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天地(6)

  大虎能想到的,趙紅兵應該也能料到。對於一個年近四十膝下無子的中年漢子來說,還有什麼比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更重要的嗎?這個城市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大虎想幹什麼,趙紅兵總能打探到點兒風聲。


  這事兒上,趙紅兵輸不起。


  高歡始終堅持上班。儘管這份工作被她的大學同學所鄙視,儘管身邊的人都對千萬身價的她居然還每天認認真真上班表示費解,儘管這份工作和她少女時的理想相距甚遠。但,她熱愛她的這份工作。


  她這樣執拗的女子,絕不會為別人的任何勸告和意見所左右,她只相信她自己。


  趙紅兵肯定不能告訴她:有人可能要對她下手。


  這樣直接告訴她,會增加她的心理負擔。孕婦都怕情緒波動。


  此時的趙紅兵,翻出了他的第三張牌。


  九哥曾經說過:小心狼群啊。趙紅兵的回答是:我手中有槍。


  趙紅兵手中的第三張牌,就是他的槍。他的這支槍,是一個人。


  這個人,連二十年來幾乎每天都和趙紅兵生活在一起的沈公子都不認識,都叫不出名字,只是見過幾次。當然二狗更不曾見過,只能從沈公子的隻言片語中了解這個人的一些情況。


  據說他看起來比趙紅兵還蒼老。


  據說他抽煙抽得很厲害,一根接一根,但從不喝酒。


  據說他皮膚白皙,眼睛特別怕強光。


  據說他鼻樑高高,頭髮短短。


  據說他身上總穿著一身劣質運動服,很光滑的那種。


  據說他腳下總踏著一雙和運動服同樣劣質的運動鞋,破舊,但乾乾淨淨。


  據說把他扔到人堆里,肯定沒人能認出他。


  據說他不大愛說話。


  據說他的口音南腔北調,誰也不能聽出他究竟是哪裡人。


  可以確定他參過軍,上過前線。


  可以確定他在香港生活過。


  可以確定他和趙紅兵認識的地方是野戰二所,他們曾躺在相鄰的病床上。


  據說他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是寒冷和忍耐,但笑起來讓人感覺很溫暖。


  據說他雖然衣著寒酸,但在李四的海鮮館吃海鮮時表現出來的嫻熟與優雅,讓沈公子都自嘆不如。


  據說他雖然極瘦,但他的腰桿卻像趙紅兵、沈公子一樣筆直。


  據說他很多年都沒和趙紅兵見過面了。


  不知,他是否也有妻兒。


  不知,他依靠什麼生活。


  更不知,他之前漂泊在何方。


  就是這麼一個人,一個沒法再普通的中年男人。


  就是他!對,他就是趙紅兵的第三張牌。


  這是保護高歡和孩子生命安全的一張牌,更是在這場暗戰中,最終讓大虎服輸的一張牌。


  二狗不知,這張牌,趙紅兵究竟經營了多少年。


  好吧,給他取個名字:無名。


  無名是否究竟有名這不重要,這個人的真實身份沈公子兩個字就可以說得一清二楚:惶犯。


  二狗必須給「惶犯」一個定義,否則大家又該說二狗古龍了,玄幻了。


  惶犯中的「惶」字,顧名思義,即倉惶,居無定所,四處逃竄,被警察追得惶惶不可終日,別人不知其姓甚名誰,更不知其家在何方。「犯」字不能僅僅從字面上理解,因為這個「犯」絕不是普通的搶劫犯、盜竊犯,而是:殺人犯。


  好了,有了惶犯的定義:一個身背至少一起命案的被通緝的職業殺手。


  二狗認為:養惶犯是黑社會團伙區別於普通流氓團伙的最顯著特徵之一。惶犯輕易不會用,但只要用,一般情況下就會要人命。黑社會組織里的主要成員,通常在社會上都有頭有臉,不會輕易出手。他們手下的小弟,砍砍人打打架還行,要是讓他們去殺人,恐怕沒幾個有這樣的膽子。而且,真殺了人被捕了,恐怕大哥也要被牽扯進去。


