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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昏倒在院子里的男人(1)

  他立即抬起頭看向我,眼神凌厲,表情森寒,

  像是一隻殺機內蘊、蓄勢待發的猛獸。


  清晨,第一縷陽光穿過鹿角樹的樹梢,照到卧室的窗戶,又從窗帘的間隙射到我臉上時,我從夢中驚醒了。


  為了貪圖涼快,夜晚沒有關窗,清涼的海風吹得窗帘一起一伏。熟悉的海腥味隨著晨風輕盈地鑽進了我的鼻子,讓我一邊緊閉著眼睛,把頭往枕頭裡縮,努力想多睡一會兒,一邊下意識地想著「賴會兒床再起來,就又可以吃爺爺熬的海鮮粥了」。念頭剛起,腦海內已浮現出另一幅畫面——我和爸爸、弟弟三人穿著黑衣、戴著白絹,站在船頭,把爺爺的骨灰撒進大海,白色的浪花緊緊地追逐在船后,一波又一波、翻湧不停,很像靈堂內的花圈魂幡。


  剎那的惶然後,我清醒地知道了哪個是夢、哪個是現實,雖然我很希望沉浸在爺爺還在的美夢中不醒來,但所謂現實,就是逼得你不得不睜開眼睛去面對。


  想到繼母可不熟悉廚房,也絕不會心疼爺爺的那些舊盆、舊碗,我立即睜開眼睛,坐了起來。看了眼桌上的鬧鐘,還不到六點,房子里靜悄悄的,顯然其他人仍在酣睡。


  這幾天為爺爺辦喪事,大家都累得夠嗆,爸爸和繼母又是典型的城市人,習慣晚睡晚起,估計今天不睡到九點不會起來。


  我洗漱完,輕手輕腳地下了樓,去廚房先把粥熬上,沒有精神頭折騰,只是往鍋里放了一點瑤柱,也算是海鮮粥吧!

  走出廚房,我站在庭院中,不自覺地去四處的茂盛花木中尋找爺爺的身影,以前爺爺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照看他的花草。


  院牆四周是一年四季花開不斷的龍船花,緋紅的小碎花一團團聚在一起,明艷動人,猶如新娘手裡的繡球;爬纏在青石牆上的三角梅,粉紅的花朵燦若朝陽,一簇簇壓在斑駁的舊石牆上,給涼爽的清晨平添了幾分艷色;客廳窗下的紅雀珊瑚、琴葉珊瑚開得如火如荼;書房窗外的龍吐珠和九里香累累白花,堆雲積雪,煞是好看;廚房轉角那株至少一百歲的公孫橘綠意盎然,小小的橘仔羞答答地躲在枝葉間。


  所有花木都是海島上的常見植物,不是什麼名貴品種,幾乎家家戶戶都會種一點,可爺爺照顧的花木總是長得比別人家好。


  這幾日忙忙碌碌,沒有人打理它們,落花、落葉已經在地上堆了一層,顯得有些頹敗。我擦了擦有點酸澀的眼睛,提起掃帚開始打掃庭院。


  掃完院子,我打算把門口也掃一下,拉開了院門。電光石火間,只感覺一個黑黢黢的東西向我倒過來,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後退閃避,不知道被什麼絆了下,跌坐在地上。


  「誰放的東西……」我定睛一看,嘴巴半張著,聲音沒了,倒在我家院子里的竟然是一個人。


  一個穿著古怪、昏迷不醒的男人,凌亂的頭髮半遮在臉上,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感覺皮膚黯淡無光、營養不良的樣子。上半身套著一件海員的黑色制服,這不奇怪,但他裡面什麼都沒穿,像是穿襯衣那樣貼身穿著秋冬款的雙排扣制服,下半身是一件遊客常穿的、印著椰子樹的花短褲,順著他的腿看下去,赤腳!?

