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電(10)
「真的?」碧跳起來,她走到陳清的面前追逼似地問,好像一定要看清楚他的臉似的。
「這個時候已經完了,敏也看見的,」陳清用嘆息似的聲音回答。
「他們看見你嗎?」
「他們的汽車很快就過去了,我來不及向他們做一個記號。但是他們很勇敢。」
「昨天晚上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度過的。你看見他們臉上有沒有傷痕,想來他們一定受過了拷打,」慧關心地說。
「沒有,他們的臉和平常一樣,都帶著微笑。」陳清又把頭低下來,他自己也明白他說的是假話,他在欺騙她們。那浮腫的臉頰,那紫色的跡印,就像燒紅了的炭,擺在他的眼前,把他的眼睛燒得痛了。
一道光在碧的臉上掠過去。慧在房裡踱著,她接連地說:「我知道他們會這樣,他們會這樣!」
「你騙我!你騙我!」碧已經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忽然又站起來大聲說。她把鋒利的眼光投到陳清的三角臉上面,憤怒地責備他:「我知道他們一定受過拷打!」
陳清抬起頭,用痛苦的眼光回看她,一面說:「碧,這不是一樣的嗎?現在他們跟我們已經隔了一個世界了。」
「我不相信生命會毀滅得這樣快!我簡直想象不到他們會死!」慧說,她彷彿看見那兩張熟識的臉在對著她微笑。
碧的臉上現出了一陣痛苦的拘攣。她站在陳清的面前,眼睛里冒出火來燒他的臉,她的面容是很可怕的。她忽然伸出一隻手去抓她的往後面披的頭髮,把它們弄成了蓬鬆的一大堆。她絕望地說:「遲了!我做事太慢了。」聲音就像一隻受傷的野獸的哀號。她記起了在一百三四十年前法國山嶽黨人德木南①被判死刑的時候,他的年輕的妻子露西也曾在街上煽動群眾去救她的丈夫。結果兩夫婦先後死在斷頭機上。然而現在太遲了。她走到床前,悲痛地嘆一口氣,倒在床上。
「碧,」慧同情地喚了一聲,也跑到床前,俯下頭去。
「慧,讓我靜一會兒,你去同陳清談正經事情,讓我靜一會兒,」碧把臉壓在疊好的被頭上,揮著一隻手對慧說。慧答應了一聲,就走到桌子前面,在空著的椅子上坐下了。
陳清背靠桌子站在那裡,他驚愕地望著碧。
「不要緊,碧過一會兒就會好的,我們談正經話罷。」慧指著旁邊一個靠牆的方凳,要陳清坐下去。
「我見過林了。事情很嚴重。我們裡面果然有偵探混進來了,」陳清坐下,嚴肅地說。
碧立刻從床上起來,端一個凳子放在他們的中間,坐著聽陳清講話。陳清把關於王能的事情講了出來。
「敏住的地方很危險,他應該馬上搬家!他是本地人,知道他的人多,」慧關心地說。
「我剛才還見過他。他這幾天的舉動有點古怪。剛才他陪我走了許久,快要走到這裡,他忽然轉身回去了。」陳清想到敏,就彷彿看見了敏的陰沉的臉,他記起了敏近來的一些話和一些舉動,他覺得這些他都不能夠了解。
「他近來很激動。這也不能怪他。近來我們遇到的打擊太多了。這個環境很容易使人煩躁,」慧憂愁地解釋道。她卻暗暗地想:敏究竟有什麼事情,為什麼快到了她的家他又轉身回去?
