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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雨(8)

  「智君,究竟是你救我還是我救你?你為什麼還要疑惑?你不知道我沒有遇到你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如今又是什麼樣的心情。我現在得到你,我又有勇氣,我又有力量來奮鬥了。我應該感激你。」他說話時,他的眼睛,他的臉也充滿了愛情和感激,他的愛情比感激多。


  她翻看手裡的說明書,知道下半場演笑劇。她是不喜歡看笑劇的,便說:「你們不要看笑劇罷。笑劇沒有什麼意思。」


  「好,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去,」他說著就站起來。


  熊智君沒有說什麼,點一點頭,算是默認了。


  他們走齣電影院,兩個人的態度就不同了。他們在人行道上走著,她把手挽住他的膀子,身子挨著他的身子,完全像一對情人。這變化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發生的,但是他們都覺得很自然。


  他們走進了一家廣東酒樓,地方清靜,又清潔。兩個人坐在一個角落裡,並沒有鬧聲來打擾他們。』他們點了幾樣菜,慢慢地喝著茶談話。


  不久菜端上了桌子,夥計來問要不要喝酒。吳仁民本來說要,但是熊智君在旁邊勸阻他,他就聽從了她的話。


  在吃飯的時候兩個人是很親密的,在路上和在電車裡兩個人也是很親密的。他送她到了家,時候還早。她讓他進了她的房間,讓他坐下,又給他倒了茶。


  「你覺得今天過得滿意嗎?」他端了茶杯放在嘴邊,一面望著她的帶笑的臉,忽然問了上面的話。


  「我這幾年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快樂過,」她滿意地回答說,並不坐下,就站在他的旁邊,柔情地看著他。


  這樣的長久的注視給了他一種暗示。他放下茶杯站起來。他站在她的面前。她不退後。他一把摟著她,在她的臉上、嘴上狂熱地落著急雨似的吻。


  她閉了眼睛默默地受著他的接吻,像在受一次祝福似的。她的身子因愛情和喜悅而微微顫動。等他停止了接吻低聲喚她時,她才睜開眼睛,夢幻似地問道:「先生,我們是在夢裡么?」


  「你明明在我的懷裡,為什麼疑心在做夢?」他親熱地說,把她抱得更緊。


  「那麼我的夢想就變為真實了,」她柔和地低聲說。「先生,我從沒有想到真實會是如此美麗的……比夢還美麗。我早就夢見你來了。」


  「你早就夢見我來了?」


  「是的,先生,我很早就夢見你來了。在夢裡人是很自由的,很大膽的。我們會夢見許多在白天里不敢想到的事情。先生,你以為我為著一個男人纏黑紗而夢見另一個男人,這是不應該的嗎?其實我同他結婚以後我就夢見過你了。我為他纏了一年多的黑紗,直到那天在墓地上遇見你,我回家才把黑紗去掉。……先生,你以為這是不應該的嗎?」


  「智君,為什麼還提那些過去的事情?對於你,我決不會有苛刻的話,決不會有責備的心思。純潔的愛情是要超過一切的。


  現在像你這樣的女子是不多的。你才是我所追求的女性。」


  「先生,我很早就夢見你來了。我知道你會來的,你會來拯救我的。我等了你這許久。你果然來了。你來了以後我過去的一切痛苦都消散了。這真正像一場夢,一場美麗的夢。……愛情是很美麗的,比夢還更美麗。……我只希望它長久繼續下去,不要像夢那樣短,因為美麗的夢是最短的。」


  「愛情是不死的,它比什麼都長久。智君,你不要耽心。我們的愛情是不會死的。你叫我等得好苦!你為什麼不早來?一定要在我經歷了那許多痛苦以後。……但是你終於來了。我縱然受了那許多苦,現在也由你來給我報償了。……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也是……」


  但是兩個人都掉下了眼淚。


  「啊,我忘了一件事情。張太太,就是我的那個朋友,她想見你,要我給她介紹。我下去看看她回來沒有?」她忽然掙開他的懷抱,就要往樓下走。


  「智君,你的眼睛還是濕的。你這樣下去,不怕她看見會笑你嗎?你過來,讓我給你把眼淚揩乾凈,」他低聲喚她道。


  她果然走過去,讓他用手帕替她揩眼淚。他一面揩,一面問道:「你那位朋友是什麼樣的人?她並不認識我,為什麼要見我?我不願意見那種新式的官太太。」


  「她自然不會認識你,所以才要我來介紹。她聽見我說起你,我把你的姓名和我知道關於你的事情都告訴了她。她說雖然不認識你,卻很想和你見面。她一定要我介紹。她的丈夫在 c地1做官。她是我的同鄉,和我們家裡又有點親戚關係。人是很好的,和普通的官太太完全不同。我想你也會喜歡見她。」她說到這裡,不等他發表意見,就急急地下樓去了。


