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九章 浮生不懼(1)
他愣住半晌,搖頭與我道,“父親隻是教我掌管家業,那些柴米油鹽之事,我確是不知的。”
他將我帶到陸家內院之中的祠堂裏,拿了他父母的牌位就要出去,我誒了一聲,“這……”
“嗯?”
我見他轉身風輕雲淡,似乎毫不介懷,我支支吾吾:“總歸是你陸家的祠堂,你父親的牌位放在這裏也是無可厚非……若你帶走……”
“何處都一樣,有我這個兒子陪著,”他幽幽道,“父親母親也不會寂寞了。”
就這樣,我與他趁夜出了溯州城。
月朗星稀,他左手抱著裝著牌位的木盒,右手牽著我,去了城東碼頭找客船。
隻是夜裏漲潮,船家都不敢出海,我好說歹說拿錢直接買了一隻小船來,陸景候拉著我踏上去,自己便要搖櫓。
我哎唷一聲,船身陡地晃了一晃,他慌了將船擼扔了,傾身過來要扶住我,我被他這樣子逗得笑了道,“從前沒見你如此緊張過我,好罷,快將船擼撿回來,莫要……”
我那“莫要待風把櫓吹跑了”的話還未脫口,便見那櫓在船舷之上擺了擺,猶如一尾被水花戲耍的魚,我瞪著驚恐的一雙眸子,眼睜睜地見它掉在了海裏。
陸景候與我對視良久,半晌之後,我清了清嗓子,咳了一聲道,“怎麽辦……”
“無事……”他緩緩開口,也是愁眉不展,“木雪島離這裏也不遠,若是上蒼眷顧……應能吹我們到岸……”
我當下啼笑皆非,“你本事通天,我們能不能順利靠岸,便靠你了。”
“這有何難,”他深深望了我一眼,“娘子有令,夫君便是拚盡全力,也要不辱使命。”
這廝。
我穩穩坐下來,“乖話是越來越會說,拿出些本事才叫厲害。”
他輕聲一笑,全然未將漂在海麵上的木櫓當作一回事,我見他遲遲不動,心中很是急躁,他卻是回頭與我道,“你看,我們被海風吹著,正往島那邊去呢。”
我順著他的視線,轉過身看去,竟是果真,小船搖搖晃晃,正與方才那岸邊駛得越來越遠,我心中大喜,揚眉笑出聲來,“幸而有風,木雪島也離不遠,照這樣吹著,半個時辰也就到了。”
他默默一笑,紋絲不動站在船舷之上,我見他負手站了也有些時候,狐疑問他,“怎的不坐下?”
他眉眼挑向我,笑著搖頭,“你管我做什麽,想想怎麽回家,時隔多年,可還記得路怎麽走麽?”
我啊了一聲,拍手擊掌,很是有些為難,“這、我、我也好似有些忘了……”
“我就知道,”他道,“島心便是那時我們初見的杏花林,你可還記得?我從島的西邊上岸,而你家,卻是住在東邊。”
“應該的確是如你所說……”我思及那時島上被滅門,還不知有無居所可住,因怕提及從前舊事惹他不悅,當下便住了嘴,想了半晌又補道,“那我們還依舊從西邊走罷,看看島上的杏花開了沒有。”
他點頭應下,卻是抿唇沉默了下來。
我覺察他麵色異常,在黑黢黢的夜裏被月光映得帶些慘白色,慌忙道,“你可是哪裏不舒服?”
他聞我話音似乎有些驚,一個趔趄之後,冷不防倒了下來。
我驚呼著急忙上前去扶他,卻是船心不穩,一個激浪打來險些翻了船。
他緩緩喘了一口氣,與我低聲道,“運氣有些急,不礙事……你快些坐好,海上似乎要起風了……”
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海麵之上,能見的也隻有相離數百裏的島和岸,我急得快要哭出來,“怎麽還要起風,明明剛剛還好好的,風平浪靜……陸景候!你到底怎麽了!你方才說運氣,為何突然要運氣!”
他吐出一口濁氣,虛弱至極道,“我從前太多次耗盡了內力,這幾日時時便覺得有一團真氣在亂竄不已,方才……”
“方才明明是沒有風,是你腳下發力在推著船走,是也不是?!”
他牽起唇角,眯眸朝我一笑,我卻是恨聲道,“你怎麽能如此傻!你明知道……明知道會這樣……”
“不怕、你待我睡一會便好,這氣力養養,待我睡醒,也便能靠岸了。”
“你給我起來,”我慌了道,“你快些睜眼,陸景候,你睜眼看看我啊,陸景候!陸景候……陸!”
