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懲戒

  一同被認出來的,自然不止是披風。

  「殷觀若,怎麼又是你。」他的聲音里含著隱隱的不耐煩,不過還好,也只是不耐煩而已。

  觀若低了低頭,她也如傅嬤嬤一般,懼怕看到他的眼睛,「妾浣衣歸來,將衣物交還。這件披風為將軍所有,妾已經在溪邊浣洗乾淨,如今物歸原主。」

  邢熾走過來,接過了觀若奉上的披風,遞交給了晏既。

  晏既望了一眼這披風,並沒有接過去,不過是隨意翻動了一下,好像莫名變得更煩躁了。只是他到底也還是沒有忘了嘲諷她,「沒想到梁宮中金尊玉貴的珩妃娘娘,也懂得如何浣洗衣物。」

  觀若不懂得他為何忽然生氣,不過居上位之人,喜怒無常,本是他們的權利。不過觀若原本就覺得「珩妃」這兩個字已經離她很遠了,也並不能代表她,心裡也頗有些抵觸。

  語氣便不由自主的生硬起來,「梁宮城破,帝王東逃,珩妃自然也已經不復存在了。妾出身微賤,自小便是做慣了這些活計的,因此並不覺得為難。」

  觀若的話音剛落,晏既便將那披風重重的扔到了她身前,披風被揚起來,遮天蔽日,短暫的使她失去了清明的視線。

  晏既的聲音在這一片黑暗之後,「既然是微賤之人所觸碰過的東西,也不必還給我了。」

  身旁的藺玉覓動了動,觀若按住了她的手,沒有說話。因文嘉皇后而飛上枝頭,享受過一回人間富貴的人,的確只能被她的後人如此對待。

  藺玉覓身上仍然有出身世家貴族的一身傲骨,恐怕把含元殿前那一日的德妃也引為知己,將她的所作所為當做不畏強權的榜樣,當做她自己的歸途。

  所以她並不憚於挑釁邢熾,甚至挑釁晏既。

  觀若卻是從來沒有的,她想要活下去。她只是覺得可惜,她好像又失去了一個能接近眉瑾的機會。

  晏既同邢熾說話的語氣也冷肅了幾分,「今日到底是何事,是誰在尋釁挑事?」

  他這樣一問,觀若才忽而驚覺,方才邢熾似乎連事情的因由都沒有問過,便定了傅嬤嬤的罪。

  自然,若是他問一問,也會知道這件事同她和藺玉覓是無關的。

  邢熾便點了傅嬤嬤,「傅嬤嬤自己來說吧。」

  傅嬤嬤此時被邢熾點名,更是抖似篩糠,那裡還能說得上什麼話。

  藺玉覓再也忍不住,一雙眼睛血紅,「她覺得我姐姐一條賤命,抵不上李家幾個金貴的士兵,因此心中不憤,拿我出氣。」

  「如何?晏將軍麾下的僕從陽奉陰違,您是要包庇您的僕從,還是要履行您今日大庭廣眾之下對所有人說過的話?」

  被一個女俘這樣問話,晏既卻反而好似沒有方才那樣生氣,只是神色冷淡的吩咐邢熾,「帶下去,打十軍棍,往後如平常僕婦一般勞作。」

  這樣的懲罰,比方才邢熾所說更嚴厲了數倍。難怪傅嬤嬤一見到晏既過來,就立刻嚇的只知道磕頭了。

  邢熾自然不敢違逆他的命令,神色中顯出了一點不忍來,打發站在一旁的士兵,「快帶下去。」

  傅嬤嬤嚇的連求饒都不會了,任由那兩個士兵將她拖了下去。

  四周又安靜下來,只能遙遙的聽見幾聲傅嬤嬤呼痛的聲音。

  觀若和藺玉覓都仍然跪在地上,她終於忍不住,又如在溪邊時一樣,不斷的落下淚來,打濕了被夕陽安撫過,已經盡數乾涸的地面。

  晏既仍然沒有走,觀若不知道他還要做什麼。今日又經歷了許多事,她既沒有力氣,也不想抬頭。

  人在非常疲累的時候,是很難集中注意力的。觀若忍不住走了神,想起了她上一次長跪的時候,那時是在含元殿前。再往前,是她剛剛成為梁帝的妃子的時候。

