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假如我不需要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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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念安從來沒有想過,有生之年還會再見到自己的親人。此刻她坐在S市高級寫字樓頂層的董事長辦公室內,手心滿是汗。她一直都知道母親出身大戶人家,卻在年輕的時候愛上一無所有的蘇成博。年少時的愛情讓他們緊緊相依,母親不顧家裡人的反對執意和蘇成博登記結婚,甚至甘願在蘇成博最落魄的時候為他懷上孩子。
後來孩子出生,蘇念安的外公,也就是母親的父親,終是看不得女兒受苦,親自將蘇成博栽培成商場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並幫助其開創了蘇氏企業。
如果不是蘇成博後來的背叛,蘇念安想如今的他們一定家庭美滿。母親死後,蘇念安再也沒見過外公,十三歲那年和不辭而別的顧西洛分開后,年少的孩子在傷心之際被人匆匆遣送回國,見到的卻是母親冰冷的屍體。
她有很長一段時間說不出話來,十三歲到十八歲的五年間,她被關在蘇家大宅里,一個人失魂落魄,如行屍走肉。蘇成博找了老師教她功課,那時的蘇念安已經有些許自閉,不跟任何人說話,對任何人都充滿戒備和敵意。十三歲時,蘇念安第一次意識到,也許最親的人並不一定最愛自己,也有可能是傷害自己最深的人。
這麼多年,蘇念安唯一恨的是在母親走前,她不曾見到母親最後一面,這會是她這一輩子的遺憾。歲月隔得越久,她越是想不起母親的容顏,悲傷的,快樂的,欣喜的,茫然的,無助的,那個被歲月一點點侵蝕掉的可憐女人,如果最後知道自己會是這樣的結局,當時還會不會義無反顧地為那個男人付出一切?
紅木雕刻的辦公門被人打開,蘇念安忽然坐立不安,雙手不斷來回揉搓著,好像這樣就能減輕一些自己心頭莫名的緊張。她瞪著眼睛不敢眨,直到早已滿頭白髮的老人出現在視線里,她才驚覺眼眶不自覺間已經酸澀難忍。
「外公……」她低聲呢喃,這個世界上,唯一還會牽挂她的親人。
老人一怔,傴僂的身體微微有些搖晃,但還是極為鎮定地握住手裡的手杖。
「是……念安嗎?」這一聲念安,隔著年月,將祖孫倆完全連在了一起。蘇念安騰地一下起身,的確是記憶里慈祥的外公,只是頭髮白了,從前挺直的背有些彎了,臉上的皺紋清晰可見。她的外公真的老了。
老人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撫過蘇念安的長發,眼裡閃過淚花,用手背抹了抹,安慰地頻頻點頭,「好,好,外公終於找到你了,你媽媽在地下,也終於可以放心了。」
「外公……對不起外公……」她不該這麼自私,一個人在國外自我放逐這麼多年,而忘了這個生她養她的城市還有從前最最疼愛自己的外公。
老人拉著蘇念安在落地窗前寬大的沙發上坐下,祖孫倆聊了很多,蘇念安將這些年自己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老人,但多半卻是報喜不報憂。她的外公老了,有些事情已經過去,就沒有再被刻意提起的必要了。
蘇念安的內心在這些年第一次有了屬於親人的歸屬,儘管顧西洛曾經填滿過她的心,但親人的位置卻不是他可以填滿的。
顧西洛。她剛剛才光亮的眸子忽然又黯淡下來。他現在好嗎?這麼多天來唯一一次見到他,便是那天夜裡在酒吧門口,他和蘇黎黎相互偎依,那種親密現在想起來,依舊能刺傷她的心。如果不是心裡的執念,如果不是當初自己害怕面對,潛意識裡逃避而假裝失憶,那麼她和顧西洛又會是怎樣一番場景呢?
那個驕傲張揚的少年,那個不羈的男子,那個日漸成熟穩重的男子,每一面的顧西洛,都被蘇念安牢牢地記在心裡,可也只能在心裡。那些過去,對她來說如同珍寶一般,只能被小心地隱藏著。她喜歡著十七歲時的桀驁少年,會用冷漠的眼神注視著她的顧西洛,會用冰冷的手指小心撥弄著她髮絲的顧西洛,會沒有防備安然對她笑著的顧西洛。
曾幾何時,那個被她藏在心底的人,已經離她越來越遠了。諷刺的是,是她親手把他推離了自己身邊,而她能做的,只有遠遠地望著他。他們之間,隔著千山萬水,那樣驕傲俯瞰眾生的男人,除了仰望,她還能如何?
