。
也不知過了多久,駿馬終於無計可施,漸漸安靜與臣服下來。
阿那辰便取來繩索,套到馬脖上,然後如同打了一場勝仗般,大笑著騎上駿風,牽了野馬,向著商嬌奔來。
商嬌此次親見了套馬的驚險與刺激,此時見阿那辰歸來,早已歡呼雀躍地如飛出籠子的小鳥般,快速向阿那辰奔了過去。
「辰哥哥,」她笑靨如花,鬢邊尚有因剛剛的驚險而嚇出的冷汗,大眼晶亮地看向阿那辰,驚嘆道,「你竟連這麼烈的野馬你也能馴服,當真好厲害!」
聽到商嬌誇獎自己,阿那辰也頗是自得的揚眉大笑。翻身下馬,拉了商嬌走了新獵的馬兒旁邊,拍了拍馬背,「如何,可還合你心意?」
商嬌連連點頭,看向那匹棗紅色的大馬,長長的脖子上覆著長長的馬棕,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對小三角形的耳朵警惕地豎起,隨著四周的動靜四處轉動,很是機敏的樣子,四蹄也極為有力,顯得很是威武矯健。
「合意!實在太漂亮,我太喜歡它了!」她向阿那辰笑道,「它真的是我的嗎?那我可以摸摸它嗎?」邊說,她邊向駿馬伸出手去。
「不可!」阿那辰立刻打下她的手。
就在此時,商嬌便已看到,那馬已雙耳倒豎,沖著商嬌噴吐著熱氣,威脅地呲出了一口白牙。
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
「你呀,」阿那辰頗無奈地敲敲商嬌的頭,笑道,「這剛得的野馬,豈是你可以隨便碰的?便是我,只怕也得花些時日,將它馴服以後,才能送給你。」
商嬌便嘿然訕笑。
笑過之後,她看著阿那辰那張年輕英俊,卻又略顯粗獷的臉,真誠地道:「辰哥哥,謝謝你如此真心待我。請相信我,將來我一定會回報你的。」
阿那辰聞言大笑,笑完后,彷彿只是聽了個笑話地拍拍商嬌的肩,「那好,你的承諾,我便記下了。」卻全然沒有放在心裡。
在他看來,商嬌只是一個侍女,地位亦不高,能回報他什麼呢?
他不過是與她性格投契,權作一個好友罷了。
商嬌也知阿那辰並不相信,卻只是淡笑,再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