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柔色
154、柔色
九月九日,重陽節,孝親之日。
商嬌一早便起床梳洗了一番,提了特意準備的重陽糕與菊花酒,想去安宅看看安大娘,順便再看看安思予與常喜。
分別的那日,安大娘的話言猶在耳,她的不舍與焦慮的哭喊,讓她至今思來,都備覺愧疚。
想她在安宅的一年時光中,安大娘所給予她的溫暖與關愛,早超過了一個房東對一個房客的情意,便是親生的女兒也不過如此。
可她到底為了愛情,離開了安宅這個家,離開了呵寵她的安大娘,去尋找屬於她的幸福。
如今,她有了陳子岩,又有了未來的婆母,再加之公事繁重,安宅竟已快三月不曾回去過了。
便如今日,也是因為陳子岩一早帶著母親登高望遠,見她近日辛苦,囑她在家中好生休息,待得午後他回來后,再接她去陳府拜見陳母,這才方騰給她半日的時間,回安宅好生與大家聚上一聚。
商嬌出了小院,鎖好了門,興高采烈地提了禮物往安宅走去,在心裡一遍遍合計著見了安大娘該如何說話,又該如何與常喜溝通一番。
說到常喜,她這一賭氣便是三個月,老住在安大娘家中也實有不便,如果可以,她想把常喜也接來與她同住……
畢竟主僕一場,又有姐妹情分,便是她再對自己有些微詞,這些日子也該消了吧?
可商嬌這心裡盤算得正熱鬧呢,那邊廂才走到街口,便被一輛馬車阻住了去路。
正不甚在意地準備繞道而行,馬車裡的人卻忽然一掀轎簾,看著她冷冷一聲:「商嬌,上車!」
那聲音有些冷冽,卻如此熟悉。端是聽到那熟悉的聲音,便已令商嬌遍體生寒,便如看見一條伏在草中的毒蛇,身上陡生一層粟粒。
本能地抬頭循聲望去,果不其然,便與一雙陰沉的眼四目相對。
「胡……胡沛華?」商嬌緊張的後退兩步,大大的瞳仁不由四下觀望,思考著逃跑的可能性。
「你,你怎麼來了?你找我,找我幹什麼?」她結結巴巴地問。
胡沛華看她神情便知道她在想什麼,略顯冷酷的薄唇便扯開一抹弧度。
老神在在地提醒她道:「這路邊到處都有我的人,你不用再想逃跑。況且,我若要殺你,你也逃不掉。上車吧。」
「……」然而商嬌卻依舊站在車下,一動未動。
胡沛華不耐,也擔心有人看見這一幕,只得催促道:「上車!我帶你入宮。胡嬪想要見你。」
胡沛華既祭出胡沁華這張牌,商嬌便無可奈何起來,再不情願,也只得上了馬車,鑽進了車廂內,與胡沛華相對而坐。
馬車轆轆前行,車內的二人卻相顧無言。與胡沛華這樣的人坐在一起,商嬌只覺如坐針氈。
胡沛華卻不然。商嬌一入了馬車,他的一雙眼便盯在了商嬌身上。
自打胡嬪出事那晚兩人不歡而散之後,他竟有些想念起她來。
毒蛇?
她竟有膽量,將自己比作那種令人害怕噁心,卻又令人聞風喪膽的動物。
明明,她知道他有能力可以輕易地、無聲無息地讓她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卻還敢這般明目張胆地向他宣示著自己對他的厭惡。
他每每思來,都覺得頗有意思。
以至中秋那日,他撞見她在街頭買菜,竟情不自禁地,悄悄隱在她的身後,看著她一路興高采烈蹦蹦跳跳地回到她的新家,方才折身離去。
胡府中,並非沒有女人。甚至為了鍛煉他的意志,在他方滿十四歲,精血剛剛成熟之時,為破他的情關,父親便有意送了他幾個年輕漂亮,床第之間頗有手段的女子給他,在與他顛鸞倒鳳一段時日之後,全部打發了出去,或殺或賣。
再然後,便是周而復始的送人,打發。
直至後來,女人之於他,不過一件可以善加利用的物器而已。
高興時,他可以是世間最溫柔的情人,溫香軟玉滿懷抱,道不盡的風流;
下一刻,卻可以是世間最殘酷的檀郎,翻臉無情,將懷中之人送予他人或賞予下人褻玩,沒有一絲一毫憐惜。
他以為,他的心已堅硬如鐵,冷硬無比。
卻在與商嬌的幾次交鋒之後,心中似有一處融化開來。
便如現在,與她相對而坐,他總會不經意間,用眼角去掃視她滿不自在的樣子。
她最近似乎有些勞累,眼角下有著淡淡的黑影,原本瘦小的身體愈發顯得剝落。
但她似乎變得更美了些,巴掌大的小臉似籠著一層光暈,大大的眼睛,翹挺的鼻樑,不點而朱的櫻唇……每一個表情,似乎都帶著無限風情。
是因為情愛嗎?