「念安,搬來和外公一起住吧,外公老了,只有你這麼一個親人了。」老人蒼老的聲音透著無奈悲戚。蘇念安心疼起來,這些年,蒼老的外公又是如何忍受喪女之痛,孤獨度日的呢?
「外公,我不走了,我一直留在這裡再也不離開了,我會常常去看外公的,您還是住在山頂的別墅吧?我一直記得路。」蘇念安微笑,沒有答應外公的要求,卻做下留下的承諾。
老人了解自己的外孫女,和女兒一樣,外表看上去溫婉,內心剛硬倔犟,一旦決心做一件事,不到最後誓不罷休。若當時他能極力阻止女兒嫁給蘇成博,結局是不是就……
「外公……」蘇念安遲疑了一下,眼光閃躲,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問,但有些事情必須要弄清楚。深吸一口氣,她才調整好呼吸再度開口,「關於蘇氏……外公是不是曾經也想過要出手相助?」
一提到蘇氏,老人臉上的笑容立刻隱去。蘇念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那一刻她彷彿看到外公臉上漠然的冰冷。也許,就算是親人,也有其不為人知的一面。
「念安,他去找你了對不對?他要你求我幫蘇氏?」畢竟在商場上馳騁了大半輩子,老人又如何會看不出蘇念安的這一點疑惑?蘇成博的為人他最是清楚,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況且他也從來沒把念安當成女兒看待。
蘇念安一驚,本能地點頭。等意識到要否定時已是來不及,當下羞愧地低下頭去。她知道外公一定恨極了蘇成博,親手害死女兒的兇手,身為父親的哪個不恨?
老人把臉扭向一邊,手還放在念安的頭頂,像小時候那樣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撫摸。「念安,就算外公不動手,以蘇氏如今的財政危機也撐不了多久,外公只是加快了蘇氏垮台的進度而已,你爸爸……應該受到些懲罰。」
蘇念安沉默下來,外公雖說年紀已大,但在商場上也是能說上些話的人物,只要老人家開口說幾句,以蘇氏現在的狀況,根本不會有人出手相救。怪不得那天蘇黎黎會那樣跑來指責自己,原來早在那時,或者更早以前,外公就已經開始報復甦氏了。
那麼為什麼,蘇成博又說外公想見她,只要見了她外公就會答應出手救蘇氏呢?
渾渾噩噩地走出辦公大樓,蘇念安站在十字路口,迷茫而恍惚。老人儘管依依不捨,但還是放了外孫女離開。蘇念安知道,從小到大,外公一直是最疼自己的,從來捨不得讓她受一點委屈,正因如此,外公才不想強留她下來。她什麼都懂,真的什麼都懂,卻控制不住自己與他保持距離。
這些年,蘇念安早就習慣對每一個人都保持距離,那是她孤身一人時養成的自我保護方式,不管對方是誰,不管身在何處。
她想,她是個自私的人。
2
蘇家大宅再不復往日的燈火通明。蘇成博不耐地扯了扯領口,連日來的奔波早已操碎了他的心,那些白眼和奚落他不是沒有預料到,只不過真正面對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仍有點措手不及。
這是他第一次在前妻去世后開始懷念起她來。不得不承認,他所擁有的一切,除了自己的努力,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前妻娘家的幫助。前妻的父親,也就是他從前的岳父,給了他高人一等的地位,同樣又在他如今走投無路的時候狠狠把他推下地獄。林老爺子幾乎斷絕了他所有後路,蘇成博這一生自從娶了前妻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挫敗過。
林老爺子當初說,只要讓他見到自己的外孫女念安,就答應往蘇氏注入資金,可轉身卻翻臉不認人,祖孫倆相見,過後過河拆橋,這的確是林老爺子的作風。
至少在S市,林老爺子說話還是有些分量的。
