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稀奇的經驗(2)
「是呀,司令官,就是這個意思。他們也不願意過分要求,要是能把他的禱告也禁止了,或是叫他不要禱告個沒完,那他們當然是謝天謝地,可是最主要的還是唱的問題。只要能把他那唱歌的嘴堵住,他們覺得禱告還可以勉強受得了,雖然老讓他那麼用禱告來折磨也實在是難受。」
我告訴上士,這樁事情我會加以考慮,那天晚上我悄悄跑到軍樂隊的營房去聽。上士所報告的情況並沒有過甚其詞。我聽見禱告的聲音在黑暗中祈求;我聽見那些心煩的人咒罵的聲音;我聽見許多靴子一陣扔過去在空中發出的嗖嗖的聲音,和打到大鼓周圍的乒乒乓乓的聲音。這種情形使我有所感觸,但是同時也覺得有趣。過了一會兒,經過一陣意味深長的靜默之後,就聽見了歌聲。天哪,那股凄涼的情調,那種迷人的力量!天下再沒有什麼聲音像這麼悅耳、這麼優美、這麼溫柔、這麼聖潔、這麼動人。我在那兒待的工夫不大,我開始體驗到與一個要塞司令官不大相稱的一種感情。
第二天我就發出了命令,把禱告和唱歌都禁止了。隨後的三四天之中,新兵騙了入伍津貼開小差的事件層出不窮,既熱鬧,又惱人,以致我根本沒有想到我那小鼓手。可是有一天早上瑞本上士來了,他說:
「那個新來的小夥子的舉動非常奇怪哩,司令官。」
「怎麼個奇怪法?」
「噢,司令官,他一天到晚老在寫字。」
「寫字?他寫些什麼——是信嗎?」
「我不知道,司令官,可是他一下了班,就老是在炮台各處鑽來鑽去,東張西望,老是一個人——我敢賭咒說,炮台上隨便哪個角落裡沒有哪一處他沒有到過——而且他老是過不了一會兒又拿出鉛筆和紙,亂畫一些什麼下來。」
這使我起了一種極不愉快的感覺。我想要挖苦這種疑神疑鬼的想法,可是當時只要形跡稍有可疑的事情,都不能怪人家多疑,所以也就不便挖苦。當時在我們北方,處處都發生一些事故,警告我們隨時都要提防,隨時都要懷疑才行。於是我聯想到這個孩子來自南方這個耐人尋味的事實——是最靠南端的地方,路易斯安那——在當時的情況之下,這個念頭是叫人放心不下的。可是我這時候給瑞本下命令處理這樁事情,心裡卻感覺到一陣隱痛。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做父親的在那兒搗鬼,要叫他自己的孩子受到羞辱和委屈似的。我吩咐瑞本不要聲張,靜待時機,能給我想辦法找到那孩子寫的東西的時候就給我找一些來,不要讓他知道。我還特別指示他千萬不要有什麼舉動,叫那孩子發現他被人注意了。同時我還命令他照常容許那孩子有原先那些行動自由,可是他進城去的時候,要派人老遠地盯住他。
以後兩天之中,瑞本向我報告了好幾次。毫無結果。這孩子還是在寫,可是每逢瑞本走近他身邊,他就滿不在乎地把他寫的東西塞到口袋裡。他到城裡一個沒有人的舊馬棚那兒去過兩次,待了一兩分鐘就出來了。我們對這類事情可不能大意——看樣子是有點兒蹊蹺。我心裡不得不承認我漸漸有些感到不安了。我跑到我私人的住處,把副司令找來——他是個很有智慧和判斷力的軍官,是傑姆士·華生·韋布將軍的兒子。他很驚訝,也很著急。我們把這樁事情談了很久,最後的結論是應該進行秘密搜查。我決定親自執行這個辦法。因此我叫人第二天早上兩點鐘就把我叫醒,只過了一會兒,我就到了軍樂隊的宿舍里,仆在地下,在那些打鼾的弟兄們當中用肚子貼著地板爬過去。後來我終於到了我那酣睡的流浪兒床前,誰也沒有驚醒,我把他的衣服和背袋拿到手,又偷偷地爬回來。我回到自己屋裡的時候,韋布還在那兒等著,急於要知道結果如何。我們馬上就動手搜查。這孩子的衣服使我們大失所望。我們在口袋裡找到一點空白紙和一支鉛筆,此外除了一把大折刀和孩子們藏起來當寶貝的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和無用的廢物而外,什麼也沒有了。我們又懷著希望去搜查背袋。那裡面又是什麼也沒有找到,反而碰了個釘子!——一本小《聖經》扉頁上寫著這麼幾個字:「先生,請看在他母親的面上,對我這孩子照應點吧。」
我望了望韋布——他垂下了眼睛;他又望了望我——我也垂下了眼睛。兩人都不作聲。我恭恭敬敬地把這本書放回原處。韋布馬上站起來,一句話也不說就走了。過了一會兒,我提起精神來,再去完成這樁不是滋味的工作,我把偷來的東西送回原處,還是和原來那樣仆在地下爬過去。這似乎是對於我所乾的那樁事情特別相宜的姿勢。