  所以,一個黑社會團伙要對其他團伙有震懾力的話,有惶犯是必須的。迷愣和表哥算惶犯嗎?他們不算,他們頂多算狠角,因為他們手上都沒命案,沒那破釜沉舟的勁兒。


  惶犯通常來源有二:1.失手殺人的混子;2.因生活窘迫而職業殺人的退伍兵。無名和其他二狗聽說的惶犯有一些相同之處:1.運動服,運動鞋。2.隨時準備變現的金鏈子。3.參過軍。4.扔進人堆里認不出來……


  趙紅兵並不是「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翩翩周公瑾。


  無名也並不是白衣勝雪一劍光寒十四州的頂級劍客。


  他們都是人,是有血有肉的人,是已經不再年輕的四十歲的中年男人,滿臉都是風霜。他們上過戰場,坐過牢;胸口戴過大紅花,手上腳上也曾戴過枷鎖。從雲南的紅地、烈日到山海關外的寒風,他們都曾經歷過。這世間至極的痛苦與幸福,他們都曾體驗過。


  趙紅兵、無名和大虎一樣,也在走鋼絲。誰心理素質差,動作不穩,誰就掉下萬丈深淵。誰一時大意,也將掉下萬丈深淵。


  趙紅兵、無名這兩個中年漢子,將如何在2003年那個春寒料峭的季節再次慷慨高歌一曲?

  在黑社會團伙里,誰都不願意動用惶犯,惶犯輕易不會用。養著一個惶犯十年八年不做事都有可能。一旦動用,必將是生死存亡的關頭,show hand。誰在街頭打架鬥毆還弄個惶犯出去震懾?丁小虎、大耳朵等人出面就夠了。


  二狗不知趙紅兵手中是否還有其他的牌在保護家人,但起決定性作用的,是惶犯無名。


  十二、獅子


  無名的任務就是保護已經懷孕的高歡。


  高歡自從懷孕后,上下班都由趙紅兵的那個一心想加入黑社會組織的司機老火接送。老火雖然一心想混黑社會,但他絕對沒混黑社會的本事,只能算是個稱職的司機。老火肯定不是大虎那群如狼似虎的手下的對手。


  高歡每天晚上都在約十點左右,學生晚自習放學以後回家。


  無名究竟跟了高歡多久,保護了高歡多久,又是以什麼樣的方式保護高歡的,沒人知道。需要無名出現時,無名就出現,這就夠了。


  在大虎的公司被停業整頓的四五天後的某個晚上,夜裡十點,行人已經稀少的二中門口的大街上,一輛黑色沃爾沃被一輛車牌上蒙了塊布的白色麵包車迎面截下。


  麵包車上竄下了四條漢子。


  「下車!」


  司機老火懵了,跟著趙紅兵混了這麼多年黑社會,還真是第一次遇見這事兒。


  「下車!」


  此時的高歡和老火已經無路可退,在幾條槍的威逼下,又能有什麼選擇?

  據說,老火當時就獃滯了。兩手緊握著方向盤,一聲不吭。


  人勇敢與否並不在於平時吵吵嚷嚷有多大能耐、多大本事。而在於,當真正有大事來臨時,是否能表現出泰然臨之而不驚的態度。


  「下車!」又是一聲喝。


  老火手抖了,哆哆嗦嗦地去開車門。


  「老火,別動。」高歡說。她很鎮定。


  老火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伸也不是,縮也不是。


  老火以求助的眼神望著高歡。老火比高歡高了足足有一頭,體重足足有高歡的兩倍。但老火知道,眼前這個略顯瘦弱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強者。弱者在此時只能寄望於強者。


  強大的人,只強大於內心,和身高、體重、性別、年齡都沒有關係。


  「下車!」又是一聲怒喝。顯然大虎的人已經不耐煩了,槍管戳到了車窗玻璃上。


  當時的高歡留著棕色的長發、齊眉的頭髮簾兒。


  高歡輕輕地整理了一下頭髮簾兒,朝著車外輕聲說了兩個字:「不下。」眼神自信而堅定。


  車外的人未必聽見了高歡說的話,但從高歡的口型和表情,他們看到的是:絕不服從。


  「不下車就崩了你!」車外的人咬牙切齒地喊。


  「那你崩吧。」高歡語氣很輕鬆。


  高歡的眼神充滿了輕蔑與不屑。


  趙紅兵說過:如果高歡是男人,那她就是張岳。


  趙紅兵的女人,能是俗物嗎?


