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相錯,是謂彼岸(1)
自那天之後,我與雲桓的關係似乎以一日萬裏的速度急速發展。
那晚,我與雲桓帝君一路從小花園走回來,他一路上牽著我的手,這麽多年來第一回被一個男人無所顧忌地牽著走,我心裏除了忐忑緊張,實在裝不下其他的情緒。
從小花園回我的屋子要走不少的路,我支支吾吾地跟雲桓帝君表達了我自己可以回去的意思,卻被他嚴厲喝止:“怎麽?不喜歡我陪著你?”
雲桓的眼角向上一挑,我的心就砰砰亂跳,好,我認栽。
沒辦法,我隻好乖乖就範,任由他陪我一道回去。起初,礙於雲桓帝君在我心目中神秘莫測的形象,我還甚有些不自在。到了後來,卻覺得莫名的感動和踏實,仿佛可以拋開一切煩雜,隻與他一人執手相伴。
晚上的月光很亮,明晃晃地灑在路麵上,映的鵝卵石閃出溫潤的光澤。方才仿佛下過幾滴雨,幾處坳氹隱在層層樹影之下,倒映出半輪圓月,樹葉輕輕點過,漣漪慢悠悠地蕩開去,猶如一葉扁舟行於湖上。
遠處還有隱隱約約的琵琶聲攜帶著女子幽怨的歌聲飄來,聽得我也有些動容。那是狐九的一個鄰居,從前是個貌美如花的琵琶精,結果早些年卻遭了一樁情傷,到現在都沒好透,每天夜裏彈著琵琶就著小酒,唱那些如泣如訴的小曲兒。哎,我和狐九每每聽來都心下難受,自然了,他想他的夜澤,我想我的顧歸塵。
今夜倒好,身邊有了個雲桓,心裏莫名其妙地有了著落。大約,尋到一個與我有緣分的男人也是件幸事。
路邊開過一片紫藤,枝條綠葉纏在架上,掛下來如同一瀑紫色的水流,微風輕拂,密密紮紮的小花朵便落下來幾瓣,鋪了滿地。這一路的紫藤是狐九親手種下的,聽說夜澤極喜歡紫藤蘿,狐九愛屋及烏便從凡間牽了一株回來,沒成想幾萬年過後竟鋪滿了整條路的樹架子。
青丘氣候宜人,又得仙氣澤陂,能養得好倒也不是什麽奇事。但你絕對想不到,在夜澤的黃泉碧落,竟也有一處的景致同這裏一般,紫藤蘿整整鋪了一路。冥界素來陰氣重,尤其是忘水河畔,除了接引往生者的曼珠沙華之外可謂寸草不生。夜澤的冥神宮裏雖也有幾個小花園,但裏邊的花草樹木都是天生長在冥界的,由冥界各處移植來的,唯獨那一片紫藤花卻是凡間之物。也是夜澤喜歡,他對那一架子紫藤花十分上心,平素都用自己的氣澤嗬護著,因而那花四季常開,無論什麽時候都是綠瑩瑩紫汪汪的一片,甚是好看。
我小心地避開那些小坳氹,姿勢有些扭捏,一個不小心便撞到了雲桓身上。我慌忙間,不知所措地往旁邊躲了一躲。
他低頭頗有些不解地瞧了瞧我,“做什麽?”話音未落便將我往他懷裏扯了一扯,“想跟我再靠近些?”
雲桓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我趕忙從他懷裏掙脫出來,紅著臉道:“我不過是關顧著躲水坑沒注意到你,我從前都是……”
他凝了凝眉,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我的話:“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從前你一個人,現在還有我。所以……不要再去想從前了,可好?”
他最後幾個字說得緩慢,仿佛一汪清澈的湖泊,而我的心早已沉湎於此。
我點了點頭,由他將我的手握在手心,引著我一路前行。
回到屋子裏,我靜坐在床邊,細細回想著方才與雲桓的一幕幕場景,心裏不由地漾出一絲甜意。大約多數女子沉迷於愛情的時候都是這個樣子的,而我卻是頭一回嚐試,更覺得新鮮。
我躺在床上,雲桓的臉浮現在腦海中,原是那般飄忽不定、觸不可及,卻又在轉瞬間衝我回眸一笑,將我擁入懷抱。整個晚上,我覺得自己就像做了一個白日夢,全身都是輕飄飄的,不真實得像泡沫,但我手心裏餘留的雲桓的體溫卻時時刻刻提醒著我,這是真的。
這一晚,我睡得香甜,連夢都不曾做一個。
晨起,已是日上三竿。
想來是昨晚睡得太晚了些,醒過來還有些頭昏腦漲的,我剛從床上坐起來,又一個踉蹌從床上摔了下去。
嗯,如果我眼睛沒花的話,眼前這位坐在椅子上喝茶看書的人,甚是眼熟啊。
我扶著床沿勉強站起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往那個方向瞧了瞧,終於磕磕巴巴地問道:“君……君上……早啊……”
雲桓輕緩地放下手中一卷竹簡,緩聲道:“不早了。”
我甚是尬尷地幹笑了兩聲,撓了撓頭,“隻是……君上怎麽在我屋子裏?”