他揚手將袖子裏的一包粉末灑在了空中,風勢一起,全都飄向了四方,“若我沒猜錯……你姐姐定在這島上,如這藥粉有幸能被風送至島上被他聞見,許能讓她察覺一二……”
“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我雙眼都要急紅,隻差沒扼住他咽喉盡力地搖他快些清醒,“她就算在島上又能怎樣,她就算察覺了又能怎樣,陸景候,我與你說,你若是不好好醒著,我便永不踏上木雪島!”
他輕輕淺淺一笑,眉目裏盡是往日裏孤傲自負的模樣,“阿雪,你怎麽從來都不曾信我?……我說過會醒,你隻需靜靜候我便是了……我實在是困乏……”
話音還未落,他竟是住了嘴,我拚命按捺的一顆心狂跳不已,腦子有瞬間的空白,從前的一件件舊事如皮影戲的一幕幕湧現在眼簾之前,讓我幾乎要呐喊出聲。
我還記著他負手站於杏花林裏,容色似新柳,眉眼如春,靜靜地朝我極盡暖意的笑。
可現下如此的突然,他為何強忍了這樣多的日子,從未與我提過半句他真氣受損,方才逞強運氣行船,簡直是荒謬不堪。
我腦中隻是亂成一團,急促地呼吸說不出一句話來,隻知道定定地瞪眼看著他。
船還依舊在漂著,我以為是起了浪,放眼去看卻依舊是方才的風平浪靜,不像陸景候所說的要起風的半點,連月亮都沒有被雲幕遮住。
我有些愣,不知是陸景候說錯話,還是是我自己在做夢,周遭的一切靜悄悄,陸景候側躺在我膝蓋上的呼吸平緩……
呼吸?
我如夢初醒,怔怔將指尖探到陸景候鼻息之下,靜靜的,能感覺到他雖是虛弱卻極其平穩
的呼吸。
海上明月升,陸景候側臥在我雙膝之上,堅毅的側臉被瑩亮的月光打磨得圓潤,挺直的鼻梁,鋒利如刀的唇,都是我欣賞期許的世間最完美的麵容。
“陸景候,”我出言打破這寂靜的美好,冷冷垂眼看了他道,“你還不醒,要裝睡到幾時?”
他嗤地一聲笑出來,猛地坐起朝我看道,“你怎麽不覺得我是昏過去了?”他那張俊臉可憐兮兮地湊近來,笑得滿麵欠揍,“娘子好狠心,為夫都累成如此模樣了,竟還忍心喚醒為夫……”
我翻了個白眼,“你這人,怎麽鬆懈下來就沒個正形了?”
“你且說說,”他興致盎然看著我,“你方才都怕成這樣,怎麽突然又冷靜下來了。”
“我又不傻。”
他喟歎了一聲,“我還做戲那樣足,灑了藥粉出去都不足以誆騙到你,可見,”他麵色轉而欣慰,“你是真的能讓我放心了。再不是從前一味聽從命運安排的小丫頭,是真正成長為我陸景候妻子的人了。”
我哼了一聲,“從前那些,不過都是被你逼出來的,你若不是整天隻會虎著臉嚇人,我怎麽會窩窩囊囊,經常都是大氣不敢出的憋氣模樣?”
他撫上我的臉,順勢親了一口,“是我對不住你,好啦,為夫往後,定會好好補償於你的。”
我扭頭要躲,陸景候將船沿一拍,立時又漂出老遠,我見著年年歲歲朝思暮想的木雪島終於現在我眼前,如同虛無縹緲的執念終於被具現成可以觸摸的實物,當下便激動地叫起來,“快看!到家了!”
陸景候低低道,“便不能讓我多親近你一會麽?”
我沒好氣,“趕緊的,快去找姐姐姐夫還有母親與小侄女在不在。”
我正要起身,準備候著船身靠岸,陸景候卻是從我背後將我攔腰攜起,輕步一踏之時,整個人都淩雲而起,他的話音適時響著,“有為夫在,還等這破船做什麽?”
不過是輕輕盈盈地一瞬,陸景候將我放在木雪島的土地之上,我腳底是鬆軟清香的泥土,是數十年未再踏過的故地,我四周看著,陸景候卻伸了手過來,往我麵上溫柔擦拭了一下。
我疑惑看了他,他輕聲一歎道,“好端端的,回來便高興些,還哭什麽?”
我將信將疑抹了一把,果真是濕漉漉一片,忙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總愛哭的人,快些,點把火去東邊。”
島的東邊一直是居所之地,我被陸景候牽起,麵龐被他手中舉在前方的火把映得溫熱,他每踏出一步,我從後麵見到的他的側臉便會愈深刻一些。
我輕輕將他的手搖了一搖,“從前的事……都過去了,父親他們……也已早登極樂,那時你不過是一時犯錯,年少的走火入魔……父親在天之靈,也會寬宥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