仁民和佩珠來了。接著賢和亞丹也來了。亞丹手裡拿了一包乾魚。
「我們遇到狗了,」賢張開突出的嘴驚惶地說,眾人都屏住呼吸聽他講話。他撲過去抓住佩珠的膀子。
「一條狗跟著我們咬,」亞丹並不驚慌地敘述道。「我起先還不覺得。我和賢從學校出來,後面似乎並沒有人,我們也並不注意。大街上人很多,騎樓下面磚砌的柱子上貼著槍斃雄和志元的布告,像是剛貼出來的。每一處都有許多人圍著看。賢差不多要哭出來了。我催了他幾次他才肯走。我們走不到多久,就覺得後面的腳步聲不大對。我側過頭去,看見一個穿中山裝的中年人跟在我們後面。他的面孔我似乎在什麼地方看見過。他那對狡猾的眼睛望著我們。我知道我們被人跟著了。我就暗暗地把賢的膀子一觸,給他遞了一個眼色。他也明白了。我們再試驗一次。我們把腳步放慢一點,那個人也跟著走慢了。我們隨後走快一點,後面的腳步也快了。我有點驚慌,但是我在想辦法。我就叫賢先走,他果然轉彎走了。那個人卻跟著我不放。我故意跑進乾魚鋪去買魚,一面偷偷看他怎樣。他卻站在門口等我,這個笨東西。我又不敢耽擱,害怕他去找了別人來。我匆忙地買好了魚,拿在手裡,又是笑,又是氣。我已經想好了另一個辦法。我看見斜對角有一大群人圍著看,布告,就擠進去站了片刻,埋下頭溜到騎樓下面,穿過一個兩面開門的店鋪,連忙走進了旁邊一條巷子。我看見他沒有跟上來,他還在大街上張望。我就大步走著,再轉一個彎,看見沒有人,就拚命走快。我擺脫了這條狗,心裡真痛快。在這個街口上我才找到了賢。」他愈說,愈激動,不時地噓氣,後來就脫下灰布長衫,往床上一擲。他說到最後便帶了笑容指著桌上那包乾魚說:「這就是乾魚的來源。」他又懊惱地接下去:「可惜是在白天!倘使在晚上,我一定要把這包乾魚對著他的臉丟過去,讓他吃點苦頭!」
他的這番話增加了房裡的緊張氣氛,眾人都注意地聽著。
「那麼,你今天不要再出去,」佩珠接著對亞丹說。「等一會兒你再遇見那個人,他就不會把你放走的。」
「不要緊。我不怕。跟他鬥鬥法倒很有趣。只要他再靈活一點,我也難逃掉,」亞丹興奮地說,他的眼前還現著剛才的那個場面。
「你們在街上沒有遇見什麼嗎?」陳清忽然問佩珠道。
「沒有,我們很當心,」佩珠答道,的確這個早晨她們在路上很小心,但是她忘記了昨天晚上回、家時的情形。
「那麼這個地方還是安全的,」陳清說。
「亞丹,你看見敏嗎?他到學校去過沒有?」慧又想到敏,她焦急地問道。她很替敏耽心。
「他沒有到學校來。我還以為他到過這裡了,」亞丹回答道。他彷彿看見敏在那個房間里,站在方凳上,取開東邊牆上的磚塊,露出一個洞,從洞里取出一個黑色的東西來。
「他今天還沒有來過。陳清剛才在街上遇見他。不知道他現在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們應該設法通知他,叫他搬家,」慧著急地說。「而且他在街上亂跑,更危險。等一會兒我去看他。」她接著又把陳清講的王能的事情重說一遍。
「沒有用,他不會在家裡。他一定會當心的。他也許到城外給雲幫忙去了,」佩珠這樣解釋道。其實她知道敏不會去城外。她耽心敏會幹那件事情,但是她並沒有確實的證據,而且敏也不曾明白地向她承認過。她不願意再提那件事,她知道敏已經不肯聽理智的話了。仁民和亞丹也知道這個。
「我們昨天晚上只睡了三個鐘頭,我們把文件全整理好了。佩珠,你那裡的一部分怎樣?」沉默了許久的碧開口了。
「都藏好了,我敢說無論誰也找不出來,」佩珠答道。
「我想到城外去,」碧提出了這個問題,「我們應該在這方面努力。假如我們早在這方面有了充分的準備,現在絕不會像這樣束手無策。」