  我獃獃地瞪了他半晌,終於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戳了他一下,「喂!」


  沒有反應,但觸手柔軟,因為剛送走爺爺,我對失去生命的身體記憶猶新,立即判斷這個人還是活的。但是他的體溫好低,低得很不正常。我不知道他是生病了,還是我判斷失誤,其實他已經死了。


  我屏著一口氣,把手伸到他的鼻子下,感覺到一呼一吸的氣息,鬆了口氣。


  大概因為事情太詭異,我的反應也不太正常,確定了我家門口不是「拋屍現場」后,我的第一反應不是思考怎麼辦,而是……詭異地跑到院門口,左右探看了一下,確定、肯定絕對沒有鞋子遺落在門外。


  他竟然真的是赤腳哎!

  我看看院外那條年代久遠、坑坑窪窪的石頭路,再看看他的腳,黑色的污痕和暗紅的血痕交雜在一起,看不出究竟哪裡有傷,但能肯定這段路他一定走得很辛苦。


  我蹲在他身邊,一邊拿出手機準備打電話,一邊用力搖他,這裡不是大城市,我不可能指望有隨叫隨到的救護車,何況這條老街,就算救護車能在這個點趕到,也開不上來,還是得找人幫忙。


  電話通了,「江醫生……」我剛打了聲招呼,覺得手被緊緊抓住了。


  「不要醫生!」那個昏倒在我家院子里的男人虛弱地說出這句話后,緩緩睜開了眼睛。


  我驚異地抬眼看向他,一陣風過,恰好吹開了他覆在眼上的亂髮,我的視線正正地對上了他的眼眸。


  那是怎樣一雙驚心動魄的眼眸?漆黑中透著靛藍,深邃、平靜、遼闊,像是風平浪靜、繁星滿天時的夏夜大海,整個璀璨的星空都被它吞納,整個宇宙的秘密都藏在其間,讓人忍不住凝望、探究。


  我獃獃地看著他,他撐著地坐了起來,再次清晰地說:「不要醫生。」


  此刻再看去,他的眼睛雖然也算好看,卻沒有了剛才的攝人心魄,應該只是因為恰到好處的角度,陽光在一剎那的魔法。


  我遲疑著沒有吭聲,他說:「我只是缺水,喝點水就好了。」


  他肯定不是本地人,口音很奇怪,我聽得十分費力,但他語氣不卑不亢,令人信服,更重要的是我還有一堆事要處理,對一個陌生人的憐憫終究有限,多一事自然不如少一事。


  「江醫生,我沒什麼事,不小心按錯了電話,我現在還有事忙,回頭再說!」


  我掛了電話,扶他起來。當他站起來的一瞬,我才感覺到他的高大,我有一米七三,自小性格比較野,一直當著假小子,可他竟然讓我找到了「小鳥依人」的感覺。


  我扶著他走到院子的角落,坐在了爺爺平時常坐的藤椅上,「等我一下。」


  我走進廚房,給他倒了一杯溫水,想了想,舀了兩勺蜂蜜。


  我把蜂蜜水端給他,他先輕輕抿了一口,大概嘗出有異味,警覺地一頓。


  我說:「你昏倒在我家門口,如果不是生病,大概就是低血糖,我給你加了一些蜂蜜。」在我解釋的同時,他已經一口氣喝完了水,顯然在我解釋前,他已經辨別出我放的是什麼了。


  「你還要嗎?」


  他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頷了下首。


  我又跑進了廚房,給他倒水。


  來來回回,他一連喝了六大杯水,到第七杯時,才慢了下來。


  他低垂著眼,握著細長的玻璃杯,除了一開始的那句「不要醫生」,一直沒有說過話,連聲「謝謝」都沒有,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麼。


