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驚雷

  路上行的不快,三日後抵達金陵。


  越是靠近金陵,心中越是吃驚。這哪裡還是六朝古都?城外到處是密密麻麻的難民,橫七豎八的簡陋窩棚,滿地的糞便污垢,還有緊閉的城門。


  距離我離開金陵,才不過一月。


  倭寇攻佔崇明島,松江府周圍幾個郡縣的百姓紛紛逃竄。其中絕大部分逃到了應天府,一來這裡是陪都,有重兵把守,二來,傳聞朝中有個大人物正在金陵,如今天下,除了京城,恐怕就是這裡最安全了。


  胡宗憲望著城外的百姓,忍不住嘆了口氣,道: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一路上,胡宗憲極少說話,這幾日下來,頭髮白了一半。


  看的我心中唏噓不已,我們路上走的並不快,崇明大捷的戰報約莫早已傳到了金陵,可一路之上,並沒收到金陵那邊發來的赦令。


  我說如今倭寇已被擊潰,為何這些百姓還賴在金陵城外,不肯離去?


  胡宗憲看了我一眼,沉聲道,這些流民多以佃戶為主,這兩月倭寇作亂,大多數稻田都已被毀,就算回去補插秧苗,興許還有些收成,不過連租子都交不上,就算回去也沒有活路了。


  我大聲道,那賴在這裡也不是辦法啊,朝廷可以減免賦稅啊,可以開倉賑災啊,總得做些什麼吧。


  胡宗憲戲謔的看著我,似乎在嘲笑我的無知,他說道,景元二十一年底,朝廷國庫結算,尚且不到五十萬兩銀子,若再免去江南稅賦,只會讓朝廷更難。要渡過災年,百姓只能賤賣良田,新一輪的土地兼并又要開始了。


  當著陸兵的面,胡宗憲並沒有說義倉之事,江南一十八座糧倉,裡面真正還有多少糧,誰有能說得清楚?

  也就是說,就算抗倭勝了,江南依舊是一副爛攤子。也正因如此,朱潤澤在崇明之戰開始前,就下旨捉拿胡宗憲了。


  已是中午,城門緩緩打開,數十輛粥車緩緩駛出,城門外頓時一片混亂,本以為他們會一擁而上,誰料這些流民紛紛拿著破碗,在一些地保的組織下,開始排隊,按順序去領粥,這倒出乎我意料了。


  一共就十幾輛施粥車,沒用多久分光了,還有上百人沒有分到食物,難過的哭了起來。就在這時,聽有人喊道,大家別急,一個個來,我叫張有錢,人人都有份!


  順聲望去,卻見張幼謙帶著幾輛施粥車走了出來。那些人呼啦又圍了過去,張幼謙吩咐人開始施粥,忙的不亦樂乎。


  陸兵對胡宗憲道,胡大人,皇上還在等著我們復命,請吧。


  錦衣衛押著胡宗憲,開始向城門走去。


  百姓之中,忽然有人認出胡宗憲,大聲道,那不是胡大人嘛!是胡大人!聲音一傳十,十傳百,不片刻,近萬名流民都向這邊看了過來。


  胡大人犯了事了?

  胡大人怎麼會犯法?他可是剛率軍打敗了倭寇啊!

  若不是如此,他怎麼會身穿麻衣,被黑衣官兵給押著?


  老兄,小聲點,那些可是錦衣衛。


  錦衣衛?這三個字名氣太大,以至於路邊百姓紛紛向後退去。在民間,錦衣衛比閻王爺、黑白無常還恐怖,落在閻王手中,還能更改生死簿延長壽命呢,落在錦衣衛手中,你恨不得早死早超生。


  張幼謙看到我,連過來道,你小子還活著啊,昨天還跟諸葛燒餅商量,要給你追悼會呢!

  我說追悼你個頭,你怎麼不說給我找塊好墓地呢?


  張幼謙嘿嘿笑道,衣冠冢都給你選好了,地下一室一廳,透光透風,這還是次要的,關鍵是買一贈一!


  我說什麼破戶型,沒有茅房?幾個門?


  張幼謙說你要門幹嘛?


  沒門我晚上怎麼去隔壁你家串門?


  張幼謙哈哈一笑,所以更沒門了。他望著我身後,這幾位是你朋友?我說你什麼眼神,堂堂錦衣衛都指揮使陸大人,胡宗憲胡大人,你都不認識?

  張幼謙說我這級別的小捕快,哪裡認識他們,怎麼著,晚上一起喝一杯?你可不知道,最近金陵物價高的離奇,連秦淮河上的小娘子都金貴著呢。


  我說你忙你的,公務在身,等回去后再說。張幼謙還要說話,一名錦衣衛兩眼一瞪,嚇得他退了回去,說了句,錦衣衛了不起啊。


  那錦衣衛忽然道,兄弟,留個名字,有機會跟你交流下。


  張幼謙道,在下姓張名幼謙,囂張的張,有錢就是囂張的有錢!