他懊惱地仰頭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再過二十四小時,蘇氏的股票一旦崩盤,銀行便會上門催債。同時,無法將資金投入新項目,合作方勢必會以毀約名義向法院提起訴訟,到時他蘇成博拼搏大半輩子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切將會付諸東流,整個蘇氏也將瀕臨破產,他會成為S市最大的笑話,因為一個女人而栽了跟頭的笑話。
腳步聲由遠及近,蘇成博聞到一陣熟悉的香水味,那是沈安林最愛的玫瑰味道。
身邊的沙發凹陷下去,可空間里安靜得久久都沒有丁點聲響。蘇成博按捺不住,睜眼看到正兀自發獃的沈安林。
對沈安林,連蘇成博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抱著怎樣一種心態,她沒有前妻那麼安守本分。這麼多年了,她待在他身邊照顧他,也為他打江山,可他心裡卻總有根刺在那裡,無論時光如何流逝都無法輕易拔掉。
氣氛僵硬起來,許久,蘇成博才扯了嗓子冷聲問道:「為什麼背叛?」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挪用公款的背後竟然另有他人指使,而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日日和他同床共枕的妻子。
沈安林臉色一僵,最後還是笑了起來,她一點也不否認,「沒想到你這麼快就知道了。」
蘇成博臉上已經有暴風雨前的跡象,他極力穩住自己的情緒,又問了一遍,「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我受不了誘惑,因為我需要錢,因為我現在所做的通通只是在向你討回曾經欠我的而已。」沈安林面目猙獰起來,她沒想到,自己每說一句,心裡的痛就更深一層。她以為有一天可以硬下心腸跟這個男人瀟洒地說再見,可二十多年啊,她和這個男人在一起二十年多年了,就算當初的怨恨有多深,也早就已經淡卻了。
這個時候,蘇成博臉上非但沒有出現沈安林以為的驚訝,反而出現幾抹沉痛之色。
「蘇成博,這十年來我一直在想著要怎麼才能讓你身敗名裂一無所有。我等這一天等了十年,沒想到終於讓我等到了機會,如果不是你那個曾經的好岳父無意中幫了我一把,我想蘇氏也不會完蛋得這麼迅速。哈哈哈,這就是報應。當年你我聯手謀殺你前妻,現在你又一隻腳踏進了監獄,你等著吧蘇成博,警察早晚會查到當年那起車禍的真相,到時候,不管你怎麼神通廣大,也逃脫不了吃牢飯的下場。哈哈哈……」
沈安林像瘋了一般,笑著笑著眼淚就不可抑制地流了出來。下一刻,呼吸猛然一窒,脖子被人輕易掐住,力道一點點加重。
「沈安林,原來這幾年公司一直不順利,都是你從中作梗。」蘇成博咬牙切齒。
「沒錯。」
「你故意和那些男人鬼混,也是為了讓我難堪給我戴綠帽子,想讓我成為整個S市的笑話。」
「沒錯。」
「那個合作計劃,早不發生事情晚不發生事情,偏偏在合同敲定的第二天需要注入資金時才被揭發有人挪用公款。公司財政嚴重虧損,也是為了更進一步打擊我,讓我再無翻身之日。」
「沒錯。」一模一樣的三個回答,殘忍到極點。
蘇成博這時候反而冷靜下來,怒極反笑,手裡的力道卻在一點一點加重,「那麼,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做這些的理由了。」
「蘇成博,我要讓你死,我要殺了你,再殺了我自己。」沈安林的聲音近乎尖銳,因為氧氣的缺失,她臉上的血色已經蕩然無存,「當年你和你前妻的婚禮在即,林老爺子為了徹底解決後顧之憂,索性派人到我家來鬧事。而你,明知道林老爺子所做的一切,居然沒有阻止,反而一門心思想做他的好女婿。幾乎整個村子的人都知道我沈安林勾引有婦之夫,未婚先孕,要多下賤有多下賤。因為不堪流言飛語中傷,我爸才會突發心肌梗死而去世,我媽才會中風變得神志不清。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暗地裡為了討好林老爺子對我做的那些勾當?我媽本來活得好好的,就算中了風神志不清,至少人是活著的,可那天你一出現她就突然失足落水。蘇成博你告訴我,這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你當全世界的人都是你前妻那樣的傻瓜嗎?我媽怎麼死的,我和你一樣清楚!」