這小東西,也懂了男女之情?
她搬出原來的家,住到那姓陳的商人為她找的房子里,那……
她是否已將身子給過他了?
胡沛華猛地偏頭,強強抑下心裡那無端升騰的煩躁。
眼尾過處,突然掃到她手邊用紙包好的糕點與菊花酒。
唇邊,便撩開一絲笑意。
「今日重陽,你大清早的出去,可是上趕著去給你婆母拜節?」他問,不溫不火,卻不陰不陽,有些逗弄的意味。
商嬌聞言一愣,繼而警惕地盯著胡沛華:「……你想做什麼?胡沛華,你想做什麼?」
婆母?他怎麼知道她有婆母?
他不會是想對陳子岩與陳老夫人下什麼毒手吧?
「……」胡沛華不料商嬌對他的話如此敏感,一時無言以對。
他只不過想挑個話頭罷了,卻不知她已防備他到如此境地。
她這樣,倒令他無趣得很。
所以他聳聳肩,無謂道:「沒什麼,只是問一聲而已。」
但商嬌卻不敢輕信。他這麼狠戾,這麼陰毒,萬一……
所以,她開口警示他道:「胡沛華,我不知道你想要幹什麼,但我是我,你有什麼事都可以沖著我來。若你敢傷害我身邊的人,我商嬌拼得一身剮,也得和你同歸於盡!」
看看,就是這種神情,如一隻瘦瘦弱弱,卻兀自強壯鎮定、故作強大的姿態的小狼,讓他看著就覺得心頭酥麻,心癢難捺。
可他偏偏知道,她不是玩笑。
現在胡沁華身上的秘密,連著他,也連著她。無論三人中誰出事,只恐另外兩人也在劫難逃。
所以,他不敢逗弄她,只得冷哼一聲,淡淡地閉了眼,「知道了。女人就是羅嗦!」
商嬌得了胡沛華的答案,卻猶自不信,偏著頭謹慎地打量著他。
「喂,中元節的時候,梁富戶家百餘口的死,跟你有沒有關係?」她想了許久,還是問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卻見胡沛華閉了雙眸,斜倚在車廂內,竟假寐了起來。
過了許久,久到她以為胡沛華再不會答她時,他卻開了口。
「有關無關,都與你無關。況且,官府已查明了事實。只能說,這梁氏一族,命數已盡而已。」
卻是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商嬌張了張口,想再問時,卻聽胡沛華輕輕扯起了呼嚕。
那原本已到嘴邊的話,便再也問不出口。
商嬌冷靜下來一想,這廝雖辦事不怎麼光明磊落,但若事情真是他做的,他倒不會否認。
如今他既沒承認,那想來此事也不會是他做的。
這樣想來,她便也寬了心。哄自己道,看來這梁富戶一家當真也是為富不仁作孽太多,就當他氣數已盡,也未嘗不是正解。
如此想來,她也不再多疑,只學胡沛華也閉了眼,倚在車廂壁上假寐。
可她連日來本就辛苦,再加上這一日起得又早,沒多久,假寐便成了真睡,隨著馬車的顛簸起伏,某人睡得呼嚕連天,左偏右倒。
全然不知,另一側,一雙陰沉的眼早已暗中睜開,注視著她毫無戒備的睡顏,刀削一般的臉上,慢慢染上了一層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