  過了一會她走回房來,帶了點失望的神情,惋惜地說:「真是不巧得很。她今天下午剛剛搭火車到c地去了,是臨時決定走的。」


  「這倒不要緊。我時常到這裡來,等她回來時再見面罷。」他這樣安慰她,便不再去想那件事情,他甚至忘記問那個女人的姓名。


  從這天起吳仁民和熊智君成了一對情人。他每天都要和她見面,或者在她的家裡,或者在公園裡,在電影院中。總之,他們兩個每天都要在一處度過一部分的光陰,不然吳仁民就不能夠安靜地生活下去。高志元的嘲笑和勸阻都沒有用。他的心眼已經被愛情關住了。


  但是愛情的路並不是完全平坦的。在擁抱接吻以外,有時候他們還要流眼淚,或者要費些時間說著解釋的話,譬如有一次他忽然正經地問道:「智君,你真願意把一切都交付給我?你就沒有一點顧慮嗎?」


  「顧慮,我還有什麼顧慮呢?」她微笑地搖搖頭說。「我的身世你是知道的,我是怎樣想就怎樣做的人。前一次不是為了愛情脫離家庭嗎?還虧得你救了我……」


  「你不要再提那件事情,」他連忙打岔說。「如今再提那件事,別人聽見也許會加一番惡意的解釋,反倒把我的好心變成歹意了。並且那時候我是毫不費力的。我實在不配接受你的感激。」


  「先生,」她依舊溫柔地說。「為什麼我不應該再提那件事?一個女人的感激是到死方休的。我們用不著害怕別人的惡意的解釋,只要相信得過自己的心是純潔的。……先生,我耽心的是,恐怕我值不得接受你的愛情,我對你不會有什麼幫助,尤其是我這個病弱的身體只會累人。我把我的一切交付給你,對於你恐怕也不會有好處。你將來會後悔的。」


  「我後悔?智君,你說這樣的話?」他失望地說。「我們的愛情才開始,你就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你不相信我了!智君,你真的不相信我的愛情,你真的不肯把你的一切交付給我,不肯接受我的一切,以便來安慰我,拯救我嗎?」


  「我的意思不是這樣,」她說著又對他溫柔地笑了笑。「我早已說過我是毫不吝惜的。我相信你,先生,我相信你的一切。只是我耽心我配不上你,我值不得你的愛情。」


  「你又在說傻話了!」他也微笑。「在愛情里只有相信不相信的問題,並沒有什麼配不配。像你這樣聰明而且大方的人難道就不了解這一層?」


  「先生,你說得不錯。這個意思我是明白的。可是我也知道我的病弱的身體對你不會有什麼幫助,反而會牽累你。所以我願意讓你知道我是隨時都可以走的,假若我的存在對你的工作有妨害,我隨時都可以離開你,雖然我那愛你的心永遠不變……」


  她還要說下去,卻被他用接吻把她的嘴唇蒙住了。他有了不少的愛情的經驗,他也知道用接吻來阻止她說出他不願意聽的話。他的確愛她,他的確願意為她犧牲一切。她的存在就是對他的鼓舞和幫助。為什麼他還須得向她要求別的幫助呢?為什麼他還須得要求她離開他呢?那簡直是不可能想象的事情!

  她太過慮了。也許是過去的痛苦生活給了她太多的陰影,使她有時候也會做陰鬱思想的俘虜,所以她常常說那樣的話。但是他堅決地相信他的熱烈的愛情終於可以改變她,把一切的陰影給她掃除掉,使她做一個勇敢的女人。是的,他覺得他對這個很有把握,而且有時候她已經是夠勇敢的了。


  吳仁民在這些時候的確沉溺在愛情的海里。在表面上他似乎有了大的改變。他從熊智君那裡得到了勇氣,又要用這勇氣來救她。他把拯救一個女人的責任放在自己的肩頭,覺得這要比為人類謀幸福的工作切實得多。