到最後,沈安林幾乎已經咆哮起來,因為生氣發怒,整張臉憋得一陣紅一陣白,青筋突起,無不顯示著她此刻的瘋狂。
可這一切,對蘇成博來說同樣是個噩夢。他一直刻意壓抑自己不去回憶,那是夢魘,能夠把人生吞活剝的夢魘。
當年還是窮小子的蘇成博娶了名門之後,為此他少奮鬥了幾年,卻賠上了自己青梅竹馬的初戀。林老爺子做事向來雷厲風行,他明明知道林老爺子要對沈家下手,那時卻鬼使神差的沒有阻止。後來他才知道沈父因為女兒的事而病逝,而沈母也中了風神志不清。那天他只是想去看看他們而已,不承想沈母一個人坐在河邊,看到他后立刻兩眼發亮,面露猙獰,兇狠地朝他撲了過去,出於本能,他反手一推,沈母就那麼落水了。
他沒有去救沈母,沈母就是在那天被淹死,雖然警察最後斷定這只是一起意外,可只有他知道,他就是那個真正的殺人兇手。
後來的他一直對沈安林百依百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要贖罪。他沒想到,原來沈安林根本就知道一切真相,而她也是有目的地接近他,找機會一步步擊垮他。
「很意外是吧?蘇成博,你這個人的確沒有人性,連給你帶來榮華富貴的前妻都可以狠心殺害,連自己的女兒都可以不管不顧。你這樣的人,早就應該去死。」到最後,沈安林已經歇斯底里,她一把掙開蘇成博掐著自己脖子的手,狠狠地在蘇成博胳膊上咬了一口。
不,就算這個男人死也不足以解她心裡的仇恨。她恨蘇成博,恨那個女人,恨蘇念安,更恨造成這一切悲劇的林老爺子。
蘇成博眼神變得銳利,眼光如刀子一般掃過這個瘋狂的女人,這個女人如此陌生,他幾乎不認識她。他不敢想象,他居然把一個時時想著怎麼弄垮自己的女人留在了身邊。
突然,刺耳的玻璃碎裂聲響起,客廳內的兩個人同時回頭,只見一臉慘白的蘇黎黎獃獃立在樓梯口,眼神除了迷茫,還清晰可見恨意。
沈安林心裡一窒,嘴唇顫抖起來,「黎黎……你怎麼會在這兒……」
「媽,都是真的?」蘇黎黎閉了閉眼,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回答她的是死一般的寂靜。
「那麼,我是爸爸的女兒嗎?」她又問,一向嬌氣又驕傲的蘇黎黎,此刻居然還能冷靜地問出這樣一個關鍵性問題來。
蘇成博也轉眼看向沈安林,懷疑和沉痛分明在眼裡艱難掙扎。
「是,你當然是他的女兒。你身上流著他的血。」
蘇黎黎感覺自己像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全身的力氣在那一刻被完全抽離。關於蘇念安母親的那起車禍,蘇黎黎也曾經隱隱聽到些許傳聞,但她從來沒有當真。就算那天蘇念安以此威脅,蘇黎黎仍相信那次車禍不過是個意外。可親耳聽到這些的時候,再也控制不住的愧疚和恥辱深深填滿她的心。
原來,果真是他們對不起蘇念安,原來蘇念安說的沒錯,他們一家欠她的這輩子都還不清。蘇念安的外公欠了沈安林,而沈安林卻欠了蘇念安。
蘇黎黎一步步往後退卻,眼裡是從來沒有過的陌生和絕望。她不能接受自己的母親是這樣一個瘋狂的人,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幸福家庭其實是報復陰謀的產物,那麼這些年她算什麼呢?他們人前恩愛的模樣又算什麼呢?
「黎黎,你去哪兒?回來。」沈安林臉色一變,上前想抓住蘇黎黎的手。
蘇黎黎厭惡地一口氣衝到門口。
「媽,你讓我在她面前抬不起頭,你把我一直以為的幸福徹底碾碎,你怎麼能那麼殘忍。」蘇黎黎吼叫著,轉身衝出家門。
在蘇念安面前,蘇黎黎一直覺得無比優越,她有父母疼,有幸福的家庭,而蘇念安沒有,同樣一個父親,卻只有她一個人享受到父愛,而蘇念安則被完全遺忘在世界某個角落。蘇黎黎一直覺得自己比蘇念安優越,也一直理所當然地認為蘇念安的東西就該是她蘇黎黎的。