「我也去!」慧接著說。
「慧,你不能去,城裡也需要人,」亞丹提出了不同的意見。他接著報告一件事情:「已經有幾組學生出發到城外去了,雲也在那裡,人數不算少了。」
「慧不能夠去。拿碧來說,我們不能阻止她。她住在城裡給她的刺激太大,」佩珠發表她的意見道。
「那麼把敏派到城外去,」慧提議道。「他在城外,更適宜些。」
「我贊成。敏這幾天在城裡受的刺激太大了,應當派他出去。」陳清也相信這是安置敏的最好的辦法。
「我怕他不會去,」亞丹耽心地說。
「他沒有理由不去!這是大家的意見!」陳清堅決地說。
「事情常常是出人意外的,」佩珠低聲說,她似乎不願意表示她比別人知道多些。
「仁民還是馬上回S地好。他在這裡,我很替他耽心,」亞丹懇切地說。他把友愛的眼光射到仁民的臉上。
「我早就說過,他不應該在這裡陪我們冒危險,」陳清介面說。
仁民微微一笑,用親切的眼光回答亞丹的注視,接著溫和地說:「為什麼你們都替我耽心?你們的生命不是一樣地可貴嗎?我沒有勇氣在這個時候離開你們。……佩珠,你說怎樣?」他走到佩珠身邊,聲音柔和地問。佩珠掉過頭看他一眼,帶笑說:「你願意留在這裡,就留下罷。」
「但是他為什麼要跟我們一道犧牲?這是不必要的!」亞丹堅決地反對道。「佩珠,你也看不出來這個關係嗎?」
「亞丹,你不要說犧牲的話。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生命在毀滅嗎?但也有些生命是不能夠毀滅的。我們為什麼害怕?其實我比你們更關心他,」佩珠依舊溫和地說。她那對大眼睛溫柔地看著亞丹的長臉。
「我知道你愛他,你愛他!」亞丹禁不住粗暴地嚷出來,他以為他發見了一個秘密。大家把眼光集中在佩珠和仁民的臉上。那些眼光里所包含的,除了驚訝外,就是無限的善意。
佩珠並不紅臉,她的臉上依舊帶著微笑。她用平靜的眼光依次回答了眾人的注視。她平靜地、溫和地答道:「愛並不是罪過,也不是可羞恥的事情。我愛他,他愛我。這樣兩個人的心會更快樂一點。也許我們明天就會同歸於盡,今天你就不許我們過得更幸福嗎?愛情只會增加我們的勇氣。」她說到這裡側過頭望著仁民親密地笑了笑,伸一隻手過去讓他的手緊緊地握住。
「我不是責備你,我不過指出事實。固然也有人為了戀愛放棄工作,但是我絕不敢拿這個責備你們,」亞丹聽見佩珠的話,不覺慚愧地紅了臉著急地解釋道。
「亞丹,你用不著解釋。我絕不會生你的氣,」佩珠帶笑地答道。
「我可以說,我絕不會妨礙佩珠的工作。我願意儘力幫忙她。其實這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希望大家相信我,」仁民感動地說。他注意地輪流看眾人的嘴唇,似乎渴望著他們的回答。
「那麼讓我來祝賀你罷,我這個被稱為戀愛至上主義者的人,」慧開玩笑似地走到仁民面前,伸了手給他。
「然而我並不是戀愛至上主義者啊,我不是你的同志,」仁民帶笑答道,就伸出手把慧的手緊緊捏住。
「那個綽號是德給她起的,德最不高興人家講戀愛,」碧在旁邊解釋道。
「德已經死了三年了,」聽見碧提起德,慧就把笑容收斂起來,她又想到了那張鷹臉,那兩隻鷹眼睛,那一對鐵一般的手腕,和那一顆炭一般的心。她同德發生過一點關係,但是這件事情只有她和他兩個人知道。
「我們都沒有像德那樣的見解。仁民,你不要誤會。我們都希望你們過得幸福,」陳清誠懇地說,他的三角臉被友情塗上了一道光彩。在仁民的眼裡那張生得難看的臉變成了非常可愛的東西。幸福的感覺鼓脹著他的心。他覺得他們用祝福包圍著他同佩珠。每一個人都分了一些愛,分了一些同情給他們兩個。他的感動使他同時想哭又想笑。
