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2、唯願
322、唯願
但見那坐在角落裡的那個男子,長發僅以一支極普通的木簪束起,一身尋常的淺藍布袍,皆是尋常百姓的穿著打扮,卻爽朗清舉,坐於眾人中,若珠玉在瓦,光彩耀目,風華朗潤,令人過目難忘。
見商嬌的目光掃向自己,他長身站起,與她遙遙相望,一雙點漆般的眸子斂著驚濤駭浪,又有些淡淡泛紅,卻依然溫柔無限。
「嬌嬌……」他喚著她,憐惜的,溫柔的,繾綣的。
聽到他的聲音,商嬌心裡巨震,連連退開幾步,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安……安大哥?」她失聲叫道。
他此刻不應該在天都,出入朝堂,施展他的滿腹才華嗎?
他怎麼可能出現在南秦州這樣一個地位偏遠的邊陲小鎮?
可眼前的人,不是安思予,還能是誰?
商嬌如置夢中,瞪大眼,細細打量著眼前這個滿身素凈,卻又清華肅肅的男子。
光陰荏苒,時光易逝。天都一別,他們已分開五年的時光。
可歲月似乎沒在他的身上留下什麼痕迹,朝堂的紛爭,黨派的林立,刀尖上的遊走……都似乎與他無關。
他依然只是他,當年那個與商嬌相交、相知的安思予。
一如當年安宅內,桃花樹下那個清雋風華,從容淡定的男子。
唯一的變化,便是他清瘦了許多,當年總是平靜恬淡的眼睛,也變得深沉,總帶著幾分淡淡的憂鬱。整個人看來蕭蕭落落的,卻也更加從容,更加內斂與深穩。
那個人,是她的安大哥么?
是她連做夢也不敢去回想,去懷念,一碰心就會疼的安大哥么?
她至今都不敢忘記,離開天都的那一晚,安思予知曉了她的打算,那緊緊握住她,怎麼也不肯放開的手。
她至今也不敢忘記,那一日,她與他訣別之時,他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句話:嬌嬌,你說過的,你說過……你不會離開我……
「嬌嬌,你說過的,你說過……你不會離開我……」而今,那句話又響徹在耳邊。帶著疑惑,帶著疼痛,也帶著不舍與感傷。
安思予慢慢向她走來,一步一步,越過喧鬧的食客,越過五年的歲月,又一次站在了商嬌的面前。
「可是你失信了,嬌嬌。」他輕聲道。
沒有責備,沒有質問,只有深深的疼惜與憐愛。
伸出手,他輕輕替商嬌擦去早已在臉上縱橫的淚珠。
「可是沒關係,真的。嬌嬌,不哭……」他輕聲地道,「沒有關係……你失信,你離開……你有你的苦衷,這些,我都能理解!」
安思予說到這裡,淡淡一笑,周身若散發著熒光的美玉。
「所以,我用了五年的時間,完成了自己該做的,父親、母親、還有你,你們期望我去完成的事。我潛心編修了《魏史》,整理修撰了史料文獻,為朝廷薦舉了一批有才有識、品性高潔的寒門學子,也教習了太子元宸許多做人做事的道理……我想,我已達成了所有人的願望,也完成了所有人對我的期許。
而現在,是到了該實現我自己畢生願望的時候了。」
說到此處,安思予停住話頭,只溫柔地看著商嬌,但笑不語。
商嬌全然沒能從震驚中回復出來,聽安思予這般說,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抽泣著問道:「那大哥的願望……是,是什麼?」
安思予凝視著商嬌的淚眼,聲線溫柔,卻無比堅定地道:「我的願望,就是無論何時,都做一個叫商嬌的東家手下,一個小小的管事。
我的東家,她聰穎,善良,有著層同不窮的奇思妙想,有著不同於一般世俗女子的胸懷。
而我,我就只需站在她的背後,替她掌理好一切雜務瑣事,讓她可以毫無顧慮,向著自己的夢想而前行!」
「大哥!」聽完安思予的話,商嬌心內巨震,甚至忘記了流淚,「你……」
安思予依舊笑著,替商嬌拭淚的手滑下,握住了商嬌的手,緊緊的,再也不放。
「嬌嬌,我能理解你當初離去時的痛苦與不舍,也理解你當初不得不離去的苦衷……所以這一次,換我來尋你,換我來陪你,換我來守在你身邊,不離不棄!