他皺了皺眉,指著門道:“你沒鎖門。”
我十分驚詫地看了一眼關得挺好的門,心道:就算我沒關門,你也不能直接這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啊,好歹我還是個女的,男女有別曉得吧?
當然了這話我可不敢當著雲桓帝君的麵說,隻好自己心下暗暗抱怨。正在我垂著頭的時候,身上突然間出現了一雙手,將我直直抱起,然後放到了床邊,我心裏一驚,抬頭卻看見雲桓帝君冷著一張臉,嗔怪道:“你這樣光著腳站在地上,也不怕著涼嗎?”
我低頭一瞧,果真是方才被雲桓帝君的突然出現震驚到,我從床上滾下來連鞋襪都不曾穿。我微微紅了臉,往床柱子上靠了靠,不敢作聲。
“愣著做什麽,還不快起來。”雲桓雙手抱在胸前,立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今天天氣甚好,我想出去走走。”
“嗯……”我支支吾吾地扯了扯雲桓的衣角,“君上您不出去,我怎麽換衣裳?”
雲桓的神情一頓,本以為他那張厚得跟一堵牆似的臉總該象征性地紅一紅,沒成想他目光一閃,笑道:“本尊其實不太介意看你換衣服,反正遲早也是要看的。”
看!看!看!看你個大頭鬼!我一把操起枕頭被子,一股腦兒地丟到了雲桓身上,這廝不僅是顆風流種子,還是個無賴!
雲桓拿手一擋,頗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倒也沒生氣,隻顧自轉過了身,沉著聲音與我道:“我在外邊等你。”
我看著雲桓的背影,忽覺有些哭笑不得。有時候,他便是一個帝君該有的樣子,冷若冰霜威嚴無比,沉默寡言卻又字字珠璣;但有時候,他卻像個孩子,玩笑打鬧樣樣不落,甚至他耍無賴的時候還讓我覺得很是親近。我看不明白哪一個才是雲桓真正的樣子,可我也不想明白,每個人活成什麽樣子都有他自己的原因,我無法改變,我所能做的,隻是愛上他全部的模樣。
我這人素來麻利,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收拾妥當,立立正正地站在雲桓麵前了。可沒想到,雲桓帝君皺了皺眉,反問道:“怎麽這麽慢?”
我猜雲桓帝君一定是沒等過女人梳妝打扮,根據我的經驗,女人用於梳妝打扮的時間同她的容貌大致成正比,譬如說覓音那樣的大美人,她一般出趟門用不了一時三刻,但是光換衣服化妝的時間就得花上兩三個時辰。我有時候也感歎做女人不容易,好在我不大在意容貌這件事,也從來無人欣賞,所以也就省下不少梳妝的時間。
雖說我曉得雲桓帝君怎麽說也算是個百花叢中過的老手,但畢竟沒娶過妻,對這個也沒什麽概念。嗯,我能理解,能理解。
我堆了一個笑,問雲桓道:“君上今天想去哪裏走走啊?”
他的眉頭不自覺地皺起,臉色亦有些不大好看。今天這一大早的,雲桓帝君就至少皺了三回眉頭了,看來這一次出行是不大順利了。我沒能耐地咽了咽口水,不敢說話,卻聽雲桓道:“怎麽還喚我君上?”他湊近我,漆黑的眼眸裏是風起雲湧,“你莫不是還想讓我再告訴你一遍?”
我的小心肝一抖,慌忙往後退了一步,賠笑道:“不……不必了……”
“行歌,那你說說該喚我什麽?”
我撇了撇嘴,不情不願地喚了聲:“雲……雲桓……”
“嗯,還算動聽。”雲桓帝君好不容易舒開了眉頭,嘴角噙了一抹淺笑,好像什麽詭計得逞了似的。
半晌,他終於肅了肅臉,問我道:“你聽過一種花叫做曼珠沙華的嗎?”
曼珠沙華?這花我自然聽過,此花又名彼岸花,生長在地獄冥府極陰極暗之地,生來妖豔異常,又被凡世稱為死人花,乃是忘川河畔接引亡魂的引路使者。我們妖族之中,亦有曼珠沙華所化的花妖,一個個長得千嬌百媚、豔麗無方,可見這個物種是多麽的非同一般。
我本以為雲桓也是閑得無聊了,所以要同我逛逛青丘,落俗一點嘛就是參觀參觀瓜子生產線什麽的,若要高雅一些便是去爬爬青丘的幾座山再順道賞賞花、評評月,沒成想他想去的地方還離得挺遠。
曼珠沙華這種花長得很挑地方,普天之下能長出大片彼岸花的地方也就隻有冥神夜澤的神府——黃泉碧落一處。我曾經見過忘川河畔成片成片的曼珠沙華一道盛放的模樣,那景觀甚是宏大壯麗,仿佛這世間所有的妖豔都在一處開盡,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一片血色,讓人不禁感慨世間萬物的神奇。
隻是,這一回雲桓卻沒有帶我去黃泉碧落,而是帶我去了一處凡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