  他不到工會去了。他也不到李劍虹家裡去了。對方亞丹和高志元們經營的事情他也不過問了。他雖然依舊同高志元住在一間房裡,可是兩個人談話的機會現在少得多了。他常常不在家。高志元近來也常常出去,好像故意避開他一般。兩個人在一處時高志元總要說幾句挖苦他的話。這些話使他苦惱,他不能夠埋怨高志元,因為他知道是什麼動機鼓舞著高志元說這些話,他也覺得高志元是有理的。但是愛情已經把他的心眼蒙閉了。起初高志元常常正言勸告他。勸告沒有用,高志元就用挖苦的話來激他。因此吳仁民在日記里就寫了幾段責備高志元的話。譬如在某一天的日記里他寫著

  今天早晨正要出去看智君,這是我昨天和她約定的,卻被志元把我攔住了。他漲紅臉生氣地問:「你今天不到熊智君那裡去不可以嗎?」


  他的態度和問話使我不高興。他這幾天故意向我說她的壞處,又挖苦我去「從事求愛運動」,這些我都忍受了。我並沒有和他辯論。但是他還覺得不夠,還要來干涉我。我不能夠再忍耐了。我回答他:「我為什麼不到那裡去呢?我只有在她那裡才得到安慰,才得到快樂。在全個世界里只有她一個人愛我,關心我。你們都只知道你們的主義,你們都只知道你們自己,你們裡面沒有一個人關心到我身上。你們是不會了解我的。」我氣沖沖地說了上面的話就不再去理他,一個人徑自去了。我走到後門口還聽見他在樓上叫我。我並不答應他。


  我走在路上時還覺得我生氣是有理由的。朋友們的確不了解我。張小川他們不用說了,他們也許不算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本來就很少。近來只有志元、亞丹兩個對我好。但他們還是只為信仰、為團體打算,只為他們自己打算。至於我的痛苦,我的幸福,他們是絲毫不關心的。


  朋友究竟是朋友啊!在我需要著幫助的時候,他們反而把我推出門去,什麼也不給。她預備把我所需要的給我,而他們又不許我接受。他們永遠拿著那些腐敗的道德理論來麻煩我。


  他們有什麼理由不要我享受愛情的幸福呢?他們有什麼理由不許我在女性的溫暖的愛撫中養好我的創傷呢?我有愛情的權利,他們不能干涉。


  為了她我甘願犧牲一切。在她的眼裡我看出了我的法律。――現在是實行這句話的時候了。……


  他第二天無意間把日記拿給高志元看。愛情的幸福使他微笑,他沒有一點惡意。他也想不到高志元讀了日記會有什麼樣的感想。


  「你太沒有道理!」高志元放下日記生氣地責備他說。「昨天我們的團體開會,就在會上決定我和亞丹到f地去的事情。我們特地請你參加。難道這是我們的錯?」


  這一番話使吳仁民明白了許多事情,前一天想不到的那許多事情。他知道高志元說的是真話。他們那個團體是新近成立的,除了高志元和方亞丹外還有不少的青年同志。這些人裡面有幾個他也見過,都是很熱心的青年。他們雖然不常和他往來,卻很尊敬他,而且對他平日的主張也有點同情。因為這個緣故,他們才請他去參加昨天的集會。但是他誤解了高志元的意思,反而生氣地拒絕了。


  「你為什麼不早說明呢?我本來可以參加的,」他後悔地失聲叫起來。


  「不早說明?哪個叫你那樣慌張!我想說第二句話也來不及。我叫你,你又不答應!」高志元張開闊嘴發出哂笑說。


  吳仁民紅了臉,把頭埋下去。他很後悔昨天錯過了那個團體的集會。他知道為了愛情就冷淡團體的工作是不應該的,而且他還害怕那些平日對他有好感的人也會因此誤解他。他又覺得昨天他對高志元的態度也不對,更不應該在日記上面寫那些責備的話。


