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四章 憑誰枉憶(3)
可這孩子,我對於他從來就沒有任何感覺到過。
即便是被從前那樣多的避子湯澆灌著,他竟還是懷上了。
我低頭看向偌大的空地,已是被無數個前赴後繼的屍體占據,我忍住雙目眩暈,頭重腳輕地伸出手去,想要緩緩地去扶陸景候。
他在我麵前的容顏似沉睡著,雙眉靜靜地舒展,麵色有些快要被雪覆得要看不清了,我愣怔著不自覺地探出手去,緩緩撫上了他的眉他的唇,我指尖觸到他麵頰時被冰得一陣瑟縮,卻不知,這冰涼的是他麵頰,還是多時未化快要凝成薄冰的雪。
我再是忍不住,埋頭在他肩上失聲哭了出來,“二哥,你睜開眼瞧瞧我,是我來了,二哥,是我……”
無邊無盡的黑暗襲來,與我神誌中的最後一絲清明對抗著,我並不知陸景候是死是活,咬牙站定在他身前不肯閉眼,抿著發白的嘴唇哀求地看著他,“你哪怕是動一下也好……二哥,我的孩子……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一個的麽……”
疼痛感被不斷加劇擴大,身體被撕裂的感覺也遠遠不及如此,冷汗從我額上爭先恐後地冒出來,遇見了這漫天的涼意,瞬時便被結成了細細的冰絲,我似乎聽見了一些奇妙的響動,終是熬不過這許多的痛意,緩緩地將臉靠在了陸景候的肩上,無力地閉上了眼。
我即便是沒了意識,也還總牽掛著那絲絲縷縷纏成網的疼意,它們如困獸一般呼嘯著要飛身而來吞噬掉我,我四肢緩緩蜷縮起來,並不是疼,那些疼,入到極致也不過如此,隻是恐懼,驚惶,還有生無可戀的絕望。
一陣朦朧的光影裏,我似乎舒服了些,全身放空就要沉沉睡過去,卻是有人捂住我的額頭對我急急地喚,她喚的是我的乳名,可卻又不是陸景候,是個女人,我仔細地分辨了半晌,像是娘親的聲音。
我恍恍惚惚似被誰抱了起來,按在懷中不住地搖動著,有人在爭吵,有人在失聲痛哭,可都與我無關了,我魂魄都似沒了重量,輕輕地浮起來,不知要飄向哪裏。
我失去了疼痛一時輕鬆了許多,恍惚睜了眼看去,滿頭的白發終變回了青絲,我欣喜地拿手去撫,卻是直直地穿了過去。
我知道,這定是在做夢。
我明明不是死在這冷冷清清的陸府,可為何我還是睡在之前的那張病榻之上,那榻前站了許多的人,形形色色林林總總,大多都是我不認得的。
白術大著肚子滿臉怒意地瞪著茫然麻木的夏力,翠璃哭哭啼啼地捏著帕子在拭淚,還有淮寧臣將阿留抱著,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含淚神傷,唯獨不見陸景候。
我本是一派平和的心境,想到此卻是劇烈地心神動蕩起來,小腹又是隱隱作痛,如潮湧一般澎湃起來,往事曆曆在目,我想起之前昏睡之時分明是有母親抱著我在痛哭不已,為何也不見了她。
母親。
“娘……”我牽著嘴角不住地開始喚起她來,知覺緩緩地回複到四肢百骸,陣陣的撕裂疼痛感又是清晰地傳來,我鼻尖眼窩被潮意浸濕到抵抗不得,微不可聞地抽了口寒氣,倏忽地便落了淚來,“娘……我疼……”
白術霍地撲到我麵前,將我的肩頭按住了狠狠大聲吼道,“蘇木雪!你個不爭氣的東西!你若是不醒,拿阿留怎麽辦,拿半死不活的陸景候怎麽辦!”
