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4、遺書
244、遺書
黃辛聽完,連連點頭,趕緊轉回鋪內收拾了一下,便出來與商嬌告辭。
待他臨出門之際,商嬌細想了一下,囑咐道:「你娘腿腳不便,這一去一回,只怕要待明日去了。我近日有要事在身,便將所有事務托予安掌柜代為處置。你與你娘明日回來,直接找安掌柜處置此事便好。至於聘禮,不會太貴重,一個心意便好。」
黃辛聽商嬌這番囑咐,心中總覺不妥,忙問道:「東家,你究竟遇到了何事,竟如此匆忙行事?可需我幫你做點什麼嗎?」
商嬌知他關心自己,淺淺搖頭,笑道:「沒什麼事兒,只我近日可能會忙別的事,無暇分神他顧而已。你照我說的,先將老娘接來,以後的事,安掌柜自會按我的安排,為你們打理妥貼的。」
說罷,商嬌笑著向黃辛揮揮手,「你快去吧。早點回去,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你娘。」
黃辛這才諾諾應下,出門家去了。
直到看到黃辛興奮的一路小腿離去,再不見蹤影,商嬌這才轉回身,將明月樓的大門闔上,一個人坐在偌大而寂靜的飯館中,許久,許久……
終於,她開始行動。
緩緩走到櫃檯之後,拿出紙筆,又研好了墨,一筆一劃,開始寫著一封長長的信。
一切辦妥之後,她將信揣回懷裡,鎖了明月樓,方才往安宅而回。
商嬌回到安宅時,安思予正為她的一夜未歸而擔憂了一整日。此時見她回來,忙拉過她細問。
商嬌含含糊糊地說了自己昨天碰到胡沛華,得了胡沛華警告之事,也將昨日自己去王府看望睿王之事說了一下,最後指著自己的小屋,輕聲問安思予道:「常喜可在裡面?」
安思予見商嬌出去一日,回來卻不溫不火,也不欲與自己多說她昨日所遭遇的事,心下雖有疑慮,卻也不便細究。如今見她問起常喜,方才淺淺地點點頭,面上浮出幾分憂慮之色。
「喜姑娘昨日一回來便將自己關入了小屋之中,哭得悲凄。待要天明時方才歇了。」
說著,安思予細觀商嬌神色,遲疑問道:「你們……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兒?」
商嬌聽安思予說起常喜哭了整整一夜,氣簡直不打一處來。
她也不瞞安思予,將昨日自己在睿王府門前遇到常喜的事,跟安思予小聲說了一遍。
末了,她想起昨日牧流光對常喜的阻攔,直覺常喜就如同拿了自己的熱臉去貼別人的冷屁股,不免心中憤慨。
「安大哥,你說,常喜這像什麼話?她以前總喜歡說什麼『女子最重要的便是名節』之類的話,可如今換作她自己,卻什麼都不顧了!她縱然再喜歡睿王又如何?她只是一個奴婢啊!便是睿王真對她起了興緻,也不過便是待她如阿貓阿狗一般,寵愛一陣而已,哪裡會得長久?
況且,昨日王府門前那麼多的朝中大臣,加上駕車的車夫、家奴……那浩浩蕩蕩的,只怕幾百人也不止!她這樣貿然前去探望,若是被那些人瞧去了,會如何笑話她?她今後要如何在天都立足、生活?」
說到此處,商嬌又氣又急,在原地不住地跺腳,恨鐵不成鋼。
相較於商嬌的急怒,安思予卻顯然淡定得多。
他聽商嬌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完,沉默了一番,問她道:「既如此,那你現在作何打算?」
安思予話中的意思,本不是關心常喜,而是擔憂陳子岩之事,商嬌會如何處置。卻不知商嬌是沒聽懂他話中之意,亦或是有意避開,總之,聽安思予如此問,商嬌沉默了。
許久,她緩緩抬頭,對安思予道:「常喜不能再留了,我不管她對睿王有幾分真心,或有幾分攀附之意,她一直對如此睿王念念不忘,恐怕終是禍事。倒不如及早將她嫁出去,也好了斷我的一件心事。」
商嬌不知,她說此話時,臉上的表情,是一種義無反顧的絕決。
安思予聽她說得斷然,又見她面上神情,不覺怔了怔。
心裡,無端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嬌嬌,你……」
他正欲探究她何以今日會如此絕決,話還未完,商嬌卻驀地揚起一抹笑,對他道:「大哥,你覺得常喜與黃辛相配嗎?」
安思予被她這麼一岔,一時腦中思緒一斷,只能順著她的意思,點頭道:「唔……黃辛勤快機靈,常喜當家理事也不錯,若他們二人當真成了,倒是挺好的一對。」
商嬌便點點頭,笑道,「大哥所言甚是。我也覺得常喜與黃辛在一起,便是日子過得苦點兒,但只要二人夫妻同心,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的,就比什麼都強。」
安思予聞言淡笑,贊同地朝商嬌點了點頭。
商嬌講完閑話,又擦了擦額上的汗,對安思予笑道:「天氣好熱,大哥,我口渴了,你能幫我倒杯茶過來嗎?」邊說,她邊朝安思予可憐地眨眨眼,吐了吐舌頭。