  「現在還是愛情勝利的時候!想不到像你這樣的人也會被愛情迷得這樣深!」高志元繼續嘲笑說。「你試試回想你這一向來的行為。你真要為著愛情犧牲一切嗎?」


  吳仁民不回答,依舊埋下頭,過了半晌才低聲問道:「你們什麼時候到f地去?」


  「到f地去,已經決定了。路費也寄到了。行期大概在一個月以後,因為還有別的事情……」他說到這裡馬上住了口,臉色變得嚴肅起來。


  「什麼事情?」吳仁民追逼地問。


  「跟你沒有關係,我何必告訴你?反正你沒有時間管這些事情!你說得對,我們永遠是為著團體打算的。至於你,你還是到你那女性的懷抱里去罷,」高志元依舊挖苦地說。


  吳仁民仰起臉看高志元。他的臉上現出了痛苦的掙扎的表情。他咬著嘴唇皮,幾次要說話,終於沒有說出口,最後才吐出了從痛苦中進出來的「志元」兩個字。


  高志元圓睜著眼睛,驚奇地望著他,好像不懂似的。但是過了好一會,他的臉部的表情又改變了。他笑了笑,拍著吳仁民的左肩說:「好,你還是到熊智君那裡去罷。我們並沒有權利阻止你享受愛情的幸福。我也沒有權利干涉你的私生活。但是希望你牢牢記住我們對你的期望,希望你不要毫無憐憫地毀掉你自己。我不怪你,我知道你離開了女人是不能生活的。」接著他又一笑。這不再是哂笑,這是善意的笑。


  吳仁民臉上的陰雲也漸漸地散去了。他忽然抓住高志元的手感動地說:「我絕不會改變我的信仰。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會因為她改變信仰,也許我會使她變成我們的同志。」


  高志元並不相信這句話,但他也只是微微一笑,他不再說反駁的話了。


  1c地:指江蘇的鎮江。


  第八節

  代李佩珠向吳仁民借書,這件事情差不多成了周如水的經常的工作。經過他的手,陳真的許多書都轉到李佩珠的手裡了。


  李佩珠熱心地讀著每一本書,把它們當作她的精神養料的泉源。這種熱心的閱讀幫助了她的人格漸漸的成長。所以有一天她就感覺到單是這樣讀書已經不能夠滿足她的渴望了。她還想在讀書以外做別的比較實在的事情,或者參加什麼有益的活動來放散她的精力。


  這個情形是周如水所不了解的。他看見她忙著讀書也高興,也不高興。高興的是這些書對李佩珠有益處,而且他也有了機會給她「服務」(吳仁民用了這兩個字);不高興的是李佩珠多讀書就少有時間和他談話,她的時間、她的心都給那些書佔去了。譬如每一次他從吳仁民那裡拿了幾本書去看她,她接到書,一定會對他溫和地笑一笑,再說一聲:「謝謝!」就把書拿進她自己的房裡去了。如果他跟著她進去,她也會讓他在旁邊站著,只顧自己翻讀書本。


  周如水知道她讀那一類的書愈多,離他便愈遠。他願意她改變心思不再讀那些書,但是他也不想阻止她。而且他是一個老實人,又不會暗中搗鬼。所以每次李佩珠托他到吳仁民那裡去借書,他總是熱心地照辦。他對李佩珠一直是那樣地忠實、殷勤。


  在外面許多人談論著他同她的事情,這雖然沒有根據,但是關於愛情的流言很容易散布出去,即使當局的人並不知道。


  這個消息已經傳到了吳仁民的耳里,所以周如水來借書的時候吳仁民就常常嘲笑他。他自己當然知道這是什麼一回事,而且他心裡很高興別人替他宣傳,把她的名字同他的放在一起提說,這樣有一天流言終於會傳到她的耳里,接著就會打動她的心。


  但是流言已經散布了好些時候了,而李佩珠的心理依舊是很難揣測的。要說她對他沒有意思罷,但是她並不曾對誰更好。她已經屢次暗中表示不滿意張小川,而且張小川也另外有了愛人。她和方亞丹談話比較多些,但是方亞丹不見得就會愛她,而且方亞丹近來又不常去看她。那個年輕的學生顯然在做秘密的工作,也不常到李劍虹家裡了。她的父親雖然還有不少年輕的朋友,但是那些人裡面好像並沒有一個預備同他競爭。他似乎處在有利的地位。


  然而要說她對他有意思罷,但是她除了常常對他微笑,感謝他為她做的種種事情以外,她就不曾有過更親密的表示,而且沒有表示過特別的關心,也沒有說過暗示著愛情的話。


  他自己知道他所要求的絕不只是這樣。這種關係長久繼續下去,對他並沒有好處。火焰在他的心裡燃燒起來,把他的心燒得痛。他的熱情,他對她的愛情使他不能夠再沉默地忍耐下去了。他想起過去的慘痛的經驗,又想起吳仁民和高志元對他說的「不要叫李佩珠做張若蘭第二」的話,他覺得這一次他應該鼓起勇氣大大地努力一番。