“我疼……姐姐……”不止是體內被撕扯得苦不堪言,心都是被一汪淚意沁得苦到難以名狀的境地,“疼……”
“蘇蘇,你莫要、哭了,”似乎是淮寧臣開了口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連帶著阿留放聲嚎哭的聲音一起,吵得我的雙眼更是酸脹不已,他哭聲時強時弱,到了弱時似在極力忍著,又言道,“我不信你真的會有事……連陛下都下令文武百官要來吊唁,我卻是不信……蘇蘇,我再不會傷你,連同夏將軍一起,我們都不會再讓你傷心了……”
他們口中都以為我要死了麽,我極力去回想著,方才的仙音緲緲,合著迎我走向黃泉的極樂之音漸消了下去,我疼得半點力氣都無,淮寧臣依舊還在小聲斷續著與我哽聲,“蘇蘇……你快些醒來罷,你看一眼阿留,他也是心疼你的……”
白術不住地與我狠掐人中,轉麵朝淮寧臣道,“你說陸景候,她對阿留倒還遠不如陸景候,你若說了那人,她定就舍不得走了。”
淮寧臣有些微的遲疑,我閉目並沒有力氣,隻得靜靜地躺著等他再說話,連屋內的呼吸都是微不可聞,卻竟是果真聽見他道,“蘇蘇,陸公子他那日在你暈過去後居然是又恢複了意識,隻是女帝下令將他關押到宗人府,他日日不好過,若是你還有什麽好歹,你要他以後如何呢?”
白術又與我掐了人中,這一次疼得我激靈不已,唇角都顫起來。
她喜得霍地揚聲喊起來,“有用有用!你再說!”
淮寧臣啊了一聲有些不知所措,白術催促道,“淮大人,這招見效,你繼續說陸景候的苦楚與她聽!”
他忙忙應了,又似是遣走了屋內其餘的官員,回身將我的手死死捏得更緊,像溺水之人扯住手中最後一根可攀附的物事一般,牢不可拆,“陸家的死士終不能成事,陛下之所以要在事隔多時之後來個斬草除根,是因著先帝的死與陸家從前秘密流於世間的毒藥有關聯,陛下一直記恨於此,守了多年,終於有了機會。”
故而陸景候之所以要被女帝誅殺,陸家之所以要落到一個破敗潦倒的境地,都是女帝用了這數十年擺了一局偌大的棋,這棋局裏,有女帝經過許多歲月都不能抹滅以往的恨意,也有陸景候為了他家族製毒贖的罪業。
陸景候一直在候時機,以為女帝在滅了林重恩之後便會放鬆警惕,不再追究,卻不知,被權謀算計浸淫得滿心都是防備的女帝,怎可能會輕輕鬆鬆就放過和林重恩一起造過反的他。
即便他當時是兩麵生風,既是女帝派去假戲真做的底細,又是與林重恩合謀篡位,帶領著幾十萬大軍的叛黨。
淮寧臣還在與我細細地說,“聽說在天牢裏,如今還押著前朝的一位王爺,是先帝的同父異母的二哥,在先帝登基後有過謀反,不過已是被收押了的,他那時與陸公子的父親來往十分密切,他出錢財給陸家,那位陸老爺便按著秘方調毒給那二王叔,陛下暗地查了多年,也費了極大的力氣才弄得水落石出,是以……”
我一顆心緩緩涼下去,故而陸景候這次是逃不過一劫了麽,女帝向來恩怨分明,雖不是陸景候的過錯,可這陸家的家業大部分是由那些宵小手段而來,陸家這棵大樹,也是必倒不可了。
白術忽地高聲叫了起來,語氣中有些慌,“蘇蘇,你別心急!你若是醒了去陛下麵前求上一求,以你在陛下麵前一向乖巧討喜的性子,陛下寬恕陸景候一命也不是沒有可能的,若是你醒不來,他陸景候當真就要永遠在宗人府裏麵過上足足一輩子了!”
她知道我終究會放不下,我到要死不能活的境地了,也依舊會在聽見陸景候的情形枯木逢春一般活過來,她尚自還在求著我道,“你不要怕疼,我給你用曼陀花熬了湯,你喝下,便不會疼了,隻要你無心赴死,便是怎樣我都能為你想出法子來。”
並不是我要有心赴死,隻是這破敗不堪的身體軀殼,還哪裏有能力活下來。
“蘇蘇,我去求陛下要你去見陸公子可好,如今正值嚴冬,他著實是不好過的。”
淮寧臣還在與我說著他,他的手握住我的,我手指被他攥得快要麻了,因著不想讓他捏著,想往外麵抽出一點來,他卻是驚喜著叫了起來,“白姑娘,她、蘇蘇的手動了!”