完事大吉之後,我老實說,真是高興到極點。
第二天中午瑞本又照常來報告,我截住他的話說道:
「這樁可笑的事情就到此為止吧。我們簡直是把一個可憐的小把戲當成個妖怪來對付,其實他就像一本讚美詩歌一樣,對我們是毫無妨礙的。」
上士顯得很驚訝,他說:
「唉,您也知道,這是您的命令呀,司令官,並且我還弄到了他寫的一點東西哩。」
「那裡面說些什麼?你怎麼弄到的?」
「我從門上的鑰匙洞里偷看,看見他在寫字。所以我估計著他大概寫完了的時候,就小聲地咳嗽了一下,我馬上看見他把寫的東西揉成一團,丟到火里,東張西望地看有沒有人來。然後他就安然無事,顯出非常愉快和滿不在乎的樣子。這下子我就走進來,高高興興地和他說了一陣,再打發他出去干點事情。他絲毫也不驚慌,馬上就走了。爐里是煤火,才生起來的,他那個紙團丟到一大塊煤後面去了,掉在看不見的地方;可是我還是把它弄出來了,這就是,連烤都沒烤煳哩,您瞧。」
我把這張紙條望了一眼,看了一兩句。然後我就叫上士出去,並且吩咐他去給我把韋布找來。那紙上寫的全文是這樣的:
特倫布爾要塞,八號。
上校,——關於我上次開的單子里末尾那三尊大炮的口徑,我弄錯了。那是放十八磅炮彈的,其餘的武器都和我所寫的相符,炮台的情況還是像前次報告的那樣,不過原先準備派到前線去作戰的那兩連輕步兵暫時還要駐在這裡——現在還無法調查要待多久,但很快就可以弄明白。我們深信就一切情況看來,最好暫時不要採取行動,且等——
寫到這裡就中斷了——這就是瑞本咳嗽了一聲、使那孩子沒有再往下寫的地方。這種冷血的卑鄙行為被揭露出來之後,給我心頭一陣沉痛的打擊,以致使我對這孩子的感情以及我對他的好意和對他那悲慘的遭遇所起的慈悲心都馬上煙消雲散了。
可是這且不去管它,現在出了問題了——而且還是需要馬上充分注意的嚴重問題。韋布和我把這樁事情翻來覆去地考慮,徹底地研究了一番。韋布說:
「他沒有寫完就被打斷了,真是可惜!他們有某種行動要推遲一下,等到——什麼時候呢?那個行動究竟是指的什麼呢?可能他是會要提到的,這個假裝信神的小壞蛋!」
「是呀,」我說,「我們輸掉了一圈牌。還有信裡面的我們又是指誰呢?是炮台裡面的同黨,還是外面的呢?」
那個「我們」很有文章,叫人擔心。可是老在這上面猜想是不值得的,所以我們就繼續考慮更具體的辦法。第一步,我們決定加雙崗,儘可能嚴格地切實提防。其次,我們想到把威克魯叫來,讓他吐出一切秘密;可是這一招似乎不大聰明,要等其他的辦法都沒有效果的時候才行。我們必須把他寫的東西再弄到一些,所以我們就開始想辦法達到這個目的。後來我們想出了一個主意:威克魯從來沒有到郵局去過——也許那個空馬棚就是他的郵局吧。我們把我的親信書記找來——他是個名叫斯特恩的德國人,好像是個天生的偵探似的——我把這樁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他,叫他去設法破案。還不到一個鐘頭,我們又得到消息,說是威克魯又在寫。再過了一會兒,又聽說他告假進城去了。他動身之前,他們故意耽誤了他一陣,同時斯特恩趕緊跑去藏在那個馬棚里。一會兒他就看見威克魯逍遙自在地走進去,四面張望了一會兒,然後把一樣東西藏在角落裡一堆垃圾底下,又從從容容地出去了。斯特恩趕緊把那件隱藏的東西——一封信——拿到手,給我們帶回來。上面既沒有收信人的姓名地址,也沒有發信人的簽名。信裡面先把我們看到過的那些話寫上,接著就說:
我們認為最好是暫時不採取行動,且等那兩連人開走了再說。我是說我們內部這四個人有這個意見,還沒有和其他的人通消息——怕的是引人注意。我說四個人,是因為我們少掉了兩個;他們入伍不久,剛混進炮台來就被派到前線去了。現在非另派兩個人來接替他們不可。走了的那兩個是三十哩點那兩兄弟。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你,可是絕不能靠這種通信的方式,我要試用另一種辦法。
