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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關於勞動

  「今天做了工,晚上睡一覺,明天又有力氣了。」

  「肩上破點皮不要緊,過兩日結了疤,就更有勁了。」

  那晚,阿婆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對我說了這樣的話。我掀開衣裳,兩肩又紅又腫,皮膚象撕布條那樣一絲一絲地痛,要強的我硬是含住了眼淚。

  整個夏天,我和阿婆、阿爸、阿媽,還有阿弟都曝晒在田裡。自從那場聲勢浩大的土地變革,父母對土地的愛似乎比對他們的母親和子女要多,還毫不掩飾他們那份強烈的感情,從早到晚和它們在一起。我和阿婆、阿弟呢,卻也不甚傷感,大家一起投入到割稻、翻土、插秧中。我們這三個在生產隊里不能出工掙工分的老小者,終於在屬於自家的土地上獲得了耕勞的滿足感和自豪感。

  全家人都是喜悅的。晚飯後,阿爸常常把水煙筒抽得「咕嚕咕嚕」作響,煙圈泡吐得又圓又大。阿婆輕輕地撮著煙絲,悠閑地搓成小球,放進煙嘴,按兩按,然後點著了紙棍子,又吹兩下,才尖起嘴兒去慢慢地吸,吐出來的霧條又細又遠。我有時會搶過阿婆手中的煙壺,模仿她的樣子,狠狠地吸上一口,那帶著煙味的水被吸進嘴裡,強烈的苦澀和辛辣嗆得我直咳嗽。阿媽彎著腰閘豬草,阿弟在她面前背後跳來跳去,擾得她好幾次不得不停下,她也不訓斥,每次都說:「呵,走遠點玩去!」

  無論是睡覺還是做工,總是我和阿婆在一起,爸媽說:「小孩是一盤火,跟阿婆睡,暖被子去。」這種老少搭配,讓我印記了她那勤勞的身影和那句關於「力氣」的話語。菜園的籬笆牆邊有一排樹不象樹草不似草的,長高了阿婆叫我把它們砍下來,她則把它們去皮,抽絲,泡洗,晒乾,搓線,紡紗。雨天,樓棚上的那架織布機開始「嘎吱、嘎吱」響。當我躺在床上,直直瞪著黃麻帳,真不敢相信它來自園子里的籬笆牆,但它那粗糙得有些扎手的經線緯線是那麼分明,一股淡淡的草香,似乎就是那乳白的草汁和著阿婆指甲縫裡的手泥散發出來的。

  阿婆老了以後,背有些駝,挑不了重,她總是一桶一桶地提,豬食,尿水。餵了豬,又去淋菜。稍長些,我拿起扁擔,串桶耳太長了,就架在桶樑上,半桶半桶地挑,還晃掉了一大半。不知阿婆是嫌我浪費還是怕弄髒我,只讓我挑水,澆菜的水去近一些的池塘里裝,做飯的水到遠一些的溪邊沙兒井去舀。我的肩膀越來越結實了,身子長得不快,桶里裝的水卻越來越多,從一小桶到半桶,到大半桶。

  阿婆一天不幹活就手發癢、心發慌,無論多苦多累,晚上吸一口水煙,深深地吐出一口氣,那疲倦也隨著煙圈排出去了,第二天又象個砣螺轉起來。我上大學的那些年,她七十多歲了,還屋裡屋外,不停地忙忙碌碌。假期回到家,我總搶著她的活干,讓她歇歇。她還不樂意。

  ***說:「我覺得人生求樂的方法,最好莫過於尊重勞動。一切樂境,都可由勞動得來,一切苦境,都可由勞動解脫。」

  富蘭克林說:「懶惰象生鏽一樣,比操勞更能消耗身體;經常用的鑰匙,總是亮閃閃的。」

  我的阿婆,她只會說:「力氣是用不完的,做工做不死人。」樸直得如山澗的泉水那般清冽,如山谷的茶花那般素白。

  如今,當好心的人為我紛紛抱怨:「為什麼別人上八個小時班,你也是上八個小時班,你卻非要幹得那麼累;你幹了那麼多活領那麼點薪水,別人清清閑閑也領那麼多薪水。你為什麼不偷懶?你不會聊QQ,不會喝茶看報?在國有企業也太不會混日子了。」我只是莞爾一笑。

  混日子?不是不會,是不想。有的人閑著是快樂的,有的人閑著卻是痛苦的,非要忙著才快樂。我就是後者。

  因為我的阿婆說過,力氣這東西用不完,今天出了,明天又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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