  但是他怎樣努力呢?理想常常是和現實不一致的。每次他看見她那張腦後垂兩根辮子的富有愛嬌的鵝蛋臉被一道他所不能夠看透的光輝籠罩著,那時候他縱然有滿肚皮的預備好的話,他也沒有勇氣向她明白地說出來了。有時候他大膽地說了兩三句暗示愛情的話,她卻好像不懂似地聽過去了。也許她真的不懂那更深的意思,因為她還不曾有過戀愛的經驗,而且她的注意力已經集中到別的東西上面去了。


  周如水雖然常常在李佩珠的身邊,而他的煩悶終於逐日地增加。所以有一天他便去找吳仁民,打算把這個情形老老實實地告訴吳仁民,要吳仁民給他貢獻一點意見,或者替他想出一個更好的辦法。


  吳仁民正伏在書桌上寫字。他寫得很專心,甚至沒有留心到周如水進來。


  周如水走到書桌前面,發見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吳仁民正在寫兩張紙條貼在兩方手帕上。


  手帕是小姐們用的。字是下面的兩行,每張紙條上面寫著一行:

  用它來揩乾你的過去的眼淚。


  為我們的純潔的愛情而哭。


  「你送給什麼人?」周如水驚訝地叫起來。他幾乎不相信他的眼睛了。


  「一個女人,」他抬起頭看他一眼,略略有點狼狽,但馬上也就平靜了。他又埋下頭去疊好手帕,用一條粉紅色絲帶把它們束起來。


  「一個女人?我知道當然是女人。那是誰呢?你什麼時候有了愛人?是怎樣的一個人?……怪不得我那天聽見志元在挖苦你。我還以為他是在跟你開玩笑,」周如水愉快地帶笑追問。他平日對別人的戀愛事情就很關心而且感到興趣。他好像抱了一個大的志願,希望普天下的有情人都成眷屬。


  吳仁民並不回答,只是淡淡地一笑,以後就把日記拿出來遞給他說:「你拿去看。」


  「你的日記,這麼厚!我沒有工夫看。你告訴我應該看哪幾天的,」周如水把日記接到手裡翻了翻就這樣說。


  吳仁民果然走過來給他指出了應該讀的那幾頁,而且還站在他旁邊看著他讀下去,臉上現出得意的笑容。


  「不錯!這樣好的女子!這樣痛快的!……她說過這些話?……『給我一個機會』……『我一點也不吝惜』……『我愛你的心永遠不變』……好,說得這樣美麗!……相貌漂亮嗎?……『一個女人的感激是到死方休的』……你的福氣真好!……『只要相信得過自己的心是純潔的』……說得不錯!……熊智君,這個名字倒不錯!你一定帶我去看她……你們幾時請客呢?」周如水讀著日記,一面自語似地說,笑容從沒有離開他的臉。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事情,但是吳仁民的話把他提醒了。


  「請客?時候還沒有到。你還是等著張小川請客罷,那不會久等的,」吳仁民微笑地說。「但是你自己的事情呢?你幾時又請客呢?」


  「我請客?」周如水好像被一根針刺痛一下,馬上把眉毛微微一皺。「我還不知道有沒有這個福氣。佩珠一點表示也沒有。真是叫人著急。所以我今天特地來找你商量,徵求你的意見。」


  吳仁民遲疑了一下,然後莊重地回答道:「你的問題的確有些困難。老實說,你想打佩珠的主意,不見得就有把握。不過事情也很難說。你為什麼不趁早努力呢?再像前次那樣地遲疑不決,是不行的。在愛情的戰場上需要的是勇氣。如果你拼著熱情去愛她,你也許可以得到她。否則你又會讓她做張若蘭第二。不是我故意說得刻薄,在李劍虹家裡往來的女人,就沒有一個值得人愛。」他說到這裡,臉上又現出得意的微笑。


  「但是你說我現在應該怎麼辦呢?別的空話不要去說了。


  總之你是有偏見的,」周如水紅著臉著急地說。「我現在應該採取什麼樣的戰略?我覺得我快要回到從前那個樣子了。佩珠真厲害,她和若蘭又不同。她把人逗得心慌,弄得發狂,自己卻裝著不知道的樣子。」


  「我不是對你說過需要著勇氣和熱情嗎?你現在缺乏的就是這個。此外還有什麼更好的戰略呢?」吳仁民加重語氣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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