然而此時此刻,蘇黎黎覺得自己就像個跳樑小丑,也許蘇念安早就已經在心裡鄙夷唾棄她,只有她像個無知的傻子,在蘇念安面前炫耀著自己所謂的驕傲和優越,卻不知道原來自己的父母竟是殺人兇手。
3
午夜靜謐的街頭,昏黃的路燈漾著淡淡的水汽,升騰起一溜煙白霧。偶爾汽車發出刺耳的剎車聲,似乎要將沉睡著的人們從睡夢中揪出來。
蘇黎黎無處可去,最終停在顧西洛的公寓門口。如果說這個城市還有誰能讓她留戀,那麼除了顧西洛再無他人。事實上除了父母,她根本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
按了門鈴,耐心地等在門口。出乎蘇黎黎的意料,門很快被打開,顧西洛穿戴整齊,還沒有睡下,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眉頭習慣性地微蹙。
「我沒地方可以去,不介意收留我一個晚上吧?」她似開玩笑的口吻,不是沒在這裡留宿過,自從顧西洛和蘇念安分開后,她雖千方百計地接近顧西洛,可這個男人的心如磐石一般堅硬,每次即使她耍無賴留在這裡,他也絕不碰她一下。對他來說她只是個可有可無的陌生人。
顧西洛堵在門口,並沒有要讓蘇黎黎進門的意思,俊朗的臉頰蒙著一層陰影,冷聲道:「不方便,請你立刻離開。」
很難想象這話會從向來紳士的顧西洛口中說出,蘇黎黎知道顧西洛這個人,就算再討厭,也絕不會在這個時間段讓一個來找他的女人立刻離開。她頓時意識到了什麼,視線猛地向燈光柔和的屋內掃去,渾身血液瞬間冰冷。
皮質沙發上,蘇念安安靜地閉眼躺在那裡,臉上異樣的紅暈,和著橘黃色的燈光,交織成一幅溫暖柔和的畫面。睡著的蘇念安一臉孩子氣,少了清醒時眉宇間的倔犟和防備,讓人忍不住想要疼惜。
「這就是你讓我立刻離開的原因?」
顧西洛眯起眼,臉上已經露出明顯不悅,「你似乎並不是我什麼人,是誰給你權利用這樣的口氣跟我說話?」
「顧西洛,我喜歡你,我比蘇念安更喜歡你。」
「所以呢?」聲音更冷,顧西洛身上已經隱隱透出危險,「你喜歡我,那是你的事,和我又有什麼關係?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女人喜歡我,難道我都要喜歡嗎?」
「你……」蘇黎黎後退一步,覺得今天的顧西洛有些不一樣。
「蘇黎黎,別再挑戰我的耐心,也別再出現在蘇念安面前,你知道我的底線,一旦觸及,我絕不輕饒。」這才是真實的顧西洛,冷冽,果決,認定是自己的東西無論如何都要好好保存,絕不允許他人蓄意破壞。縱然他對蘇念安有怨有恨,卻不代表別人可以隨意損壞他收藏的珍品。他冷哼一聲,不留情面地把蘇黎黎關在門外。
蘇黎黎當然知道顧西洛所謂的底線是什麼,但凡觸及蘇念安,他的神經便會立刻高度緊張,張揚肆意的顧西洛被一個女人吃得死死的,而那個女人根本不領他的情。蘇黎黎在黑暗中忽然笑了起來,誰說愛上顧西洛的女人最可悲,最可悲的是被顧西洛愛上的女人才對。
那種想得不能得的悲哀,不管是顧西洛還是蘇念安,都已經品嘗得夠深夠徹底了。
柔和的燈光打在客廳內的兩人身上。顧西洛盤坐在地毯上端詳著沙發上因醉酒而熟睡的人。依舊是他所熟悉的眉眼,微微抖動的睫毛,小巧的鼻樑,還有櫻桃般誘人的小嘴。顧西洛忍不住上前觸碰她柔軟的唇,一開始是淺嘗,隨著她若有若無的回應,他漸漸加深了這個吻,舌頭長驅直入和她的糾纏在一起,滿嘴的酒氣帶著她身上獨有的清香,一波波襲擊著顧西洛的理智。
顧西洛離開她的唇畔,濕吻一路向下,咬住她白潤的耳垂細細啃噬,在脖子上留下淺淺淡淡的嫣紅。感覺身下的人似乎微顫,卻並未醒來。他忍不住想要更多,然而終究只在她鎖骨處輕輕一吮,生生抬起頭來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這個女人一直是他渴望著的,從十七歲到二十七歲的十年間,他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她的思念,當思念成殤,他要拿什麼來拯救自己那顆無法再完整的心?