「佩珠,我真高興,」賢扭著佩珠的一隻膀子,他的小眼睛里包了一眶眼淚。
「賢,你怎樣了?你到底是在哭還是在笑?」佩珠親切地俯下頭去問道。
「我們的生活原是這樣,一會兒哭一會兒又笑,」慧聲音朗朗地說。
「別的事,等克的信來了再決定罷。我還有事情,要先走,」陳清說。
「吃了飯再走罷,」慧挽留道。「就是明天去死,今天也應該把兩頓飯吃飽。」
「我回到會裡去吃,」陳清短短地說,就告辭走了。
「碧,我們做飯罷,」慧送了陳清出去,關好門進來,喚著碧說;「吃飽飯,大家都有事情!而且你還要出城去。」
①加米·德木南:法國大革命時期的一個領袖,1794年4月死在斷頭機上。
第八節
亞丹晚上疲倦地回到學校里。這一天是星期日,寢室里很吵鬧。他燃了煤油燈獨坐在房裡,那些平日常來找他的學生都到城外去了。他想寫一封信,提起筆,無意間把眼光落到東邊牆上。黯淡的燈光把他的上半身的黑影照在那裡,在他的頭上有幾塊鬆動的磚微微地突出來。他看見這些磚塊就放下了筆。他默默地望著牆壁,好像想看穿它,看見它後面的東西。
他忽然站起來,端了凳子到牆邊,站到凳子上面,伸手移動磚塊。磚去了,現出一個洞,他伸了手進去,過一會又把手拿出來。手裡依舊是空的,只粘了一點塵埃。
「我快要瘋了。我明明知道那裡面是空的,還要去看。」他這樣想著,就把磚放回原處。他下了凳子煩躁地在房裡踱起來。
「怎麼我今天這樣煩躁?」他自語道。他在想一些事情,但是這些全混在一起,他把它們分不開來。思想似乎遲鈍了。一個「敏」字時時來攪亂他的腦筋。漸漸地在黯淡的燈光下面,牆壁上又露出一個洞,裡面就放著那個東西,敏正在伸手取它。但是一瞬間這個幻景就消失了。
「不行,不行!不能夠讓他做那件事!沒有好處,只會白白犧牲他自己!」他忍不住要這樣地想,他彷彿看見了敏的躺在血泊里的屍體。他痛苦地伸手去抓頭髮,低聲自語道:「不行。我去阻止他!」他想,這時候敏一定在家,他應該去說服他,把那個東西拿回來,藏在另一個地方。他覺得這是很有把握的。他這樣一想,頭就發熱,血也在他的身體內沸騰起來。他繼續煩躁地在房裡踱著。
宿舍里靜無人聲,學生們已經入了睡鄉。黑暗穿過新近破爛的糊窗紙窺進來,煤油燈光似乎漸漸地黯淡下去,房間里充滿了寂寞,就像墳墓一樣。他覺得很疲倦,似乎應該上床去睡。但是他的腦子被遲鈍的思想絞痛著,而且痛得很厲害。他不能夠睡,他不能夠做任何事情。忽然在不遠的地方吹起了軍號。
「我一定要去阻止他,現在還來得及!」這個思想像一股電光射進他的腦子。他匆忙地抓起放在床上的長衫,穿在身上,就吹滅了燈走出門來。他一面走一面扣鈕扣。他經過教務處的門前,看見裡面有燈光,舜民埋著頭在寫字。他就邁著大步往外面走了。他的運動鞋的聲音也不曾被舜民聽見。
在路上他走得很快。他沒有電筒,也不拿火把。他的眼睛習慣了在黑暗裡看東西,又有星光給他照亮路。沒有人在後面跟他。但是他也不曾留心這件事情。在他的耳邊常常響起狗叫聲,那是從遠處來的,不久就消失了。他到了敏的家。
他敲門,沒有應聲。他把拳頭在門上擂了幾下。裡面有了回答。接著門開了一扇,現出一張熟識的臉的輪廓,沒有燈光。
「敏在家嗎?」他連忙問道。
「敏沒有回來,我還把你當作敏,」那個女孩子含糊地說。
「好,你去睡罷。我有鑰匙,我在房裡等他,」他命令似地說了,就走進裡面去,讓她關好了門。
他熟習院子里的路,走不到幾步就摸索到敏住的那間廂房,開了鎖進去。他又在桌上摸到火柴把煤油燈燃起來。
房裡非常凌亂,一些破舊的書報躺在床上和地板上,屋角一個臉盆里盛著一堆燒過的紙灰。床頭的藤箱開了口,裡面臃腫地堆了些舊衣服。房裡的東西似乎比平日少了些。
