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老實人大智慧
人們哪裡還顧得上叫喊,聰明的都圍在張氏的身側,擁擠著向庄外衝去,可憐一介堂堂七品縣太爺,為了彰顯威嚴,站在了衙役的最前方,首當其衝,被一群泥腿子推得如同風中的擺柳,東倒西歪。
待衙役們如狼似虎的將村民們逼回庄內,將縣太爺從灰泥地上解救出來之時,付良衡的烏紗帽掉了,頭髮散了,靴子丟了,臉上不知被哪一個村婦抹了一把鍋底灰,一身大紅的鮮艷官服也呈現的灰撲撲的暗色,這哪裡還是縣太爺,分明是一隻從泥土裡爬出來的孫大聖。
一個有眼色的差役,趕緊將官帽戴在縣太爺的頭上,將縣太爺的衣冠整了整,諂媚的彎著腰,遞著小話,又狐假虎威的一挑手中的大刀,輕蔑的對著村民一陣威脅。
付良衡感覺自己的氣息喘得勻了,一甩官袍袍角,想來個官威起范,無奈,官袍上的灰泥與褶皺卻彰顯了他的外強中乾。
付良衡一擺手掌,讓人群肅靜下來,輕咳了咳道:「鄉親們,休要驚慌,聖上愛民如子,派來的御醫已經進駐縣衙,著手研治藥物,定能醫治瘟疫,還諸位一個太平盛世。」
村民中一個聲音道:「縣太爺,聽說你此次來是接老丈母娘的,我都聽見了,你身邊那個珠光寶器的小娘子喊老婆子娘親。」
付良衡見群情再次涌動,高聲喊喝道:「眾位切勿聽了謠言,本官是今期的新科進士,謝知府是本官外祖,至今尚未娶親,哪來的岳母老泰山!」
眾人恍然大悟,也有不信的看向於采荷,於采荷神情漠然的看著付良衡,沒有絕望,沒有意外,只是一種沒有表情的淡然,這個表情,讓蘭芽甚是費解,就好像,於采荷早就料到付良衡這樣的態度、這樣的回答、這樣的結果。
付良衡目光閃爍了下,便無比鎮定道:「家中的婢子,乍一見娘親在此,頗為感懷,這就叫人拖下去,家法侍候。庄中的婦人企圖逃跑,也要施以刑法,以警效優。」付良衡大手一揮,就讓差役押了於采荷,兩個衙役又沖向了張氏。
於采荷眼色一眯,心下灰涼,果然,如同那人所說,付良衡只不過是將自己當個玩物而矣,貨真價實的銀子才是正當,想及此,於采荷突然覺得自己選擇是如此的正確。
張氏一見五大三粗的衙疫沖向自己,嗷的一嗓子跳了起來,指著付良衡破口大罵道:「你個沒良心的,你要了采荷的身子,壞了采荷的名聲,和你那沒良心的外祖一個德行,你做不得主,就叫你那外祖來,就說他親兒子在此,若是來晚了,就為你們謝家的后收屍吧。」
幾句話,如同爆豆似的脫口而出,驚得周圍一干人等頓時肅靜一片,落針可聞。
就連押了張氏的衙役都忘了押解張氏,手呈抓狀呆立原地。
這個結果顯然也超出了蘭芽的認知,她只想讓張氏製造一些混亂,吸引了眾多的衙疫,這張氏不僅帶來驚喜,超水平發揮,還帶來了驚嚇,爆出了一個驚天大秘聞——這於家,有謝家的種,還一舉得男。
好奇之心從古人便有之,這下子, 所有的衙役,所有的村民,凡是喘著氣的人類都被吸引到了義莊門前,連卓府門前都沒人衙役看守,出入自如。
本來想從牆上躍入運葯的卓三,大搖大擺的從內庄正門出入了。
聽了張氏的話,蘭芽狐疑看向於友善,於友善面色烏黑,卻沒有訝然之色,看來,他也是知情的,如果張氏是有了身孕進了於家,那最可能是謝家兒子的,定是於大光無疑,果然,深宅大院故事多,事故也多,蘭芽只能回一句「呵呵」。
再看向於大光時,蘭芽預期中的羞辱、憤怒的情緒均未呈現,相反,是一番喜氣洋洋、驕傲自滿的臉色,一臉自豪的擋在了張氏身前。
蘭芽一度懷疑,於大光要保護的不是他的娘親,而是他知府庶公子身份最有利的證人,否則,方才張氏被扭住之時,他怎麼縮在了何氏身後?