顧西洛覺得自己著了魔,而蘇念安就是他的魔障,看不到她,他會發瘋一樣地想她。他像個小偷似的跟在她身後,看到她醉倒在酒吧又氣又心疼。只有在這個時候,蘇念安才是完全屬於他的,他才能從她舒展開來的眉心裡偶爾看到當年那個小女孩的點點蹤跡。可是這樣,終究是自欺欺人,他嘆息一聲,冰涼的指尖沿著她的輪廓輕輕摩挲。
念安,假裝不愛你,和假裝你愛我,究竟哪樣更殘忍一點?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死角,自己走不出來,別人也闖不進去,而顧西洛的死角就是蘇念安。他也終於相信,時間再也回不到開始的時候,他和她初識時那段無知無畏的溫暖光陰。
宿醉的後果便是蘇念安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她一邊眯著眼睛觀察眼前陌生的公寓,一邊在心裡回想昨夜發生的事情,酒吧,喝醉,然後就不省人事了。她一直自認為是個極為克制的人,可終究也沒能控制住自己的頹勢。
感覺到一道冰冷的目光打在自己身上,蘇念安憑著感覺回頭,身體驀地一僵。
顧西洛靠在玻璃門邊上,初晨的陽光打在他身上暈起一團光輝,挺拔的身影充滿誘惑,看得蘇念安忍不住想擁抱他。她還記得他懷抱的溫暖,堅實的肩膀寬闊而安全,每次都能掃去她心裡的陰霾。
可如今,他們兩個人咫尺天涯,連最簡單的問候都成了最奢侈的事情。她不知道,她的刻意隱瞞,她的假裝失憶,在顧西洛心裡便是背叛,從小被全世界背棄的人,承受不住欺騙和漠然,尤其那是被他所珍視的人,他恨不得掏心掏肺,把全世界所有最好的都塞進她懷裡。
她低著頭,心跳快得要跳出嗓子口。
「別再喝醉,不會每次都那麼剛巧碰上我。」顧西洛的聲音有些沙啞,也許是一夜未眠的緣故,眼瞼下有一層淡淡的陰影,眉頭輕微地蹙著,極力提醒自己同她保持距離。
蘇念安肩膀一抖,「嗯」了一聲,她意識到自己該離開了,可這空氣里還有顧西洛的味道,她捨不得。自他說放手以後,她只能在夢裡見到這個男人,夢裡的他每次面容模糊,總背對著她不肯看她。她想那是因為他還怨她。
「Cris,對不起。」她認真地說,鼓起勇氣去看他的眼睛。
顧西洛半眯著眼睛似要把她看得徹底,眉梢處印著幾許光輝,削去他獨有的孤傲冷漠。
他淡淡一笑,忍不住打趣道:「你對不起我什麼?」
「我……」蘇念安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的恐慌,「我不是有意隱瞞你,你知道那個時候,全世界的人都放棄我了,除了假裝忘記,我真的別無選擇……有好幾次我想告訴你實情,可我又害怕,我不確定你是不是真的還記得那時還是孩子的我,我……」
她慌亂地解釋,越急越沒有章法,這一點也不像平常的她。
還是顧西洛打斷了她的聲音,他走過去挨著蘇念安坐下,修長的手指撫過她的額頭,拂去散亂的劉海,被他觸碰到的每一寸肌膚都麻得讓她戰慄,原來她根本抵抗不了他的溫柔,從前到現在,從未改變。
「念安,你認為像我這樣一個男人,如果不是對從前的回憶過於留戀,會閑到在大馬路上隨便撿一個女孩子回家養著?如果不是我對從前的你還念念不忘,會每天無論多晚都要回家過夜?如果不是我對你太在乎,你能過得這麼逍遙?次次都輕易傷到我?」她分明看到他眼裡深刻的沉痛,那是一種失望,惆悵,更多的是心冷。
她的確沒有想過,沒有想過如顧西洛這般冷漠驕傲的男人怎會隨意在大街上與人搭訕,也沒想過一向不恪守原則作風隨意的他為何無論多晚都堅持回家過夜,第二天與她一同用餐。過去,是她把自己包裹得太嚴實,而忘了看看身邊的他做出了怎樣的努力。
如果……如果當時她肯放下心裡的戒備,好好看著這個男人,那麼也許她早已能夠得到現如今心裡所奢求的幸福。
「念安,我喜歡著的女孩,她有明媚的笑容,眉眼間陽光溫暖,她單純地相信每一個人並堅持對任何人好,她始終相信這個世上好人總比壞人多,明明生活拮据卻堅持買粥給需要的人喝,會不計回報地照顧素不相識的老人並真心待他好。這個女孩從我十七歲那年住進我心底,到現在整整十年,深埋於心,從沒遺忘。我那時想,就算你忘記了又如何,只要我堅持對你好,堅持把你留在身邊,總有一天你會想起來的。哪怕需要十年,或者二十年,都沒關係,我相信你我都等得起,可是我居然忘了,時間是最殘忍的東西,它能讓你遺忘,同樣也能讓你逃離。」
蘇念安的眼眶漸漸泛紅,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下來滴在手背上,她貪婪地望著他,像要把他的面貌深深記進心裡。
對不起顧西洛,我那時不知道原來你這麼苦,我不知道原來還有人比我更苦。
「甚至在你避我如蛇蠍離開我的那段日子,我還是時不時問自己,如果我就這麼一年一年地愛下去,是不是就成了你的一輩子。蘇念安,你告訴我,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很傻?」
蘇念安淚流滿面,哽咽地拚命搖頭。她從來沒有奢望過有這樣一個男人對自己用情如此,她連自己都不愛了,何德何能被別人深愛?