  藤葉間隙篩落的一縷陽光恰好照到玻璃杯上,映得他的手指白皙潔凈、纖長有力,猶如最優雅的鋼琴家的手,和他傷痕纍纍、污跡斑斑的腳,形成了詭異強烈的對比。


  理智上,我知道不應該讓一個陌生人待在家裡,但因為一點莫名的觸動和心軟,我又實在狠不下心就這麼趕他走。


  我走進廚房,掀開鍋蓋看了看,發現瑤柱粥已經熬得差不多了。


  我盛了一碗粥,配了一碟涼拌海帶芽和兩半鹹鴨蛋,放在托盤裡端給他。


  我婉轉地說:「你吃點東西,等力氣恢復了再走吧!」


  他沒有說話,盯著面前的碗筷看了一會兒,才拿起筷子,大概因為才從昏迷中醒來,手不穩,筷子握了幾次才握好。


  「我還要做家務活,你慢慢吃,有事叫我。」我怕站在一旁讓他局促不安,找了個理由離開了。


  我走進客廳,把鞋櫃翻了一遍,找出一雙男士舊拖鞋。不像別的鞋子,必須要碼數合適才能穿,拖鞋是不管腳大一點、小一點都能湊合著穿。


  我拎著拖鞋走到院子里的水龍頭下,把看著挺乾淨的鞋子又沖刷了一遍,立放在太陽下曝晒。


  估摸著他還要一會兒才能吃完,我拿起抹布,一邊擦拭院子裡邊邊角角的灰塵,一邊時不時地查看他一眼。


  以前爺爺還在時,藤桌、藤椅一般放在主屋的檐下或者庭院正中,乘涼喝茶、賞景休憩,都無比愜意。爺爺卧床不起后,沒有人再有這個閒情逸緻,藤桌和藤椅被挪放到了靠著院牆的角落裡,那裡種著兩株龍吐珠和幾棵九里香,都長了十幾年了,九里香有一人多高,攀附而上的龍吐珠藤粗葉茂,恰好把他的身影遮擋住。


  我看不清楚他,但隔著扶疏花影,能確定他一直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裡,沒有不安分的動作。


  我放心了一點,雖然海島民風淳樸,別說強姦兇殺,就連雞鳴狗盜也很少發生。爺爺一直驕傲地說自己的老家是桃花源,寧可孤身一人住在老宅,也不肯搬去城市和爸爸住,但我在大城市生活久了,憐憫偶爾還會有一點點,戒備卻永遠只多不少。


  正在胡思亂想,繼母的說話聲隱約傳來,我立即放下了抹布。


  沈楊暉興沖沖地跑出屋子,大呼小叫地說:「沈螺,你怎麼起這麼早?」


  沈楊暉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典型的獨生子性格,沒什麼壞心眼,但十四歲的少年,正是「中二病」最厲害時,絕不招人喜歡。


  我還沒回答他,爸爸的叫聲從二樓的衛生間飄了出來,「沈楊暉,說了多少遍了?叫姐姐!」


  沈楊暉做了個鬼臉,滿不在乎地嘀咕:「沈螺都不叫我媽『媽媽』,我幹嗎非要叫她姐姐?是吧,沈螺?」


  繼母走了出來,朝我微笑著打招呼,「小螺,早上好!」


  我也扯出微笑,「楊姨,早上好!」繼母姓楊,她嫁給我爸爸時,我已經十歲,離婚家庭的孩子都早熟,該懂不該懂的我基本都懂了。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她沒打算當我后媽,我寧可被爸爸斥罵,也堅決不叫她媽媽,只叫她楊姨,她欣然接受。


  楊姨在沈楊暉背上拍了一下,催促說:「去刷牙洗臉。」又提高了聲音叫:「海生,盯著你兒子刷牙,要不然他又糊弄人。」


  我不禁失笑地搖搖頭。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都已經二十五歲,不再是那個十歲的小丫頭,繼母卻還是老樣子,總喜歡時不時地提醒我,在她和爸爸之間,我不是家人,而是個外人,卻忘記了,這裡不是上海那個她和爸爸只有兩間卧室的家,這裡是爺爺的家,是我長大的地方,她才是外人。


