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毒蛇
140、毒蛇
馬車轆轆,響徹在深夜寂靜的天都街道上。月光透過車簾,照著車內的人,時暗時明。
胡沛華鐵青著臉,看著自己對面那個自打從宮裡出來,眼淚就一直沒有斷過的女孩。突然覺得疲憊透頂,又頗為無奈。
今日一天之內,接連發生這麼多變故,也確實把這個不經事的小丫頭給嚇壞了。
他怔然地看著她,看著她無聲的哭泣,抹淚,心裡不知道為什麼,便越來越覺得自己一身腌臢。
世間善良的女子很多,卻難得有她這般慧覺聰穎,乾淨純粹。尤其她在柔然之事傳回國內,他聽聞之後,都不覺乍舌稱奇: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是要有如何的大智慧,大情懷,大氣魄,才能協助睿王扭轉乾坤,讓三國間本已預見偏離的軌道,又回到正軌上來?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女子,在完成這樣一樁大事之後,沒有一絲倨功自傲之態,沒有依附睿王以求富貴,卻依舊回到商隊中,屈居在一個茶商手下,做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文書,朝夕勞累,拿著微薄的薪俸,租住在一個小屋中,竟還怡然自得。
像她這樣慧黠的女子,又頗有點姿色,若再有一些攀龍附鳳的心思,只怕當真會成為天都某位權貴的新寵罷?
據傳,她以前在睿王府任教席之時,便深得睿*任與寵愛,令睿王一度想納為側室。
可偏偏,她拒絕了睿王,卻愛上了自己的東家,那個販茶的商人,並甘願與他一生一世,甘苦與共。
如何令他不覺奇怪?如何令他不另眼相看?
還有,她明明與胡沁華非親非故,卻情同姐妹,更為她今日的遭遇哭得這般傷心難過,看在他眼裡,竟讓他也跟著百感交集。
這是一種自我厭惡、懷疑,覺得自己滿身污穢與陰暗的感覺,是他胡沛華從未有過的陌生體驗,讓他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乏累,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
從小,他自父親那裡承自的教育,便是使盡一切手段,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以求光大他胡家門楣,榮耀胡氏一族,讓胡氏可以永立於朝堂之上,位列九卿,手掌權鼎。
為達這個目的,他狠辣絕決,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做事也從來不擇手段,順者昌逆者亡。
他將之視作理所當然。
所以,他逼迫與姑姑避世在西芳庵中的妹妹,直至她上吊身亡,他唯一的感覺都只有惋惜:惋惜自己,惋惜胡家失去了一枚上好的,可以利用的棋子,如此而已。
可今日看到商嬌蜷在自己面前,這般無聲的掉淚,他的心,突然生出了悔意。
到底,是他把這兩個無辜的善良女子,拖入了這場殘酷的紛爭里,一個傷,一個哀。
想到這裡,他闔了闔眼,無聲地,重重地嘆了口氣。
伸手入懷,自懷裡取出一方手帕,遞到商嬌面前。見商嬌抬頭,一雙紅紅的大眼疑惑地看他,他突然有些慌張起來,解釋道:「擦擦吧,你的袖子實在太污糟了。」
商嬌抽泣著,一把從他手裡抽走了帕子,鼻音濃重地道了聲謝,便拿著他的帕子,似貓兒洗臉似的在臉上一陣猛擦著淚水,間或「哼」的一聲巨響,把濃濃的鼻涕擤到手帕上……
此情此景,讓胡沛華的臉一陣抽動,再一陣抽動,趕緊將臉轉到一旁,不忍直視。
心思轉動一番之後,他終於沉沉開口勸道:「好了,不要哭了。今日之事,我們已算是幸運至極,還有什麼值得傷心的?」
「什麼?」商嬌正兀自擦著淚,一時沒聽懂他話中的含義,待明白過來,心中頓時躥起一陣無名邪火。
什麼叫幸運至極?一日之間,穆顏姐姐連失了父親與孩子兩個親人……
這一切,不就是拜眼前這個煞星所致嗎?
他居然還有臉,跟她說什麼幸運至極,沒什麼值得傷心?
他到底還有沒有心肝?他的血當真是冷的嗎?
想到這裡,商嬌憤然躍起,一把將手中那團糟污的手帕向著胡沛華的面門擲了過去:「瑪麗隔壁的,胡沛華你到底是不是人?你的血是冷的嗎?」
胡沛華迅捷的偏頭,堪堪避過那塊快要擲到他前臉兒的帕子,用手拈起,嫌惡的扔到地上,方才挑眉看她,「怎麼,我說錯了嗎?今日幸得是高氏那個蠢婦自作主張,輕易處死了馮陳,否則一旦讓他落入太后的手裡,依太后的精明,又恨毒的沁華懷孕令她擁立睿王的計劃毀於一旦……這個把柄若落入她的手上,她豈會善罷甘休?