顧西洛攥緊了拳頭,目光始終沒有停留在身邊的人身上,他仰頭靠在沙發背上冷嗤一聲,「假如我不需要愛情,或者對你的在意能夠少那麼一點點,我想我永遠不會低下驕傲的頭顱。」
S市喧囂的街道,車子揚起塵埃,孩子們的嬉笑像對蘇念安的嘲諷。她緊緊抱住自己,只想找個安全的地方把自己隱匿起來。就算陽光再熱烈,也溫暖不了她寒冰一般的心。
原來世界上最心痛的事,並不是你冷漠地說已經不在意,而是你放手了,我卻深刻地留在遺憾里不能忘記,就算痛徹心扉也無法放聲痛哭。
離開前顧西洛最後對她說:「我一直在找當年那個純凈的女孩,找了十年,我想念她。蘇念安,你把她還給我,好不好?」
她哭著落荒而逃,無論怎麼擦拭都無法阻止眼淚停下。她絕望地發現,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經失去了和他說再見的機會,而她如此畏懼,怕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記憶里的美好,終將只能成為蒼白的回憶。
她也想就那樣捨棄一切追隨他而去,把所有他想要的都給他。可明明發生過的事情,讓她如何當做從未發生?被最親的親人背叛拋棄之後,她又如何再去找回當初的單純善良?那些單純那些善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當年還是孩子的她有多麼愚蠢,她好不容易為自己鑄造了一座堅不可摧的城堡,又怎麼還能讓它再輕易地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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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的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可以為愛情死,其實愛情死不了人,它只會在你最疼的地方紮上一針,然後我們欲哭無淚,我們輾轉反側,我們久病成醫,我們百鍊成鋼,從此我們再也不相信愛情。
十三歲的時候,蘇念安遇到顧西洛。那時還是孩子的她不懂為什麼長得那樣好看的哥哥會一臉冰霜,後來她想到媽媽曾經說的,不快樂的人臉上沒有表情。她篤定他一定不快樂,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她就有一種莫名的衝動:她想給他快樂。
可快樂是個什麼東西?
她買粥給他喝,講故事給他聽,替他按摩跑腿,陪在他身邊逗他開心,儘管冷漠如他,最後終於還是沒有防備地朝她露出笑容。
她覺得他笑起來真好看,於是越發喜歡看他笑的樣子。她住的地方其實離醫院很遠,可孩子時候的堅持總是帶著一點固執,她堅持每天去醫院看他,陪他說話,有時候困了就趴在他身邊睡覺,每次醒來時都能看到他也正認真地看著自己。她不知道那是怎樣的感情,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很喜歡他看她,那種好像全世界就只有她一個人的感覺。
突然有一天,美夢忽然破滅。就如同時針指向十二點,而灰姑娘終究只是灰姑娘。她弄丟了笑起來十分漂亮的顧西洛。她拚命地找他,跑遍曼徹斯特冰冷的街頭,最後跌坐在車站的台階上大哭起來。孩子的無助和彷徨,在那時深深扎進她心裡,她才終於意識到,朝夕相處了一個月之久的大哥哥真的不見了,並且她和他再也不會相見。
一個月後,那樣的想法被印證。她被爸爸派來的人帶回國,參加媽媽的喪禮。十三歲的年紀,已經知道死亡意味著什麼。
她無法相信,溫柔善良的媽媽居然會突然死去,她死死拽著媽媽早已冰冷的手不肯放,大聲咆哮喘息,最後昏死在親戚們的指指點點中。
醒來的時候媽媽已經入葬,她一個人待在自己的小房間里不肯邁出一步。過了兩個月,爸爸的新妻子進門,這個家再也沒有了她的容身之地。爸爸不喜歡她,從小她就知道,爸媽的感情並不好,媽媽總是委曲求全,在爸爸不在的時候終日以淚洗面。就連把她送出國,也是爸爸執意堅持的,媽媽心裡縱然捨不得,可為了這個家她早已習慣了忍氣吞聲。
她從來沒有怪過媽媽,真的。十三歲的她很懂事,只要媽媽能幸福,就算她孤身一人在國外,又有什麼關係?可母女倆的委曲求全,最後換來的卻是媽媽冰冷的屍體和爸爸更加冷漠的對待。新媽媽對她不好也不壞,始終隔著一層肚皮,防備自然是少不了的。
