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與往事無關(下)
白玫瑰肩膀輕微的顫抖了一下,抬起頭感激的看了柳如月一眼,這煙波朦朧的嬌媚模樣,讓見識過大風大浪的柳如月也差點失了心智。
看白玫瑰不打算說話的樣子,如月實在不放心她一個人,所以就就陪著她在街上慢步走著。
又過了一會兒。
「你今晚什麼打算?坐在這裡也不是事啊。」如月想了想,還是有些心疼這樣的白玫瑰,就放柔了聲詢問道。
「你是我什麼人?為什麼要這麼關心我?」白玫瑰語氣平平,聽不出喜怒。
柳如月嘆了口氣,拉住了白玫瑰想繼續往前的身子,正色道。「我就是個小小的舞女,無權無勢,確實做不了你的誰。但是你穿成這樣這麼晚還在外面遊盪,是很危險的。你有沒有朋友住在附近,我送你過去?」
「沒有。」隔了好一會,白玫瑰才繼續開口。「我也不想回去。」
「那你要不要去我家將就一晚?」如月想也沒想就回她。
白玫瑰轉過頭來,看著如月的眼睛,這雙眼清澈見底似乎任何角落都無法藏污納垢。白玫瑰沒想過這樣一雙透亮又單純的眼睛會屬於一個舞女。而此時她卻這雙眼裡看出了滿滿的憐惜,還有堅毅,似乎自己只要不答應,這人就會陪著自己一直一直走下去。
「家裡只有我爹,他最近身子不利索,現在這個點他一定已經睡下了,所以不要有顧慮。」柳如月看白玫瑰神色稍有鬆動,就自顧自的接著說。「你肚子餓不餓,家裡還有前些時候我做的青團。不說別的,青團你是定要嘗嘗的,街坊都愛吃呢。本來還想在百樂門多賺點錢,出來開間早餐鋪子呢。」
白玫瑰似乎天生就拿這樣執著的人沒辦法,只能有一搭沒一搭的回著。
如月知道她定是心中有事,但不敢問她,就一股腦的說下去,活躍氣氛她最在行了。「我住兩牌樓那邊的巷子里,再走幾步就到了。等到家你就先去洗澡,然後我給你熱熱青團,你一定餓了吧?假如你想聯繫誰,巷子那頭住著的王大娘家有電話,估摸著去敲門應該能給打…」
「不用了,我沒有人要聯繫,我家裡只有我一個人。」還沒等如月說完,白玫瑰就打斷了她。
柳如月點點頭,接下來就再沒說話,帶著白玫瑰一起穿過一個老舊的衚衕巷子。這條巷子窄,旁邊還連滿了挨家挨戶的電線,顯得就更加擁擠和凌亂,巷子盡頭被黑暗籠罩,隨著兩人越走越深,這一紅一白兩個倩影迅速浸入一片濃黑。如月家就是這個衚衕巷子末尾的一個小院。
如月摸出包里的鑰匙打開大門后,請白玫瑰進門。白玫瑰一走近這個小院瞬間嗅到了一種刻於骨頭中的熟悉氣味,這讓她有些詫異。
這個一進小院乾淨整潔,東西擺放妥當,似乎符合柳如月性子一樣,能一眼望全。此時,如月已經進了裡屋卻見白玫瑰還站著門口發獃,就又轉身回去拉著她一起,然後又去了左邊的一個房間拿出了一條簇新的粉色毛巾和幾件衣服,一併放到白玫瑰手上。
「你先去洗澡吧,旁邊那個房間就是,門可以鎖上。衣服是我舊的,你不要嫌棄啊。」
看白玫瑰還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柳如月也不想和她多說,就推著她的身子把她硬塞進了廁所,等那頭水聲響起,如月才放心去了小廚房,準備熱些青團。
等白玫瑰洗完,走出廁所,發現那邊的小廚房正熱火朝天,柳如月似乎覺得青團分量不夠的樣子,背著身子一邊哼著歌一邊又在灶台上忙活什麼。
已經有好久沒有人無緣無故對自己這麼好了。白玫瑰看得眼睛一熱,心裡又泛起一陣委屈。為什麼明明才認識一晚的人對我推心置腹,關懷備至,而識得多年的那個人卻無情無義,硬是把我往外推呢?是我還不夠好嗎?還是只把我當玩意兒?
越想越傷心,白玫瑰當即淚如雨下。
這時候已經下好面的如月正準備端起,一轉身就看到白玫瑰面色蒼白披頭散髮滿臉淚痕,嚇得差點尖叫出聲,還好手上功夫穩,剛做好的陽春麵才沒撒出來。
「別哭了,有什麼吃完再說。」如月噓了一口氣,把碗放上桌,回頭對白玫瑰說。「還有青團,我給你拿,我們一起吃。填飽了肚子,就沒什麼可傷心的事了。」
白玫瑰坐在桌前,而她眼前的這一小碗陽春麵,湯頭濃郁,撒著蔥花點綴,面上還蓋著一個煎得金黃的荷包蛋。她看得出做面的人很用心。
面很好吃。
熟悉的味道讓白玫瑰想起了早已去世的父母和弟弟。要他們還在,還會捨得我這麼難過嗎?