他在房裡踱了兩三轉,把地上的書報用腳移到另一個角落裡去。他思索著,他的眼睛時時望著那盞煤油燈。他忽然跑到桌子跟前,把幾個抽屜接連地打開來。抽屜里並沒有重要的東西,他翻了幾下,得不到一點線索。
「敏今天晚上不會回來了!」他被這個思想刺痛了一下,他幾乎要跳起來。失望的苦惱立刻來壓迫他。他掙扎似地自己爭辯道:「那不可能!他一定會回來!」他在桌子前面站了片刻,又把煤油燈扭得更亮些。他就繼續在房裡踱起來。他不住地用探索的眼光看牆壁,好像他疑心那後面藏得有什麼東西似的。
他把四面的牆壁都看過了。兩道眉毛依舊深思般地皺起來。他忽然把床頭的箱子抬起,放到屋中間去。他接連地抬了三口。他的臉色開展了。他的眼睛發光地望著牆腳的鬆動的磚塊。他用熟練的手去取開它們。他慎重地把一隻手伸進洞里去,他拿出一支白郎寧手槍和一小包子彈。他再伸手進去摸,那裡面再也沒有什麼了。
這個發見並不使他高興,反而給了他一個證據。他絕望地想:「我來遲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相信敏一定是去干那件事情,那個東西一定是被他帶去了!對於這個他差不多沒有懷疑的餘地了。
他把白郎寧捏在手裡,對著牆壁做了一個瞄準的姿勢。但是他馬上微笑一下,就把手槍和子彈都放進長衫袋裡去了。
「他也許很遲才回來。我不能走!我要等他!」他忽然想道。他在桌子前面坐下來。他拉開窗帷去看窗外。
「這個地方真靜!」他把臉貼在玻璃上低聲自語說。外面沒有亮,房裡的燈光把窗戶和他的頭全照在天井裡的石板上。「夜是這樣柔和,誰也想不到明天會有什麼意外的事情,」他低聲嘆息地說。
他突然聽見什麼聲音。接著有人在外面敲門。他高興地說:「一定是敏回來了。」他站起來拉上了窗帷,走出去開門。
他還沒有走到門口,就聽出來敲門聲有點不對了。幾個人在外面捶著大門,聲音很急,並且發出了粗暴的叫聲。他知道敲門的絕不是敏。他感到恐怖,便轉身回到屋裡去,關上了房門。他馬上掏出白郎寧來,裝上了子彈,仍然放進衣袋裡去。
捶門聲和叫喚聲響得更厲害了。他端坐在桌子前面。他的心跳得很厲害,神經很緊張,思想又變得遲鈍了。
於是裡面的門響了。他聽見那個女孩走出來,口裡說著含糊的抱怨的話往外面走去。
他馬上想:「完了!」就把燈吹滅,自己靜靜地坐著。那支堅硬的白郎寧沉重地壓在他的胸膛上。在外面女孩開了門,卻發出哭叫聲,接著好像許多人一齊擁進院子里來。
「在這裡,在這裡!」他聽見有人用本地話叫著,同時幾股電光向他的窗戶上射來。他連忙站起,往床邊躲,一面摸出袋裡的手槍捏在手裡,對著房門預備放。這個時候他差不多沒有思想,他似乎把一切全放在手槍裡面。
腳步聲向著他的房門奔騰過來。捶門聲和呼喚聲同時響著,把他的耳朵快震聾了。
「你再不開,我們要放槍了!」一個兵用本地話罵道。
他不回答,緊緊地靠在牆上,用一幅薄被裹著身子,兩隻眼睛死命地望著門。那裡並不是完全黑暗的,從門縫裡射進光來。
外面彷彿有許多人在說話。房東太太也被吵醒起來了。她用尖銳的聲音驚惶地說話。那個女孩在哭,那些兵士在罵。他靜靜地不發出一點聲音。
並沒有人放槍。但是門抖動得厲害,他們在用什麼東西撞門,連房間也震動起來,彷彿發生了一次地震。
「完了,那些蜜蜂,那些小學生,都永遠地完了,」這個思想忽然掠過他的腦子,他凄涼地一笑,接著臉上起了一陣痛苦的拘攣。他彷彿聽不見任何聲音了。他看見門向著他的頭上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