蘭芽突然同情起付良衡了,那麼愛臉面、自負的一個書生,現如今的縣太爺,先是外室於采荷空降,吵著要救娘親;
后是村民爆亂,自己的烏紗搖搖欲墜;
再後來,突然跑出一個長相奇醜、衣服腌臢的老太婆,稱和自己的外祖有一腿,還有一個近四十歲的兒子,也就是自己的親舅舅;
如果上述是真的,那麼,自己的外室於采荷,又變成了自己的姨母輩份,自己認為郎有情妾有意的才子佳人戲碼,一下變成了亂-倫悲劇,這種感覺,說不出的酸楚。
這些信息的打擊,不亞於瘟疫給他的打擊。付良衡大手一揮,將義莊的門緊緊鎖住,一揮袖子騎上快馬就奔了府城。
付良衡去找謝知府核實不表,單說於家眾人返回了屋子,一片烏雲壓境般,天雷滾滾而動,隨時電閃又雷鳴。
於友善啪嗒啪嗒抽著煙袋鍋子,屋內登時煙氣繚繞,嗆得蘭芽登時狠命的咳。
外面已經開始變冷,早晚都會結一層的薄冰,蘭芽只好抱著平安到了窗前,將窗子嵌開了一條縫縫,讓風盡情的吹進來,捲走濃濃的煙氣。
於友善眼睛看向蘭芽道:「蘭芽,你識文斷字,給張氏寫封休書吧。」
蘭芽驚諤了半天才答話道:「爺,沒紙沒筆。」
於友善從包袱里拿出一件白色的中衣,遞給蘭芽道:「用手指頭蘸著草藥汁子寫。」
蘭芽的心裡要多悲催有多悲催,讓她寫休書,都說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自己不僅要毀,毀的還是自己的親奶奶的,雖然這個奶奶對自己不咋樣,做事還挺不地道,但自己也是有原則的好嗎?讓自己做這種選擇,還真是——他奶奶的!!!
蘭芽不得不承認,更多的是,她怕她的後半生都在張氏的詛咒聲度過,她還想多活兩年呢!
哆哆索索不敢接衣服,正進退維谷,張氏上來一把奪過中衣,扔在地上,不甘心的在上面還踩了兩腳,白色的中衣,登時印上了兩隻清晰的泥腳印子。
蘭芽正愁自己如何是好,被張氏一攪和,登時輕鬆了許多,心裡頭第一次為張氏的粗魯喝彩叫好。
張氏怒罵道:「你個老窩囊廢,我當年被大少爺強要的事你是知道的,你眼睜睜看著不敢相救,我揣了大少爺的崽子你也是知道的,也同意娶了俺,還說要當自己的親生兒子待,現在你反悔了,你不樂意了,要休我了?老娘我打死也不走!」
於友善眼睛紅得如同染了血,吭哧了半天才回道:「你對天發過誓,說這輩子都不說出來的,說出來的話就天打五雷轟。」
張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那力道,比外面呼嘯的風聲還要大,還要讓人驚悚,老太婆邊哭邊罵道:「我老婆子半截身子進土的人啦,為了誰?還不是想讓老於家有個繼承香火的,活著出去一個是一個啊!」
於友善訥訥道:「出去了,繼承的還是老於家的香火嗎?老婆子,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麼主意,你是聽說,謝知府的兒子前年當官赴任途中被土匪削了腦袋,成了絕戶,你便想著讓大光去認親,庶公子變成了嫡公子,還帶去現成了兩孫子,你老婆子也跟著吃香的、喝辣的。你違背誓言說出來,就不怕不得好死?」
(註:絕戶,是指沒有男丁的人家,古人重視香火傳承,說人絕戶就是罵人的話。)
張氏喘著粗氣,看著大栓和二栓,臉色稍緩道:「老頭子,咱們老於家眼看著都要死在這裡了,你又何必如此逼人呢?咱這些人,活一個是一個,活一家是一家啊。」
於友善嘆了一口氣,將白色中衣撿起來,拍拍上面的塵土,重新遞給蘭芽道:「休了你,你不再是老於家的人,謝家,也會一起將你接出去的。」
室內登時靜了,張氏的哭腔噎在喉嚨,就這樣張著嘴定格著,說不出的滑稽,卻又說不出的讓人難過,原來,於友善還打著另一個主意,張氏不是老於家的人,給謝家生了兒子,兒子又生孫子,成了謝家的功臣,離開這裡自然易如反掌。
那樣窩囊了一輩子的 、沉默了半輩子的老頭子,
竟做出這樣的選擇來,蘭芽竟也是分外的感動,有些人,一輩子只做一件事,卻會讓你感動一生,於友善,就是這樣一種人。
也許正是因於友善當年娶己有身孕的張氏的義無反顧,現在的放手離去寫休書的義無反顧,讓愛慕虛榮的張氏沉默了幾十年,絲毫沒有動過去找謝家的念頭。
現在,又是這樣的義無反顧,張氏再次選擇了不再離開,這,也許就是所謂的老實人的大智慧吧。
休書沒有寫成,蘭芽放下平安,獨自向外面走去,她要去看看,明軒的葯送沒送進來,剛出了院子,被吉良堵個正著,吉良神色慌張道:「三小姐,大事不好了,昨夜又添了十個病患,已經得病的病情再度惡化,魚大娘已經去了。」
蘭芽邊往隔離區走,邊問道:「不是遏制住了,怎麼又新添這麼多病人?怎麼還死人了?」
吉良嘆口氣道:「這病也是欺負人,天氣壞了,它就格外的兇狠;天氣好了,它反而溫順起來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一個想法在蘭芽腦中一飄而過,想要再抓住時,二人已經到了隔離區門口,魚棠和秀秀正收拾著魚氏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