  一入宮,尚未侍寢便封了妃,就是世家女,開國至今經歷幾朝,也沒有人能夠做到。

  那一日大約是文嘉皇后的生辰,梁帝策馬出宮,往昭陵去見他的髮妻。

  德妃鍾氏便借故來了永安宮,她已經忘記了那一日她找的是什麼理由,總之是說她對先皇后不敬,要她跪到了鳳藻宮的正殿里,面對文嘉皇后的畫像懺悔。

  那一日她還不知道自己要跪那麼久,她是平民出身,跪一跪這些貴人,似乎也沒什麼值得如今日的藺玉覓一般覺得羞辱的。

  於是她跪在那裡,甚至還有些好奇的打量著文嘉皇后的畫像。

  她無疑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穿著一身祭天朝服,坐在她面前那屬於皇后的寶座之上。那時候的文嘉皇后已經不再年輕了,畫師為她作畫的時候,她並沒有笑,眉宇間似乎還有憂愁,她不明白她是在為什麼事而憂愁。

  那時觀若才剛剛擺脫了平民的身份,每日能吃的飽,睡得好,綾羅綢緞加身,珠玉寶石也享用不盡。她們這些真正的貴人的憂愁,她實在是很難理解的。

  那一日也是她第一次見到困於鳳藻宮中,在晏氏被族誅之後便已經瘋癲的安慮公主。

  觀若跪在大殿中央,她從殿外跑進來,坐在皇后的寶座上,望著觀若痴痴的笑。

  安慮公主生的並不太像文嘉皇后,最多只三分像,她更肖似梁帝。她笑了一陣,很快又從皇后寶座上跑下來,就那樣大喇喇的坐在了觀若身邊,大殿冰涼的地磚上,仍舊同她笑。

  觀若也忍不住笑起來,她們兩個一個心智不過如幾歲小兒,一個也還是小姑娘,不知笑什麼,笑的正高興,德妃正好回來,站在殿門口。

  觀若和安慮公主一起回過頭去。

  她發覺德妃的神色變了變。她記得很清楚的,德妃的神色之中,明明白白的是驚懼,是她這樣德高望重,在後宮之中無人能與之匹敵的妃子眼中不該有的驚懼。

  她一定是那時就發覺了,觀若生的像年輕時候的文嘉皇后。她終於知道了觀若何以能夠封妃,居住在華美無雙的永安宮裡。

  她是梁帝最早的一批妃嬪,是和文嘉皇后一起嫁給梁帝的,所以只有她記得她那時的樣子。

  後來梁宮中的風言風語,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畢竟她後來已經再不像文嘉皇后了。

  也所以即便有她這一個替身在旁,梁帝仍然求仙問道,修朝露樓,奢望上天再給他一個機會,與他辜負過的髮妻團圓。

  真是令人不齒。

  也不知道他年年時時都往昭陵去,面對髮妻的遺骨,又能說些什麼。

  觀若在雲蔚山的時候,曾經和李三郎提過這件事情。她說她跪在鳳藻宮裡,見到了文嘉皇后的畫像,見到了安慮公主。

  那時候他還問她,覺得文嘉皇后美不美。她說當然是美的,文嘉皇后是她見過最美的女子,只可惜沒能得一個好結局

  那時候他們從雲蔚山北面折花回來,在山間休憩,李三郎說要帶她見一見他這一生所見過的最美的女子。

  他們走的離溪邊更近了一些,溪水中倒影的是觀若的臉龐。她在溪水的倒影里,看著李三郎為她簪上了一朵純白色的芍藥花。

  晏既調轉了馬頭,終於要轉身離去了,「讓吳先生過來,替她看一看身上的傷。」

  此刻觀若眼中,只餘下那件紅色的披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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