嬌嬌,大哥向你保證,永遠不會先離你而去,永遠不會再讓你一個人,品嘗這世界的孤寂與苦楚!有大哥在,你在這個世界上,就還有家,還有親人!」
「大哥!」
安思予的話,觸動了商嬌長久以來一直封閉的內心,融化了她用堅冰為自己豎起的一道冰雪長城,讓她禁不住心中大悲大慟,再也忍不住地失聲痛哭起來。
她伸出手,再顧不上所有人驚詫的目光,撲進安思予溫暖又熟悉的懷抱里,放肆地哭出聲來。
那些曾經加諸在她身上的,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傷害,所有的艱辛與苦難……
在這一刻,終化為無形。
自陳子岩死後,商嬌再沒有覺得,此生有哪個時刻,如此時一般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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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重逢,商嬌與安思予之間自然有說不完的話,敘不完的事。酒樓人多不便,商嬌便索性推掉了今日所有的事,帶著安思予回到自己如今租住的小屋,想與他各自一敘別後之情。
卻不料,甫一回家,絮娘便認出了安思予,不由驚喜交加。
她本就也與安思予熟識,彼時她境況落魄,受雇於商嬌當諾兒奶娘之時,安思予便對她很是照顧。
況這五年來,絮娘與商嬌相依為命,名義上雖只是奶娘、傭人,但商嬌卻待她極好,在絮娘心裡,早把商嬌與諾兒視作了自己的親人與孩子。商嬌自來南秦州,為了諾兒,便一直以寡婦自居,如今五年光陰逝去,眼見商嬌年歲漸大,絮娘自是為她的終生大事操碎了心,又無可奈何。
可今日絮娘乍見安思予竟追著商嬌來了南秦州,情知五年時光過去,安思予並未忘記商嬌,且又見商嬌對安思予的到來開懷不已,絮娘心裡也是真心替商嬌感到高興不已。
一番交談下來,絮娘得知安思予昨日方到朱英鎮,此時尚未落足,便自做主張,盛情邀請安思予與她們住在一起。
對絮娘的這個決定,商嬌原本有些尷尬。
她現在以寡婦自居,又帶著孩子,又與絮娘、王婉柔三人同住,若安思予一個男人住了進來,恐多有不便。
再則,她一介女流,平日里拋頭露面,領著一幫大老爺們兒做生意,又私下聚攏一批寒門女子拋頭露面開布莊,這已經令鎮上百姓蜚短流長,流言蜚語漫天亂飛。
此時若再讓安思予一個未婚男子跟自己住在一個宅子里,她生恐於他名聲有損。
但奈何絮娘熱心,商嬌還來不及囑咐,絮娘便已將原本空出的一間小屋仔細地打理了一遍,又興沖沖地為安思予鋪床搭被,儼然一副讓他長居於此的模樣;
再看安思予,卻也絲毫沒有推卻為難之意,見絮娘如此熱心的為他張羅,反倒一謝再謝,一副他本就應與商嬌住在一起的模樣……
商嬌哭笑不得,又無可奈何,再一想反正她在天都時,便與安思予同居一宅,當時流言蜚語她尚可置之不理,也自不會懼如今朱英鎮上的百姓對她如何非議。
如此一想,商嬌便由著絮娘折騰去了。
絮娘里裡外外忙活了半天,終於將安思予的房間打理了出來。再抬頭一看天色已晚,突然想起諾兒應該下學了,這才哎呀一聲,又緊著換了套乾淨的衣裳,準備出門去接諾兒。
可娘剛走到門邊,院子的門卻突然被一陣凌亂的敲門聲拍得啪啪作響。
與此同時,幾個稚童的聲音響起:「周嬤嬤,周嬤嬤,快開門,開門!陳諾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