就是在那時,十三歲的蘇念安患上了輕度抑鬱症,直到十八歲車禍之後才被徹底治好。
眼睛忽然被一隻手掌覆蓋住,暖意流遍血液,熟悉的百合花香,屬於秦薇特有的味道。蘇念安從記憶里醒來,額頭冷汗涔涔。她已經很少去回憶那段時間的往事,有些事絕口不提,所以可以自欺欺人,假裝早已忘記。
她耷拉著腦袋,獃滯片刻。
「蘇念安,你在折磨你自己。」秦薇叉腰站在她面前,柳眉微蹙,年輕的臉蛋朝氣蓬勃,讓她打心眼裡嫉妒。
「我哪有。」越心虛,聲音越是小了起來。
秦薇一屁股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攬過她,「你打算窩在家裡多久?外面翻了天了你知不知道?我說你什麼時候能學會不那麼龜頭龜腦,面對現實很難嗎?」
面對不難,可是承認過去很難。蘇念安歪著身子看她,不明白她口中翻了天是什麼意思。那夜宿醉之後,她只不過在家待了五天,隔絕了與外界所有的聯繫。
有時候她會抱著膝蓋發獃,夜半寂靜時大口大口喝冰水。她想他,很想很想,又很疼很疼。想得她疼得彎下了腰低聲抽泣,只有在那個時候她才能縱容自己哭泣,才能賦予自己肆意的權力。
秦薇躊躇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聽說你爸那公司起死回生了。」
蘇念安呼吸一滯,瞬間呆愣,而後才笑道:「那不是很好,那是他一輩子的心血,能保住自然再好不過。」
「念安你不用隱瞞,其實你知道是誰在打擊你爸對不對?你說實話,看你爸處在絕望邊緣你心裡是什麼感覺?」
「沒什麼感覺。」她淡淡回應,起身為自己倒了杯冰水。胃裡火辣辣的難受,她需要平復內心的急躁和無處可逃的心慌。
秦薇緊追不捨,一雙眼睛死死盯著蘇念安,「是你外公對吧?念安你知道是你外公,你也知道你爸現在這個境地,只要你外公說一句話就能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玻璃碎裂聲突兀響起,秦薇不再做聲,她看到蘇念安臉色煞白,嘴唇還死咬著,最後對她說:「我外公要是真有那麼大能耐,當初我媽就不會死得這麼不明不白。我知道秦薇你在想什麼,你唾棄像我外公這樣仗勢欺人的人,可你有沒有想過,那人是罪有應得,就算他今天被抓去坐牢,或者槍斃,我也絕不會為他流一滴眼淚。我沒有幫我外公一起對付他,就已經很對得起他了。」
蘇念安口中的那人,自然是父親蘇成博。她知道外公在對付他,她不參與,亦不反對,這些年,她早已忘了當初的怨恨。如果她還怨恨他,說明她還在意他。而她一點也不想去在意他,她希望生命里從此再也沒有父親這個稱呼,沒有蘇成博這個人的存在。
秦薇低低道了歉,「你爸那公司,其實根本堅持不了多久,頂多再有半天就要宣告破產,法院也發了傳票準備沒收你們家那座大宅。可昨天晚上忽然有人答應注資,資金第二天就到賬了,還收購了蘇氏百分之五十六的股權。你爸雖然還是老總,可最大的股東已經易主了,那個幕後神秘人才是現在蘇氏最大的老闆。你說奇不奇怪?」
「興許是他從前生意上的朋友。」
「你爸如果還有這樣的朋友可以依靠,至於等到法院傳票?至於等到這最後時刻?」
見蘇念安沉默,秦薇也頗有自討沒趣的感覺,悻悻閉了嘴。自從回國后,蘇念安越發沉默了,從前是懶得說話,現在是壓根不愛說話,她有時會擔心蘇念安是不是又回到了十三歲時那種輕度抑鬱症的階段。
有些回憶並不適合長時間藏在心裡,那隻會一點點腐蝕自己的內心,讓自己再也無法從過去掙脫出來。所以秦薇才會希望蘇念安能徹底從那段不愉快里走出來,蘇念安連眉梢都帶笑的時光彷彿仍在昨天,而身邊這個漠然的女孩,讓她這樣陌生。
如今的蘇念安變得難以讓人看透,眉宇間多了幾分漠然,清冽的眸子波光分明,尖銳得直刺人心。這不是讓人熟悉的蘇念安。
許尚陽打電話約蘇念安喝下午茶,秦薇的目光有片刻猶豫,頓時方寸大亂,匆匆告別離開。我們總是喜歡用雙重標準去看待別人,可以對別人仁慈,卻不能對自己殘忍。可以義正詞嚴地開導別人,卻把同樣的自己鎖在門內不願出來。所以秦薇可以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勸慰蘇念安,卻無法讓自己真正釋然。
畢竟那個男人,她曾經真心實意地愛了三年,用這一生全部的熱情追逐過。受了傷,只懂自己舔舐,逃得遠遠的,再也不願意碰觸那些是非。
她承認,她和蘇念安一樣,在面對感情時都是膽小鬼,懦弱無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