  鄉下人沒有那麼講究,寬敞的廚房也就是飯廳。等爸爸他們洗漱完,我已經擺好早飯。


  楊姨客氣地說:「真是麻煩小螺了。」


  我淡淡地說:「不用客氣,我已經吃過了,你們隨便。」


  爸爸訕訕地想說點什麼,沈楊暉已經端起碗,大口吃起來,他也只好說:「吃吧!」


  正在吃早飯,敲門聲響起。


  我剛想去開門,沈楊暉已經像一隻兔子般躥出去,打開了院門。爸爸不放心,放下碗筷,緊跟著走了出去,「楊暉,和你說過多少遍,開門前一定要問清楚,認識的人才能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衣冠楚楚、戴著眼鏡的男子,淺藍色的條紋格襯衣、筆挺的黑西褲,斯文下藏著精明,顯然不是海島本地人,爸爸訓斥沈楊暉的話暫時中斷了。


  他疑惑地打量著來人,「您找誰?」


  對方帶著職業性的微笑,拿出名片,自我介紹:「我是周不聞律師,受沈老先生委託,來執行他的遺囑,您是沈先生吧?我們前幾天通過電話,約好今天見面。」


  爸爸忙熱情地歡迎對方進屋,「對,對!沒想到您這麼早,我還以為您要中午才能到。」從大陸來海島的船每天兩班,一班早上七點半,十一點半到島上,另一班是中午十二點,下午四點到。


  周律師微笑著說:「穩妥起見,我搭乘昨天中午的船過來的。」


  繼母再顧不上吃飯,著急地走出來,又趕緊穩住,掩飾地對我說:「小螺,一起去聽聽,和你也有關係。」


  爸爸客氣地請周律師到客廳坐,繼母殷勤地倒了熱茶,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只能沉默地站在門邊。


  爸爸和周律師寒暄了幾句,周律師放下了茶杯,爸爸和繼母明白周律師是要進入正題了,都有些緊張。繼母把沈楊暉拉到身邊,緊緊地摟著,似乎這樣就能多一些依仗。


  周律師說:「沈老先生的財產很簡單清楚,所以我們的繼承手續也會很簡單清楚。沈老先生的財產有兩部分,一部分是固定財產,就是這套房子,宅基地面積一共是……」


  繼母隨著律師的話,抬眼打量著老房子。房子雖然是老房子,但布局合理、庭院寬敞、草木繁盛,連她這麼挑剔的人都很喜歡,可惜這房子不是在上海,而是在一個交通不便的海島上。雖然這些年,因為遊客的到來,這裡的房子升值了一點,但畢竟不是三亞、青島這些真正的旅遊勝地,遊客只會來看看,絕不會想長居,還是值不了多少錢。


  周律師細緻地把老宅的現狀介紹清楚后,補充道:「雖然房子屬於私人所有,但這房子不是商品房,國家規定不得買賣宅基地,所以這房子如果不自住,也只能放租,不能公開買賣。」


  繼母不禁說:「那些靠海的老房子還能租出去改造成客棧,這房子在山上,不靠海,交通也不便利,如果不能賣,租給誰啊?」


  周律師禮貌地笑了笑,沒有回答繼母的問題,而是繼續說:「除了這套房子以外,沈老先生剩下的財產都是現金,因為沈老先生不懂理財,所有現金都是定期存款,共有一百一十萬,分別存在建行和農行。」


  爸爸和繼母喜出望外,禁不住笑著對視了一眼,又立即控制住了,沈楊暉卻藏不住心思,高興地嚷嚷了起來,「媽、媽,你說對了,爺爺果然藏了錢!別忘記,你答應我的,還完房貸,剩下的錢買輛車,可以送我上學!」


  繼母瞅了我一眼,意有所指地說:「別胡鬧,這些錢還不見得是給你的!雖然你是沈家唯一的孫子,可誰叫你不會討爺爺歡心呢!不過,孫子就是孫子,要是分配得不公,你爸爸可不會答應的。」


  繼母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爸爸,爸爸故作威嚴地說:「繼續聽周律師往下說,爸爸會一碗水端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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