  那錦衣衛嘴角一笑,還未開口,被陸兵瞪了一眼,連忙閉嘴。我說陸大人,咱們走吧。


  胡宗憲雙唇緊閉,眼睛半閉,踉踉蹌蹌的走在眾人讓出的一條路上,神色無比落寞。這位為江浙抗倭奮鬥了十幾年的朝廷大員,竟有窮途末路的感覺。


  人群之中,忽然有人喊道,胡大人是忠臣!是抗倭英雄,你們不能抓他!

  這句話戳中了這些流民的心聲,紛紛附和,胡大人是英雄!

  沒多久,人群變得慷慨激昂,情緒十分衝動,紛紛將我們攔在了中央,現場只有四名錦衣衛,誰也沒有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原先喊話煽動民眾之人,卻消失在人群之中。


  前面幾個人撲騰跪在地上,松江府萬止縣百姓,懇請聖上開恩,放過胡大人!


  緊接著,又有數百人跪倒在地,蕭山縣百姓懇請聖上開恩,放過胡大人!

  太倉縣百姓懇請聖上施恩,放過胡大人!


  金陵城外,近萬名流民跪倒在地,為胡宗憲陳情。


  我心中暗嘆,先是兵營嘩變,緊接著又煽動百姓求情,無論這兩件事是誰指使的,胡宗憲死定了。


  這件事極有可能是胡宗憲的政敵所為,這兩件事的性質的惡劣程度,遠超過貪污、受賄,欺壓百姓。


  這是誅心啊。


  不消說,用不了多久,這些事情就會傳入朱潤澤耳中。


  「江浙的百姓,只知有胡汝貞,而不知有聖上」,「江浙軍只聽胡汝貞之命,而不管聖上之意」,而就算是開明的君王,也絕不容忍發生這種行為。


  天下只有一個皇帝。


  百姓只有一個君王。


  果然,一路上雖不怎麼說話,卻氣定神閑的胡宗憲,臉色變得蒼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流了下來。然而他不愧是成熟的政治家,不消片刻胡宗憲就清醒過來。


  他跪倒在地,對百姓喊道,各位鄉親,在下乃待罪之人,怎能擔得大家陳情?胡某承蒙皇恩浩蕩,忝居江浙總督之職,卻辜負了皇上對我的信任,辜負了江南父老鄉親的厚愛,胡某在此,向各位父老告罪了!


  說著,胡宗憲朝著眾人,連磕了三個響頭。


  城門打開,一隊官兵沿城門左右列隊而出,迎接陸兵押解胡宗憲入城。為首那人一陣小跑過來,氣喘吁吁的行禮,道,金陵守備白有才,向陸指揮使請安!

  我打量這個白白胖胖、肥頭大腦的軍官,原來他就是金陵守備白菜。


  當日差點因為這個名字出不了城,這麼算起來,他還欠著我一車白菜呢,將來有一天一定要討回來,對,而且要按照現在的物價來算。


  陸兵擺擺手,說道,疏散人群。


  白菜得令,命令眾官兵轟散在路上跪著的百姓,場面一度混亂不堪,就在此時,一個紅衣小姑娘,手中拿著一個糖葫蘆,應該是走散了,站在人群之中大聲哭了起來。


  幾個百姓推推搡搡,紅衣小娃向我們這邊靠了過來。


  我頓時感覺到了危險,若非有過徐開山的前車之鑒,恐怕這次就要被她給騙過了。


  紅豆生南國。


  陸兵也生出警覺,似乎感覺到壓力,四周觀望,卻也沒有注意這個小女娃。我認出紅豆,紅豆也來到胡宗憲身前。


  我連一把將胡宗憲向右側推了出去,右手提了天刀,向紅豆砍了過去。


  天下第一殺手,能將徐開山逼入絕境的殺手,自然不是等閑之輩,只見她倏然後退,坐在地上,哇哇哭了起來。


  而我正舉著刀,準備劈下去。


  眾人見狀,喝斥道,你這人,這麼小的女娃,竟也要下死手,簡直比倭寇還要毒辣!其餘人也紛紛應和,我身形一頓,卻見紅豆嘿嘿一笑,臉上露出一個酒窩,從人縫之中鑽走了。


  陸兵望著紅豆身影道,這小女娃好厲害的身手。我說豈止是厲害,曉生江湖殺手榜,將她排在殺手第一位,陸大人,恐怕這是有人不想讓胡大人活著回金陵啊。


  陸兵淡然道,這件事是非曲直,自有聖上決斷。


  半個時辰后,我們抵達金陵大牢。


  胡宗憲對陸兵道,陸大人,在下有一事相托。


  陸兵說道,那要看是什麼事了,若此事合理,陸某自然不會為難胡大人。


  胡宗憲說,我想覲見聖上,還請陸大人安排。


  陸兵道,我可以代你通稟,但聖上見不見你,我就不敢保證了。


  胡宗憲從懷中取出一封以火漆封好的奏摺,遞給陸兵,懇請他幫忙遞給皇帝,陸兵這才離去,走出十餘丈,看也不看,隨手將那封奏摺撕碎,扔進雜簍之中。


  胡宗憲看在眼中,神色一黯,道,蘇捕快,一路承蒙照顧了。我說這是張將軍、俞將軍所託,我也略盡薄力而已。


  趁著不遠處看守的錦衣衛不注意,胡宗憲在我耳邊說了幾句話。


  這幾句話,不啻於平地驚雷,將我嚇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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