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眼瞎?那就瞎吧(2)
許多小妖已是喝得半醉,莫說耳朵尾巴,連嘴臉都現出來了。
那幾位大妖怪倒是還好些,最起碼人形還在。
嬌滴滴的桃花仙一腳踏在案上,兩側袖子直挽到肩頭,正與旁邊的棗樹精划拳喝酒,爭得是臉紅脖子粗。還是白骨夫人最為莊重些,不知是累了還是醉了,就安靜靜地坐在位子上,若不細看那隻變成了枯骨的手,倒是與常人無異。
再抬頭往上看,就見黃袍怪斜靠在高高的石座上,依舊是那身黃袍,依舊是那張靛青臉龐和白森森的獠牙。他單手擎著酒盞,正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目光深沉,那雙金晶大眼裡,露不出絲毫的喜怒來。
母親說得沒錯,人總是習慣性的去美化記憶里的人和事。許是因為之前他曾在妖兵手下救我性命,再加上這許多時日都不曾著他的面,在我的記憶里,黃袍怪的面貌也就被美化了不少,現如今再一見,才發覺他仍是一如既往的丑……
哎呀呀,記憶果然是會騙人的!
紅袖在前給我開道,不時地撥開當道的小妖,囑咐我:「公主小心點,千萬別磕了碰了。啊!抬腳,快抬腳!蠍子精在那趴著呢!」
我忙聽話地抬高了腳,小心翼翼地邁過那隻巴掌大小的蠍子,走得是提心弔膽,步步小心,好容易這才走到黃袍怪近前,正要抬腳上台階,卻又被人從后一把扽住了。
香氣撲鼻而來,桃花仙醉醺醺地從后貼過來,一手攬住我的肩,另只手舉了酒杯往我嘴邊湊,嘻嘻笑道:「小棗樹不頂事,來,公主,還是咱們兩個喝吧。」
我努力回頭,果然見棗樹精已經被桃花仙放倒了,正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就在這寒冬臘月天里,後背上竟神奇般地冒了綠芽出來。
紅袖驚了一跳,忙上前來將桃花仙從我身上扒了下去,又哄她道:「仙子,仙子,我們家公主也不頂事,還是咱們倆個喝吧!」
桃花仙醉眼迷離,緊貼到紅袖面前瞅了瞅,這才認出她來,嬌笑道:「哎呦,是我們可愛的小狐狸。」她說著打了個酒嗝,神態一轉,瞬間又豪爽起來,把酒杯往紅袖手裡一塞,叫道:「來!咱們不醉不休!誰耍賴誰就是個王八!」
話音剛落,就聽得角落裡有人含混叫道:「誰在叫我?」
我一怔,尋聲去看,卻找不見人影,正納悶呢,紅袖那裡一面應承著桃花仙,一面抽出空來拍了拍我肩膀,很是淡定說道:「公主莫找了,那是桌案底下的王八精。」
她又揮了揮手,示意我快走,「大王還等著您呢。」
我抬頭,見黃袍怪果然正靜靜看我,目光里竟是帶了難掩的笑意。
不知怎地,我忽覺得面上有些發燙,低頭掩飾了一下,提這裙子幾步竄上了台階。高台上只有一張石座,甚是寬大,黃袍怪往一旁挪了挪,讓了半拉出來給我,又遞給我一杯酒,這才淡淡問我道:「不曾見過這樣場面?」
縱我做了十六年大夏朝的公主,這般群魔亂舞的場面也是不曾見過的。我點了點頭,實話實說道:「真沒見過這許多妖怪湊在一起。」
黃袍怪笑笑,獨自飲了口酒,看向台下鬧成一團的各式妖精們,輕聲說道:「他們不過是更隨性洒脫一些罷了。」
「與人相比?」我問。
黃袍怪瞥我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不止人。」
不止人?那還有什麼?我詫異地轉頭去看他,黃袍怪的目光卻只落在底下的群妖身上,面容平和。
我突然有種很怪異的感覺,就越覺得他這副兇惡醜陋的面貌下似是藏著另外一個驕傲敏感的靈魂,與他接觸越多,這種感覺就越強烈。
「在看什麼?」他頭也不回,淡淡問道。
只有極為矯情的人,才會問出這般明知故問的問題。
想當年父親也常這般矯情,母親的回答則全憑心情。她若高興,便就會說「看你長得好呀」,父親每每聽了,面雖然還冷著,可那唇角上彎的弧度卻會泄露他的心情。而萬一碰上母親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就會直接回答:「我在看豬。」
我左右思量了一下,這兩個回答貌似都不好與黃袍怪說,若回答前一個,他必然覺得我在拿他取笑,而回答后一個,怕是他會揍我……