「這個小混蛋!」韋布說,「誰想得到他居然是個間諜呢?可是這且不去管它,我們先把已經得到的這些情節照目前的情形湊合起來研究研究,看看這樁事情現在已經發展到什麼地步吧。第一,我們當中已經有了一個間諜是我們知道的;第二,我們當中還有三個間諜是我們不知道的;第三,這些間諜都是經過到聯邦部隊來入伍這個簡單而省事的手續混進我們這兒來的——顯然是有兩個上了當,被我們運到前線去了;第四,『外面』還有間諜的幫手——數目多少還不清楚;第五,威克魯還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他不敢用『現在這種方式』報告消息——要『試用另一種辦法』。照目前的情形看來,大致就是這樣。我們是不是要把威克魯抓起來,叫他招供呢?再不然是不是要去抓住到馬棚里取信的人,叫他供出來呢?否則我們就暫時還不作聲,再多調查一些事實好不好呢?」
我們決定採取最後那種辦法。我們估計這時候還沒有實行緊急措施的必要,因為那些陰謀分子顯然是打算等著那兩個輕步兵連開走的時候再下手。我們給了斯特恩充分的權力,使他好辦事,並且叫他盡量設法把威克魯的「另外一種」通信方法調查出來。我們打算玩一套大膽的把戲,因此我們主張繼續使間諜們毫不懷疑,能敷衍多久就敷衍多久。所以我們命令斯特恩馬上再到那個馬棚那兒去,要是沒有什麼人妨礙的話,就把威克魯的信仍舊藏到原地方,放在那兒等叛亂分子去取。
那天一直到天黑,並沒有其他動靜。夜裡天氣很冷,天色漆黑,正下著雨雪,風也颳得很兇;可是那一夜我還是從溫暖的床上起來了好幾次,親自出去巡邏,為的是要查明確實沒有出什麼事故,而且每個崗哨都在認真提防。我到處都發現他們振作精神警戒著,顯然是有一些神秘的威脅的謠言悄悄地在四處傳播,一加雙崗就更使那些謠言顯得確有其事了。有一次天快亮的時候,我碰見韋布頂著寒風一直往前走,隨後才知道原來他巡邏了好幾次,總要知道一切安然無事才放心。
第二天的事情稍微使情況發展得快一些。威克魯又寫了一封信;斯特恩比他先到那個馬棚里,看見他藏那封信;威克魯剛一走開,他就去把那封信拿到手,然後溜出來,遠遠地盯住那個小間諜,他背後還跟著一個便衣偵探,因為我們覺得應該讓他隨時可以得到法律的幫助,以備緊急的需要。威克魯跑到火車站去,在那兒等著紐約的車來,然後客人由車上涌下來的時候,他就仔細看著那一群人的臉。一會兒就有一個年老的紳士,戴著綠色的護目鏡,拄著手杖,一瘸一瘸地走過來,在威克魯附近站住,急切地開始張望。威克魯馬上就飛跑過來,塞了一隻信封在他手裡,然後溜開,在人叢中不見了。斯特恩立刻就去把那封信一下子搶過來,隨即他在那個偵探身邊匆忙走過的時候,就對他說:「跟住那個老先生——別讓他跑得不見了。」然後斯特恩隨著人群連忙跑出來,一直跑回要塞。
我們關上門坐下來,吩咐外面的守衛不讓別人來打攪。
我們先把馬棚里拿來的那封信打開來看。內容如下:
神聖同盟,——照常在那尊大炮里拿到大老闆的命令,那是昨晚上丟在那兒的;這次的命令取消了以前從下一級的機關所得的指示。已在炮內照例留下了暗號,表示命令已經到了收件人手裡——
韋布插嘴說:「這孩子現在不是經常受著監視嗎?」
我說是的。自從拿到他前次那封信之後,他一直就在嚴密的監視之下。
「那麼他怎麼能夠放什麼東西到炮筒里去,或是從那裡面取出東西來,居然沒有被人發覺呢?」
「唉,」我說,「我看這種情形有點不大對勁。」
「我也覺得不對頭,」韋布說,「這簡直就表示連哨兵裡面都有同謀犯。要不是他們暗中縱容他,這種事情是做不到的。」
我把瑞本叫來,吩咐他到炮台去仔細查一查,看能找出什麼線索來。然後我們又往下念那封信:
新的命令是果斷的,它要〇〇〇〇明天早上三點鐘xxxxx。將有二百人分成若干股由各地乘火車或採取其他途徑來此,按時到達指定地點。今天由我分發信號。成功定有把握,但是我們一定是走漏了一些消息,因為這裡已加派雙崗,而且正副司令昨夜曾巡邏多次。寅寅今天由南方來此,將接受秘密命令——用另一方法。你們六個人必須早晨兩點鐘準時到一六六號。乙乙會在那裡等你們,給你們詳細指示。口令和上次相同,但要倒過來——頭一個字改到末尾,末一個字改到前面。記住辛辛辛辛,不要忘了。千萬要大膽;還不等太陽再出來,你們就要成為英雄了;你們的名聲將流芳千古;你們將在歷史上添上不朽的一頁。阿門。
「好傢夥,」韋布說,「我看這情形,我們可實在不大好對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