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蓮下問道
秦水墨見這老道一身道袍雖還乾淨,但人也是瘋瘋傻傻,實在比余守正有過之而無不及。心中所想的事估計這瘋老道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反而白白浪費了半日時光,秦水墨心中怒氣漸生道一句:「修個石像有何難,只怕難的是銀子不湊手吧?」
「哎呦——好大口氣,我這延生觀雖比不上青葉神山,但要這城中富戶捐個百兩黃金不在話下,難的是沒人有這手藝,有手藝的沒這眼界。」老道不回頭,硬撅撅地拋回來一句。
秦水墨一愣,光看著兩個道士寒酸樣子,還真忘了這是雲海城的成凰山,老道所言倒是不虛。
秦水墨上前細看那幾座石像,時間久遠都已損毀,只有粗略的線條能看出來人形,五官面貌衣著均不清楚了。秦水墨道:「這些造像雖然損毀嚴重,但整體乃是粗獷、威嚴、雄壯一脈。體型清瘦,追求秀骨清像式,又透著一股活潑、清秀、溫和。當是北魏時期的造像,距今已有兩百餘年,中間數年戰亂,造像也毀於戰火和風沙侵蝕。」老道轉過身道:「嗯——有點見識,繼續——」,余守正也侍立一旁靜聽。
秦水墨:「雖然北魏不可尋,但石像師傅的手藝卻是代代傳承,西域諸國多處石窟造像,只需用你那一百兩金子於西域諸國細訪,找到承襲手藝的後人,卻也不是無法修復。」
余守正聽秦水墨用那一百兩金子揶揄老道「噗嗤」笑出聲來,被老道瞪一眼,便拍拍滿是補丁的道袍忍住了,眼中卻仍是彎成了月牙。
老道仰天長嘆一聲道:「若是如此簡單那倒好了,北魏已不可追,縱有手藝傳承,又哪裡有當年的神韻。強求當年之風,不正是逆天而行?」
秦水墨心中一驚,這老道話中竟有所指!卻聽他又問道:「那你二人說說,這塑像若要既得神韻,又有人間氣象,最難雕刻的是什麼?」
余守正搶著答道:「這我知道,必然是眼睛!」老道瞅一眼秦水墨見她似要說話又忍住了,便看著她道:「丫頭,你說——」秦水墨咬咬嘴唇道:「衣襇」。
余守正搖頭:「明明是眼睛,眼睛里有精氣神!」秦水墨便介面道:「衣襇里有風!」余守正還要再爭辯,只見老道瞅著秦水墨半晌哈哈大笑道:「眼睛里的精氣神那是人為,衣襇里的風卻是天工。」雖未言明,但高下立判。余守正癟著嘴再不言語。
老道悠悠然說道:「想不到啊,想不到,這後輩里還有你這等奪天工造化的人物,我凌虛這白泉松茶你倒是有資格喝一杯。」說罷,老道背著手向偏殿走去。余守正招手秦水墨示意跟上。
偏殿也是倚著石壁建成的半木半石的結構,幾扇大窗十分敞亮。殿內壁上燃著長明燈,供桌上置著七寶博山爐,沒有任何塑像和神位,只是掛著一幅畫像。那畫像上是一朵花,五瓣花瓣內含著個陰陽魚圖案。
那長明燈不知用的什麼油點著,雖焰火明亮,卻冒著一股黑煙。幸好這偏殿窗戶敞亮,山風帶走煙火氣。但那畫像日夜受黑煙侵蝕,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只是勉強認得出圖案而已。
秦水墨便問:「凌虛道長當真脫俗,殿中不供三清,不敬天地,卻掛著一朵花。好好掛著也還罷了,怎麼又弄這劣質油燈,將畫都熏壞了。」
凌虛笑著衝下首一指,讓了秦水墨落座。
秦水墨瞧這偏殿,除了畫像供桌,其餘之處倒是纖塵不染,黃梨木雕花椅更是擦拭的雪亮,心中便想那油燈定是有意為之,便坐了等他細說分明。
