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雨翔了解到新社長是那種足不出戶的人,對文學社的熱情頓時減了大半。踱到文學社門口,馬德保拍拍林雨翔的肩,說:「好好寫,以後有比賽就讓你參加,你要爭口氣。」裡面人已坐滿,這年代崇敬文學的人還是很多的。可見,文學已經老了,因為一樣東西往往越老越有號召力;但又可以說文學很年輕,因為美女越年輕追求者就越多。然而無論文學年輕得發嫩或老得快死,它都不可能是中年的成熟。
馬德保自我介紹后,說:「我帶給大家一樣見面禮。」學生都大吃一驚,歷來只有學生給老師送東西的義務,絕沒有老師給學生送東西的規矩。
馬德保從講台下搬出一疊書,說:「這是老師寫的書,每個人一本,送給大家的。」然後一本一本發,詫異這兩百本書生命力頑強,大肆送人了還能留下這麼多。社員拿到書,全體拜讀,靜得嚇人。馬德保見大作有人欣賞,實在不忍心打斷,沉默了幾分鐘,忽然看到坐在角落裡的一個男生一目十頁,「刷刷」亂翻。平常馬德保也是這麼讀書的,今天不同,角色有變化,所以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可書已送人,自己又干涉不了,好比做母親的看見女兒在親家受苦。馬德保實在看不下去,口頭暗示說:「有些同學讀書的習慣十分不好,速度太快,這樣就不能體會作者著筆的心思。讀書要慢。」
這話把想要翻一頁的人嚇得不敢動手,只好直勾勾地看著最末幾行發獃--其實不翻也不會影響,因為馬德保的散文散得徹底,每篇都像是玻璃從高處跌下來粉碎后再掃掃攏造就的,怕是連詹克明所說的「整合專家」都拼不起來。
雨翔悄聲坐到那個翻書如飛的男生旁。兩人素未謀面,男生就向他抱怨:「這是什麼爛書,看都看不懂。」
林雨翔為認識一個新朋友,不顧暗地裡對不起老朋友,點頭說:「是啊。」
「什麼名字?」林雨翔問。
「羅——羅密歐的羅,天--」男生一時找不出有「天」的名人,把筆記本攤過去,筆一點自己的大名。
「羅——天誠,你的字很漂亮啊。」
羅天誠並不客氣,說:「是啊,我稱它為羅體字!」說著滿意地盯著「裸體字」,彷彿是在和字說話:「你叫林雨翔是吧,我聽說過你的名字。」
一切追求名利的人最喜歡聽到這句話。林雨翔心裡回答「正是老子」,嘴上窘笑說:「是嗎?」
羅天誠像沒在聽林雨翔說話。林雨翔那個「是嗎」凝固在空氣里翹首以待回應。
「上面那根排骨叫什麼名字?我看見他跟你挺好的。」林雨翔不願和排骨苟活一起,不屑道:「他是我一個老師,看我將來會有大出息,故意和我套近乎。」
「我看是你和他套近乎吧?」羅天誠冷眼看他,拆穿謊言。雨翔苦心經營的虛榮感全部被反詰殲滅掉,痛苦不堪,硬笑一下,懶得和羅天誠這怪人說話。
馬德保終於開講。第一次帶一大幫文學愛好者--其實是旅行愛好者--他有必要先讓自己神聖,昨晚熬到半夜,引經據典,辭書翻了好幾本,總算著成今天的講義,開口就說:「文學是一種美的欣賞美的享受,既然如此,我們首先要懂得什麼是美。研究美有一門學問,叫美學——研究丑就沒有丑學,所以可以看出美的重要--」馬德保頓了頓,旨在讓社員有個笑的機會,不料下面死寂。馬德保自責講得太深,學生悟性又差,心裡慌了起來,腦子裡一片大亂,喝一口水穩定一下后,下面該說的內容還是不能主動跳出來。馬德保只好被動搜索,空曠的記憶里怎麼也找不著下文,像是在黑夜裡摸尋一樣小東西。
馬德保覺得學生的眼睛都注意著他,汗快要冒出來。萬不得已,翻開備課本,看到準備的提綱,幡然大悟該說什麼,只怪自己笨:
「中國較著名的美學家有朱光潛,這位大家都比較熟悉,所以我也不再介紹了——」其實是昨晚沒查到資料,「還有一位復旦大學的蔣孔陽教授,我是認識他的!」真話差點說出來——「我是昨晚才認識的」,但經上面一說,好像他和蔣孔陽是生死至交。
馬德保為證明自己的話,不得不竊用蔣的學生朱立元一篇回憶恩師文章中的一段話:「我當時去拜訪他時,他問得很仔細,他問到狄德羅的『美在關係說』的內容時,我舉了狄德羅對高乃依悲劇《賀拉斯》分析的例子,說到老賀拉斯的一句關鍵性台詞『讓他去死吧』時,我的先生輕聲糾正說『是讓他死吧』,這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引自《復旦逸事》(遼海出版社)第179頁]」說別人的話能做到像馬德保一樣情真意切著實不易,但一切初次作案的小偷花不義之財時都會緊張,馬德保念完后局促地注意下面的反應,生怕聽到「老師,這個我讀過」的聲音,調動全身一切可調動的智慧準備要解釋,幸好現在的學生無暇涉獵考試以外的書籍,聽得都像真的一樣。
馬德保再闊談希臘神話與美學的關係。
羅天誠推了幾下林雨翔,問:「你聽得懂他在講什麼?」
「講故事吧。天知道。」
羅天誠變成天,說:「我知道,他這是故意賣弄,把自己裝成什麼大學者,哈……」
林雨翔聽得興趣索然。他對美的認識處在萌芽階段,不比馬德保的精深。百般無聊中,只好隨手翻翻《流浪的人生》,看到一篇《鐵軌邊的風》,想起兒時的兩個夥伴,輕嘆一聲,看下去。馬德保開頭就裝神扮鬼,寫道:「我有預感,我將沿著鐵軌流浪。」預感以後,大作駢文:
兩條鐵軌,千行淚水。風起時它沉靜在大地暖暖的懷裡酣睡著,酣睡著。天快亮了。千絲萬縷的愁緒,在這濃重的夜空里翻滾糾結;千瘡百孔的離思,在這墨綠的大地中盤旋散盡。
沿著她走,如風般的。這樣凄悲的夜啊,你將延伸到哪裡去?你將選擇哪條路?你該跟著風。藍色的月亮也追尋著風向。在遙遠的地方,那片雲喲……
雨翔想,這篇無疑是這本書里最好的文章,他為自己意外地發現一篇美文欣喜不已。其實他也沒好好讀過《流浪的人生》,當初的「傾倒」只是因為書而不是書里的內容,這次真的從垃圾堆里揀到好東西,再一回被傾倒。
馬德保第一堂課講什麼是美,用了兩個鐘頭,布置議論文一篇,預備第二堂講如何挑選芸芸眾生里的美文,懶得全部都寫,只在講義上塗「如何選美」,第三堂課要講找到美文以後的摘錄感悟,當然叫「選美之後」,第四堂終於選美完畢,授怎樣能像他一樣寫文章。一個月的計劃全部都訂好了,想天下美事莫過於當老師,除了發工資那天比較痛苦外,其餘二十九天都是快樂的。
林雨翔回到家,向父親報喜說進了文學社。林父見兒子終成大器,要慶祝一下,只是老婆不在,無法下廚--現在大多數家庭的廚房像是女廁所,男人是從不入內的。他興緻起來,發了童心,問兒子:「拙荊不在,如何是好?」
林雨翔指指角落裡的箱子,說:「吃泡麵吧。」林家的「拙荊」很少歸巢,麻將搓得廢寢忘食,而且麻友都是鎮里有頭有臉的人物。比如該鎮鎮長趙志良,是林母的中學同學,都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蹉跎歲月嘛,總離不開一個「蹉」字,「文革」下鄉時搓麻繩,後來混上鎮長了搓麻將,搓麻將搓得都駝了背,乃是真正的蹉跎意義的體現。另外還有鎮里一幫子領導,白天開會都是禁賭,對人民群眾宣講精神文明建設的意義,一到晚上馬上深入群眾,和人民搓成一片。林母就在麻將桌上與各同志之間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身價倍增,馳名於鎮內外。這樣林父也動怒不了,一動怒就是與黨和人民作對,所以兩個男人餓起來就以吃泡麵維生。可是這一次林父毅然拒絕了兒子的提議,說要改變花樣,便跑出去買了兩盒客飯進來。林雨翔好久不聞飯香,想進了文學社后雖然耳朵受苦,但嘴巴得福,權衡一下,還是值得的。
兩個男人料不到林母會回家。林母也是無奈的,今天去晚一步,只能作壁上觀。麻將這東西只能「樂在其中」,其外去當觀眾是一種對身心的折磨,所以早早回來--自從林母迷戀上麻將后,儼如一隻貓頭鷹,白天看不見回家的路,待到深夜才可以明眼識途。
林父以為她是回來拿錢的,一聲不發,低頭扒飯。林雨翔看不慣母親,輕聲說:「爸,媽欠你多少情啊。」
「這你不懂,欠人家情和欠人家錢是一回事,她心裡也不會好受的。」
林母竟還認得廚房在哪裡,圍上兜去做菜,嬌嗔說:「你們兩個大男人餓死也活該,連飯都不會做,花錢去買盒飯。來,我給你們炒些菜。」
林父一聽感動得要去幫忙——足以見得欠人錢和欠人情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別人欠你一筆錢,拖著久久不還,你已經斷然失望,這時,那人突然還錢了,你便會覺得那彷彿是身外之財,不是你的錢,然後揮霍花掉;但若是別人欠你一份情,也久久不還,待到那人還你情時,你會倍加珍惜這情。
雨翔心裡笑著。林父幫忙回來,想到正事,問:「那個賞識你的老師是--」
「馬老師,馬德保。」
「馬德保!這個人!」林父驚異得要跳起來。
林雨翔料定不會有好事了,父親的口氣像追殺仇人,自己剛才的自豪感剎那泄光,問道:「怎麼了?」
林父搖搖頭,說:「這種人怎麼可以去誤人子弟,我跟他有過來往,
他這個人又頑固又——唉,根本不是一塊教書的料。」
林雨翔沒發覺馬德保有頑固的地方,覺得他一切尚好--同類之間是發現不了共有的缺點的。但話總要順著父親,問:「是嗎?大概是有一點。」
林父不依不饒:「他這個人看事物太偏激了,他認為好的別人就不能說壞,非常淺薄,又沒上過大學,只發表過幾篇文章……」
「可爸,他最近出書咧。」
林父一時憤怒,把整個出版界給殺戮了,說:「現在這叫什麼世道,出來的書都是害人的!」剷平了出版界后,覺得自己也有些偏激,擺正道:「書呢?有嗎?拿來看看。」
林雨翔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和老師有積怨,誠惶誠恐地把書翻出來遞給父親。林父有先知,一看書名便說:「不行。」看了簡要更是將頭搖得要掉下來。
林母做菜開了個頭,有電話來催她搓麻將,急得任那些菜半生不熟在鍋里。林父送她到了樓下,還叮囑早些回來——其實林母回家一向很早,不過是第二天早上。
林雨翔望著父親的背影,自言自語道:「哈,賭場出瘋子,情場出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