白玫瑰沒形象的一邊吃一邊哭。
「很香吧,這是我家鄉的味道呢。我爹撿我回來的時候我才五六歲,他看我餓狠了,就帶我在街邊吃了碗面。一邊吃,我一邊記起,似乎小時候在家就常吃的這種面。我爹說,那應該就是我家的味道呢。」如月不敢問起白玫瑰今晚發生的事,唯有在她身邊陪著,還很貼心的給她遞了塊手帕來擦眼淚。
「你是撿來的?」白玫瑰停下手中的筷子突然問。
「是啊,原先在哪裡走丟的我已經記得不了,我只記得家裡似乎有幾個姐姐弟弟。我一個人流浪了很久,後來在安徽附近才被我爹撿到。再後來我們父女倆輾轉到了上海。」
「我原也有個雙生的妹妹,在宣城火車站走丟了。我爹娘找了很久,但沒再有消息。」白玫瑰此時也不哭了。
「哎,這年頭,丟兒棄女是常事啊。」柳如月看白玫瑰似乎緩了過來,便繼續和她聊了下去。「那你家人呢?」
「我原有兩個弟弟,染病死在了南京。後來我爹娘帶著我逃到上海后,也相繼離世了。」白玫瑰越想越委屈,說著又有些哽咽。這話又被自己聊死了,嚇得如月趕緊轉移話題。「別哭,這不還有個妹妹么,你們遲早會團聚的。」
「可我已經找了很多年了。」
「那看著你妹妹應該和我差不多大,叫什麼名?我姐妹多,到時候幫你打聽打聽。」柳如月趕緊問道。
「叫伊人,我叫陳秋水,她叫陳伊人。但我們長得一點都不像。」
「行,我會幫你留意的。快點吃吧,吃完早點睡,今晚就委屈你和我擠擠了。」如月下意識覺得這名字有些熟悉,她邊皺眉思考著邊吃完了自己嘴邊的青團。
然而,怎麼也想不起來。
這時候盤子里還剩了一個青團,如月下意識往白玫瑰那裡推推,不由自主的留給了她。白玫瑰也十分順手的拿起了青團就吃了起來。
這動作熟練到讓兩姑娘都笑了起來。
等收拾洗漱完躺在床上已經快早上了,忙活了一天如月很快就睡著了,在她身邊躺著的白玫瑰原本以為自己失戀會一夜無眠,結果居然平靜又安穩,不僅如此,居然進入了自己久違的酣甜夢鄉。
等第二天白玫瑰醒來的時候,發現如月已經不在了。白玫瑰穿好衣服,發現小廚房裡如月忙前忙后的身影,聽見後面有聲,如月匆忙回了下頭打了招呼。「早上好啊。」
「早上好,不過現在是中午了吧。」白玫瑰回道。
「嘿嘿。我做了午飯,一起吃吧。」如月笑了兩聲,把幾個碗幾雙筷子放在白玫瑰手上,毫不客氣的叫她幫著拿去桌上擺好,然後轉身去另一個房間。「我去叫我爹出來。」
白玫瑰應聲。看著桌上已經擺好的三個簡單的家常菜,冒著縷縷的熱氣。
不精緻,但盡心。
剛布置好桌子,那頭就傳來熙熙索索的聲音,白玫瑰看見柳如月攙扶著一個面色薑黃但看上去十分好脾氣的中年男子出來,趕緊站了起身。
如月扶自己養父坐好,便拉著白玫瑰的手笑著給他介紹:「爹,這是我工作地方的好姐妹叫秋水,昨晚沒趕上回家的電車,就在我家借宿一晚。」然後又轉頭給白玫瑰介紹。「這是我爹,之前和你提過的。」
白玫瑰大方得體地給柳伯父打了招呼。
「快坐下吧,好孩子,邊吃邊說,等下菜涼了。如月這孩子也是,有這麼好的姐妹也常不接來家裡一起吃吃飯。」柳伯伯一邊嗔怒自己女兒,一邊則感激的看著白玫瑰,還主動給她夾菜。
如月笑著點著頭,滿嘴應著。
而白玫瑰心裡溫暖又柔軟。
兩個姑娘默契地相視一笑。
一頓飯吃得平淡又溫馨。
等吃完飯,柳伯伯由於久病著,今天突然家裡來人便精神飽滿,而強打的精神氣到現也有些累了。如月就想先扶他回屋休息。柳伯伯走之前千叮嚀萬囑咐,說自己總病著,拖累了如月,拜託白玫瑰有時好好勸她多休息,下次有空多來家玩。
看白玫瑰笑著應下了,柳伯伯才放心回屋。
等如月安置完父親,發現白玫瑰正幫著如月收拾碗筷,她突然覺得有點好笑,便打趣道。「想不到你白玫瑰一雙玉手也有今天呢。」
「那你以為呢?誰不是個普通女人。」白玫瑰心知道如月就是貧嘴開玩笑。
「哈哈知道啦,陳大小姐。我來我來,你趕緊收拾收拾,等下我送你去車站。」柳如月接過白玫瑰手裡的盤子,敦促她。
等坐上回家的電車,白玫瑰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種感受了,這感情又熟悉又陌生,彷彿觸及了靈魂深處某塊遺忘的地方。她待人原已經麻木,相對的,人們對待她也從沒有過真心實意過。她過於貌美,人們都捧著她,也同樣敷衍著她,明明看似得到了很多,其實就像泡沫一樣,既短暫又虛假。在百樂門,她可以是歌女,是白玫瑰,是顧四爺的金絲雀。但同樣對於陳秋水本身,她也可以是自己,是姐妹,是朋友。
她也想通了。
是的,女人需要很多愛,不是從男人那裡,而是從自身,以及我們彼此之間。
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麼,觸電似的。猛得從座位上彈起急急呼喊司機說要下車,然後她發現,柳如月也急急忙忙從後面追了上來。
兩人於鬧市中隔著馬路對視。
然後雙子間毫無根據的,戲劇性的,久違的,親密無間的情感,在這一瞬間井噴。
「妹妹?」
「姐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