余守正已從外間沏了茶過來,細白瓷茶碗盛在黑漆托盤中。說不出的潔凈優雅。
秦水墨見二人衣衫破爛,但用具卻整潔異常,不禁心下驚訝。
余守正知秦水墨心中疑惑,笑嘻嘻道:「你看這邢窯白瓷茶碗便抵得上中等人家一年的收入,未免心中罵我師徒二人衣著破爛卻用具奢華,做得表面文章嘛?」
秦水墨不置可否。
余守正卻抱怨道:「師父,您瞧瞧,我說做幾身新衣裳,您就是不讓,說什麼衣能蔽體便是禮,端的讓人瞧不起!」
凌虛怒道:「你小兔崽子有本事叫人家捐個幾十件道袍,我師徒二人不就好些年都有新衣了嗎?」
秦水墨心下明白,這觀中一應用具想來都是香客捐的香油錢,無人捐道袍,二人便也不置備新衣。
凌虛讓了茶,自己也捧著茶碗吃了一口,「這黑火油乃是采自魔鬼城的沙海之中,此地牧民不會使用,嫌它做飯都熏了鍋子,火力不勻。我見它點燃后燈火明亮,便用來點長明燈,自然造化物盡其用而已。想這西域百姓樂觀虔誠,無論佛道均誠心信仰,只是那寺院道觀所有燭火均用上等清油,確實浪費了些。」
秦水墨聽凌虛雖說的輕描淡寫,但當中輕重卻論的明白,想到青葉神山上七色寶石恍若天宮,不由對這邋遢老道肅然起敬,站起來躬身道:「道長此心才是真正的悲天憫人,不斂百姓之財,一衣一履均物盡其用,弟子末學後進,不知深淺,之前多有得罪。」
秦水墨走到供桌前,伸手輕輕在桌上的黑煙灰上一點。凌虛老道眯著眼看她,也不做聲。秦水墨轉頭道:「這黑火油除了點燈倒還能有更大的用場——」
「嗯——」凌虛白鬍子一抖,「就知道你這小丫頭片子冰雪聰明,但凡是個物件,都逃不開你的眼睛。」
秦水墨此刻看到那畫像右下角有個小小的簽章,之前以為是塊煙漬,待到看清楚那簽章的樣式,秦水墨的心咚咚咚跳個不停。
凌虛看她一眼慢悠悠說道:「小丫頭說說,為何道觀中必要供三清?」
秦水墨笑道:「道長這話問得奇了,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乃是道家最高尊神,不供他們供什麼?」
凌虛便道:「那三清從何而來?」
秦水墨答:「一氣化三清。」
「一氣從何而來?」
「一氣即是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由無名大道化生混沌元氣,由元氣化生陰陽二氣,陰陽之相和,生天下萬物。」
「道從何來?」
「這——」秦水墨頓一頓繼續道:「道是萬事萬物不變的根本,盤古開天闢地,便已存在,乃世間之物必然遵循的法則與定律。」
凌虛站起身,手捋著長長的白鬍須良久不說話。
秦水墨便也不說話。遠遠的戰鼓聲又傳進偏殿內,但顯得遙遠而渺茫。這偏殿彷彿一個遊離於塵世的須彌芥子,雖至小,小的只有三個人一幅畫;卻又至大,大的恆亘宇宙過去未來。
凌虛終於長嘆一口氣,轉身看著那幅畫似是自言自語,又似乎對著秦水墨說道:「倘若你真的見過那青蓮於蒼茫塵世外所傳來的『道』,你又會不會懷疑這世上本沒有『道』呢?」
秦水墨眼看著凌虛,心中的疑問再也忍不住了,深施一禮,虔誠地說道:「道長世外高人,還請指點水墨。這幅畫乃是畫聖姬明夜的真跡,這姬明夜與前朝右相商彧究竟有何干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