再者想起父親母親,思鄉之情不覺驟濃,我低頭沉吟了一下,正經與他說道:「不知您什麼時候方便,我有些事情想與您說一說。」
黃袍怪手上捏著酒杯,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垂眼默了一下,這才問我道:「什麼事情?」
我答道:「有關那一世姻緣的事情。」
他動作似是頓了一下,抬眼看向我,淡淡問道:「一世姻緣?」
我肯與紅袖回谷,便已是存了孤注一擲的心,到了此刻更無退縮之理。我鄭重點頭,「確是一世姻緣之事,當初您將我從寶象國帶出時,便聽你說到過這『一世姻緣』,不知——」
話未說完,桃花仙忽從台下高聲喊了一聲「大王!」,飛身就往我這裡撲了過來。我嚇得一跳,下意識地往黃袍怪身後躲,黃袍怪反手掩住我,另只手抬起往外輕輕一揮,那桃花仙未及近身,便就又順著原路飛了回去,正正地砸在了紅袖身上。
近前的幾人都被這變故驚得呆住,反倒是那飛來又飛去的桃花仙最為從容,一把抱住了紅袖,吃吃笑著,含混叫道:「大王,奴家傾慕您呢!」
紅袖那裡許是也醉得大了,將桃花仙緊緊擁住,十分動情地回應道:「大王,奴家也傾慕您!」
在場的妖精,凡是還沒醉倒的,聞言都抬頭去看黃袍怪,目光古怪。黃袍怪卻在看我,面上難掩尷尬之色。
我綳著面孔,輕咳了兩聲,道:「她們兩個都喝醉了,大王莫要在意。」說完,瞧著黃袍怪還在看我,想了一想,便就又加了一句,「我們都相信您是清白的。」
底下不知是誰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緊接著,眾人都再忍耐不住,齊齊鬨笑起來。除卻紅袖與桃花仙兩個還在相擁著互述衷腸,底下已是笑成了一片。黃袍怪惱也不是,怒也不是,那張青臉上,神情甚是有些尷尬,最後也只揮了揮手,示意眾人作罷,繼續喝酒。
經這一打岔,倒把我之前要說的事打斷了。我這裡醞釀了一下情緒,正欲再說,不想黃袍怪那裡卻是突然從石座上站起,也沒說什麼,只慢慢地往台階下走去。
他這是要走,還是要去茅廁方便一下?
我一時很是矛盾,不知自己是否要跟上。正遲疑著,卻見黃袍怪在台階下停了一停,回身瞧了我一眼。我這才頓時明了,忙就也跟著下了台階,從后追了過去。
他也不說話,只在前默然而行,踏著雪一步步往梅林深處而去,直走出去老遠,身後的喧鬧聲俱都要聽不見了,這才停住步子,負手站在一棵梅樹下,靜靜地望著眼前的梅花出神。
此處月明風清,又有暗香浮動,確是個吟詩做賦的好地方。我這裡都做好他下一句就要出口成詩的準備了,不料他卻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道:「我與你前世有『一世姻緣』之約,所以才會將你從寶象國攝到此處,履這『一世之約』。」
這種前塵往事最是掰扯不清,誰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與其追究那個,不如另闢蹊徑。
我笑了笑,裝模作樣地說道:「君子重諾,固然是好事,可若困守承諾,不知變通,則就過於迂腐了,您說是不是?再者,人既肯重生,喝那孟婆湯,過那奈何橋,便就表示著願與前世一刀兩斷,不論恩怨情仇,都該齊齊拋卻才是。若人人還念前世之因,求前世之果,這世道豈不是要大亂?」
黃袍怪回過頭默默看我,好一會兒,才淡淡說道:「說重點。」
我噎了一噎,索性豁了出去,直言道:「這『一世之約』哪怕真有,也不過就是上輩子的一個約定。約定嘛,還不能改了?」
這一回估計黃袍怪是聽懂了,低垂了眼帘,輕聲問道:「你是說要我毀約?」
「這話說得不對!」我忙道,瞧著黃袍怪抬眼看我,忙就又向他討好地笑了笑,解釋道:「若是你單方面不守承諾,那是叫毀約,可若是咱們兩個當事人好說好商量,最後達成了一致意見,那叫解約。」
黃袍怪扯了扯唇角,輕聲嗤笑,嘲道:「你是沒了前世記憶,才會這般說話,就怕日後你記起往事,又會怨我不守約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