安思予被商嬌的模樣給逗得笑出聲來,忙拉她到桌前坐下,笑道:「那你稍坐片刻,我這便去燒水為你沏壺新茶去。」
說罷,他轉身便往廚房而去。
商嬌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安思予的背影,直到看到他進了廚房,那一直壓抑在眼底的淚,方才再抑不住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緩緩地,她從懷裡取出那封剛剛寫好的書信,輕輕壓在石桌之上。
站起身來,她朝著廚房的方向,默默的流淚,默默地在心裡千百次的重複著:「大哥,對不起,對不起……」
然後她一抹眼淚,再不遲疑地轉身,毅轉決然地走到安宅門口,拉開大門,大步離去。
待安思予笑著端著剛沏的茶,自廚房轉出時,卻只見夏花繁盛的安宅小院里,只余了孤零零的石桌、小椅,而本來坐在那裡的商嬌,卻早已不見了身影。
安思予愣了一下,以為商嬌進了小屋看常喜去了,遂並不著忙,踱上前去,正想將茶水放下,忽見小桌上,竟有一封署名「安大哥親啟」字樣的信。
那信上的字跡,安思予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安思予心裡立刻被一種不安的情緒所充斥著,再顧不上其他,立刻放下手中茶托,將信拿起,拆閱。
他看得很快,幾乎一目十行。待信看完,安思予只覺得身體一軟,手一滑,數頁信紙便飄飄揚揚地落在院中地上。
安思予渾身顫抖著,倚著石桌坐了,仰頭看看天上刺目的烈日。
明明夏日炎炎,為何他卻覺得如墜冰窖,遍體生寒?
那封信里,商嬌囑咐了他許多的事情。
她說,明月樓雖說是她的,但卻是安思予花錢買下,理應歸他所有,甚至連地契放在哪裡,她在信里也詳細說明;
她說,她已與黃辛談妥,將常喜許配給黃辛。明日若黃辛帶著母親前來下聘,便由他做主應下,並托他將常喜的賣身契拿去衙署註銷奴籍;
她說,自明月樓開張之後,她攢了些錢,共有三百餘兩,想來現在為常喜備置嫁妝已來不及,便將錢分成兩份,一份給常喜,一份給他。
最後,她還親手寫了兩份火鍋底料的炒制秘方,一份留給黃辛與常喜,一份留給他……
而關於她為何要這麼做,為何要把這些事囑咐於他的原因,她未著隻字片語。
但安思予卻知道她在想什麼。
他終於知道,為何今日甫一見她,他便有一種強烈的不安與不詳的預感。
那是一種交待後事的絕決與凄然。
她回來見他,只是為了向他……
交待後事!
而這一封寫給他的信,便是她給他的遺書。
昨日自她得知太后逝世,陳家一家被問罪下獄后的一夜未歸,到今日她回來,將這封信不聲不響地交給他,又不聲不響的不辭而別……
他終於知道,商嬌想要做什麼了。
她想用她自己,去換取陳子岩的平安!
她想用她自己的生命,去保全陳子岩一家人的平安!
「嬌嬌,嬌嬌……」
知曉了商嬌的真實想法,安思予只覺心如火焚,再也無法保持淡定與冷靜。
顫抖著手,將散落的信紙一頁一頁撿起,又小心翼翼地揣回懷中最靠近心臟的位置,用手緊緊捂住……
安思予閉了眼,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自己的思緒,告誡自己:這是商嬌對他的囑託,他應該一如從前般,儘力替她去完成……
可是,直到他逼迫得自己全身發抖,他也無法阻止自己,阻止那顆想要去阻攔她的那顆心。
是的,他要阻止她。
他曾以為,他對她的愛,便是但凡是她想要的,想做的,他便會默默守護在她的身邊,陪伴、幫助她去達成她的願望。
可是,這一次,生平第一次,他無法再順著她。
她不能看著陳子岩死……
——他亦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死!
他無法知道,若商嬌真的替陳子岩頂罪而死,那他的一生,還有什麼意義?
失去了商嬌的安思予……
要怎麼活下去?
想到這裡,安思予再不遲疑,飛快地站起來,快如流星般地追了出去。
阻止她!
他要阻止她!
他一定要阻止她!
他飛快地奔跑著,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朝著廷尉署的方向奔去。
可是,饒是他腳下再快,卻終還是慢了一步。
就在他遠遠望見廷尉署那巍然而立、黃瓦蓋頂的重檐建築之時,也清楚地看到了那扇洞開的門前,一抹嬌小的身影已邁上階梯,沒有絲毫猶豫地,欲抬腳入得那陰森威嚴的府衙之地。
「嬌嬌!嬌嬌——」
安思予只覺心內劇痛,拚卻全力嘶吼出聲,向前狂奔,想要阻止她。
那抹身影聽得他撕心裂肺的叫喊,正欲跨入門檻的腳下動作頓了一頓……
卻連頭也未回地,一腳跨進了廷尉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