  「下車!」車外的人有點兒聲嘶力竭,空洞且無用地重複著這兩個字。


  如果說,大虎的這些手下一直自認為強大的話,那麼今天,他們終於見識到了什麼叫做真正的強大。


  在高歡的眼神中,他們看到了鄙夷。


  在高歡的嘴角邊,他們看到了倔強。


  在高歡的頭髮簾兒中若隱若現的眉梢上,他們看到的是絕不屈服。


  這是一個絕不會向暴力屈服的女人,這是一個內心無比強大的女人。


  很多男人、很多槍,面對這個手無寸鐵的女人,竟無計可施。這個女人表現出來的無畏,竟讓這些在江湖中摸爬滾打的漢子望而生畏。


  他們的任務是綁了高歡,不是殺了高歡。他們本以為,幾條槍一指,高歡肯定馬上就會跟他們走。他們萬萬沒想到,高歡竟然如此不「配合」。而且,在他們以開槍威脅高歡后,高歡竟然還是依然故我,不配合。


  現在難題留給了大虎的手下:


  走?沒法向大虎交代。


  開槍殺人?大虎只讓他們綁了高歡,可沒讓他們殺了高歡。再說,在街頭殺人,他們真的敢嗎?

  想綁了高歡的大虎手下,現在倒好像是被高歡挾持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下車!」大虎的手下幾乎是絕望地喊。


  「……」高歡不說話,已經不再看他們了,只是平靜地看著車窗外。


  高歡的態度讓大虎的手下接近癲狂了。


  「我崩了你!」


  「那你崩吧。」高歡還是這句話。


  「嘩啦」,沃爾沃的車窗並不結實,被惱羞成怒的大虎手下砸碎了。


  高歡下意識地躲了躲。


  槍管伸進了車裡,「我崩了你!」


  同時,還有手伸進車裡去抓高歡的頭髮。


  此時,剛才還戰戰兢兢的老火忽然勇敢了起來,從駕駛位上撲到了高歡身上,左手抓住槍管,右手抓住伸進車窗的手。


  「我操你媽,你們敢!」一米八多的老火一聲怒吼。


  一隻獅子領導的綿羊,終於也變成了獅子。


  獅子是看起來像綿羊的高歡,綿羊是看起來像獅子的老火。究竟誰曾經是獅子誰曾經是綿羊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此時的高歡和老火,都是獅子。


  僵持了不足十秒鐘。


  一聲悶哼,一人倒地。


  又一聲悶哼,另一人倒地。


  咔嚓一聲,一人發出慘號。


  又一聲悶哼,一人倒地。


  兩秒鐘之內,大虎的手下幾乎同時全部被擊倒。


  隨後出現在高歡面前的,是一張讓人覺得很溫暖的臉,和一雙空洞的眼睛。


  穿著一身舊且整潔的運動服的他懷裡抱著幾條長短不一的槍,還朝高歡笑了笑。


  一個曾經被戰火洗禮過的頂級特種兵,從背後襲擊幾個土流氓並繳他們的械,很容易。


  據說,他從後面悄無聲息地出現后,第一下重擊了一人的後腦,一擊致暈;第二下故技重施,又重擊了一人的後腦;第三下掰斷了一人的胳膊。經典鏡頭是第四下,當時,第四人已經察覺,正端著槍回頭,卻被無名無比凌厲地一拳重擊在小腹上,又是一擊倒地。


  第四下的這一拳,打斷了那人的腸子。


  一拳打斷了腸子。


  二狗看小說,知道有「七傷拳」,但聽說一拳打斷人家腸子的,這倒是唯一的一次。好吧,既然從武俠小說中找不到這一拳打斷腸子的拳法,那麼二狗就給無名的這種拳法起一個很憂傷的「zhuangbility」的名字:斷腸拳。


  「下車!」無名對麵包車上的司機說。無名手裡,握著把槍。


  那個司機可不是高歡,也不是老火。


  「把他們都拖上車去。」


  「……」


  「拖!不拖我崩了你!」


  「好……」


  後來,無名也上了車。


  「大哥,咱們去哪兒?」


  「你們要把那個女人帶到哪兒,就帶我去哪兒。」


  「大哥,這個……」


  「不去我崩了你。還有你們,都別動!誰動我崩了誰!」


  「嗯……」


  大虎的手下,不但都不是高歡,而且他們所面對的,是惶犯。


  無名要去的地方很簡單,就是大虎那兒。


  無名要對大虎做什麼?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