而穆顏入宮以前,乾的是什麼勾當?她甚至還與人私奔過,與癆病鬼成過親,又被污與人通姦處以私刑……可以說,在天都知道她『事迹』的人不在少數!若當真讓太后查到蛛絲螞跡,不僅馮老伯受盡折磨而死,這李代桃僵、欺君罔上,玷污皇室血統幾大罪狀,足以讓沁華、你與我凌遲處死,胡氏滿門族誅,便是皇上來了也保不了我們任何人!」
聽著胡沛華的分析,商嬌不覺得冷然而笑。
是啊,他的血就是冷的。
他此時的樣子,與西芳庵中那個站在自己妹妹屍體旁,冷酷無情的脅迫靜德師太的模樣有何區別?
「胡沛華,是不是在你眼中,別人的性命便不是性命?別人的痛苦,別人的無助,你都可以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是不是所有人在你的眼中,都只有利用?一切阻擋了你光耀你胡家門楣的人,都是你的敵人?」
說到此處,商嬌忽然眉頭一蹩,想起一件事來,忽然寒毛倒豎。
「今日給姐姐看病的大夫,你後來把他怎麼樣了?」
那個民間大夫,自胡沁華墜胎之後,便無聲無息的消失了。她當時正忙於為胡沁華清潔整理及更換被褥,交代清風與朗月小產後所需要照顧與注意的事項,竟一時沒能發現胡沛華與大夫的去向,還一心以為胡沛華將大夫送回醫館去了。
此時想起此事,再思及胡沛華那狠辣的行事作風,她心中忽感不妙,不禁為那個大夫擔心起來。
果然,胡沛華見她詢問,薄唇一抿,挑眉冷道:「有些時候,要叫一個人保守秘密,只有一個辦法。」
商嬌一聽,腳下一軟,差點跌倒在地。
她太清楚,胡沛華所說的那個辦法是什麼了。
能叫一個人永遠保守秘密的辦法,就是死亡!
胡沛華,胡沛華!你當真好狠的心!
可是,他為何要替胡沁華保守住這個秘密?皇上寵妃落胎這麼大的事,又豈會是秘密?
一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商嬌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傳大腦,散入四肢百骸。
李代桃僵,再一次的李代桃僵!
上一次,以穆顏冒頂胡沁華的身份,入宮侍君;
這一次,換作胡沁華瞞報小產之事,讓所有人以為她依然有孕,只待分娩之時,托心腹從宮外抱來一個孩子,權作皇子養在身邊,她便可母憑子貴,依然享盡皇上無盡的寵愛!
這種事,可能嗎?有可能嗎?
商嬌額上冷汗涔涔,她想否定這個想法,可只要一想起今日穆顏絕望的恨意,痛得在床上翻滾時也咬牙避開的那塊讓她咬口的巾子……
她便否定不了這個令自己害怕的臆測。
原來,胡沁華自父親被高淑妃所害之時,便已有了後來的打算;
原來,胡沛華早已看穿了她的心思,所以不用她與他合計,便自作主張,殺死了大夫,讓他永遠地守住這個「秘密」。
而她,就成了這件事中唯一置身事外的知情者。
想通這一層,商嬌默立在車裡,俯身與胡沛華冷酷如狼的眼對視著,突然冷笑著問:「那麼我呢?我也是此事的知情者,胡沛華,你打算何時下手殺我?」
胡沛華便站起身來,在顛簸的馬車中伸出手去,托起商嬌的下巴,邪肆一笑,「商嬌,你不是說我們是盟友,是夥伴嗎?既如此,我為何要殺你?」
商嬌只覺他托住她下巴的手滿是血腥臭氣,不由一把狠狠拂開他的手,厲喝一聲,「滾!」便一把推開他,衝到車前,掀開車簾,大聲喝令馬夫停車。
待馬車停下,商嬌便迫不及待地從車轅上一躍下地,抬眼瞪著車轅上,緊盯著她冷笑的胡沛華,恨聲道:「胡沛華,你就是一條伏草叢裡,骯髒陰暗的毒蛇!和你在一起,真令我恐懼和噁心!」
說罷,商嬌兀自轉身,快步向前走去。只願趕緊擺脫他,越遠越好。
才走了幾步,身後卻傳來胡沛華冰冷的警告:「商嬌,無論你如何看待我,我也要奉勸你一句:管好你自己的嘴!」
商嬌腳步頓了一頓,便頭也不回,沒有絲毫遲疑地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