“淮大人先往邊上讓一些,我來把脈!”白術往我手邊上撲了過來,嘴裏還不住地念著菩薩保佑,“蘇蘇,你果真沒讓姐姐失望,我知你能排除萬難醒轉,你果然……”
她又霍地住了嘴,將指尖定定按住我脈搏處半晌,小聲地開口道,“孩子……還會有的,你莫要太難過了……”
我的淚又源源不斷地被牽扯了出來,她慌了道,“我便說你是有感覺的,好妹妹,你莫要哭,有什麽事情等你睜開眼再說好不好?”
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道,“你聽話,試試睜開眼看看我們?”
我眼角流下來的淚被她快快地擦了,她又連著喚了我好幾聲,我撐足了力氣聽了她所言,緩緩地開了口道,“姐姐……”
聲音沙啞不堪勝過花甲老婦,他們卻是渾不在意,紛紛都是笑了與我喜道,“蘇蘇,你終是醒了。”
我整個人的力氣都似被抽走,隻知死死地盯著麵前的她們,眼前有霧飄過,朦朦朧朧,倒讓我看不真切。
我抬手虛空一拂,想將這惱人的淡霧驅走。
我看見雲紋織錦的寬大袍袖從我眼前一掠而過,正如一絲清風,帶走心裏的全部思緒,一顆心空空蕩蕩,悠悠地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這一動把我身上的最後一絲力氣也用盡,我清晰地感覺呼吸困難起來,頓住身形緩了一口氣,方才覺得好受了些。
眼前的霧氣越積越濃,我不由得閉上了眼,卻有溫熱之物自眼角氤氳開來,洇濕了整張臉頰。
房中香爐的馥鬱香氣幽幽襲來,我緩緩地睜開眼,掙紮著起身,身旁白術扶也不是走也不是,我見他這進退兩難的模樣,心下想笑,腹內卻被動作牽得一疼。
我見到他們俱是憔悴的神色,容顏蒼白疲憊,我目光緩緩轉至站在最遠的夏力麵上,他一直都是沉默著定定看著,我醒了他也未說話,隻是像隔了極遠的距離生疏地遙遙看了我一眼,轉身掀袍頹唐地走了。
我心裏已是沒了其他所謂,與白術看了一眼,實是沒了力氣再說話,隻得皺了眉與她啟唇做了個口形,她連忙轉身與那邊掛著淚珠笑個不停的翠璃道,“還傻笑著做什麽,趕緊將那碗曼陀花湯端來與你郡主服下。”
她忙應了,又是笑道,“姑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奴婢這就去端湯藥來。”
少頃翠璃將藥端了來,白術仔細地一勺一勺將藥與我喂服了,拿帕子又與我拭了嘴道,“蘇蘇,你再休息幾日,陸景候的事情,淮大人正在想辦法。”
我朝雙眸帶著喜色的淮寧臣看去,張唇與他虛聲道,“多謝……”
他忙搖頭道,“蘇蘇何必與我客氣,這是、這都是我欠了你的。”
我見他說道後麵竟是帶了愧色,隻得暗歎了口氣,誰知他卻是又說道,“蘇蘇……那一箭,我見到是、是夏將軍往陸公子身上射過去的……我也不知,竟會、傷到了你……夏將軍也隻是聽令行事,陛下下令要將陸公子製服住,許是他擔心陸公子武功高深出眾,隻想快些製住他……並不是有意為之……”
我想起夏力向來的做派,輕輕抿唇牽了牽嘴角,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卻不曾想淮寧臣的下一句,竟如一聲滾雷驚得我思緒一片空白。
他嘴角微動,與我緩聲道,“夏將軍如今也是入了癡症,再記不得從前的事,蘇蘇你……原諒了他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