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世道弄人
燭影輕搖,映照著兩人的麵孔。
“我現在竟是有些羨慕墨涯了。”蘇暮淺笑著,晃動的燭影在他的麵容上跳動著光芒,他出神地盯著麵前方才上好的小菜,此刻竟是沒了胃口,那銅牌擺放在桌麵上。
葉夕見他有些自言自語的意味,捏著箸抬手就夾了塊東西送入嘴裏,哪裏還有什麽大家閨秀一宮之主的樣子?
嘴上嚼著東西,眸子卻還是打量著蘇暮,見他麵容上竟是出現了一些淡淡的滄然,來不及多加細嚼,葉夕連忙吞下口中的吃食,“何出此言?”
“從此除了一身塵土,再無牽掛。”白衣的少俠這樣輕歎,搖搖頭,抬起麵容朝葉夕道,“方才也不曾問那幾人何時何地有這大比。”
極為迅速地掠過這個話題,蘇暮卻還是從前習慣的那樣,在露出心中柔軟之地的一小部分後又再巧妙地隱藏起來。
葉夕擱下箸,恍然,“也是!到時錯過了又是憾事!”
說罷自顧自地就發出些難耐的長籲短歎,一副蔫氣的模樣。
蘇暮看著著實好笑,抿著唇卻也不打擾,等到對方該埋怨的都埋怨了,該遺憾的都遺憾了,這才不輕不重地緩聲道,“不如早些休息,明日早早趕路。”
葉夕的眸子圓了,“你卻如何得知在何處?”話一出口,卻是想到了什麽,頓時恍然大悟,麵上添上一份喜氣,“我都忘了,這一路可不是有些趕路的麽,隨便找上一個一問便知!”
蘇暮笑,“我還以為你要猜都城洛陽。”
葉夕有些不服氣,露出一副精明的模樣,“別以為我不知道,洛陽乃是都城,這不過是一個小小豫州的選拔,再是重要卻也弄不到都城辦去。”
皇城意味著什麽,她一清二楚。俗話說江湖與政權向來是不搭界,就算是那掌權者再無知也不可能真弄上一群當今武林的新秀去皇城大鬧一番,眼下這種關鍵時刻,這可不是自討苦吃麽?
說是她素日不願學習些治理之策,可這些基本的卻也還是懂上些的。
這話說的蘇暮又笑起來,卻是不說話,隻是眯著眼望著中氣十足的少女淺笑。
“你笑什麽?”這種淺笑讓他聯想到另外一個總是清清淺淺露出這種笑意的人,葉夕本能地覺得有什麽奇妙的含義,當下就出聲道。
“沒。”他搖搖頭,收斂了唇邊的笑,“早些休息吧。”
他看著眼前的少女,在搖曳的燭光的映襯下,竟是生成一股朦朧的熟悉感,像是很久以前喝的一場酒,如今想起來滿是回味。
目光迷離。
人若是有前世今生,那必定是要花去幾生幾世的糾纏與癡念才能換得這一世的相識相知。
恍惚間,他想,他們是不是也已經有了幾世的醞釀鋪墊了呢?
這些當然都無從得知,也許隻是他一時的貪念產生的幻想。
一夜的寂靜,晨時再見到的時候,卻還是昨日白日的模樣。
他眯著眼跟在前麵躍動地歡快,踩著靴子跑來跑去快活地很的葉夕身後,心中隱隱有種怡然自得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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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境
他從秋秋那裏出來,順道而行,再次遇見了交付旨意回程的幹將。
彼時幹將已然換了一身著裝,一身朝拜的華服更是顯得氣質卓然,見著他提著酒壺迎麵過來,也是吃了一驚。
目光忍不住地上下打量,隨後才疑惑道,“你不是不常出山的麽?”記憶中,眼前這個人出山的遊行萬年來也就那一次,還是難得不曾帶著酒壺空手走出去,又扛了棵梅回來的那一次。
長樂眯著眼睛,搖了搖手中的酒壺,“討酒除外。”
幹將露出吃驚的表情,一時是被他這樣的坦然震驚了,吞吐了好一會兒才口是心非地讚道,“厲害!”又指著長樂手中隱隱飄香的酒壺,吸了吸鼻子,“好酒。”
本來長樂還沒有什麽特別出色的表情,聽見對方誇讚了一句酒後頓時來了精神,眸中都放出了光彩。
果然,誇讚他人,竟是不如誇讚他酒。
兩人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會兒。
長樂道,“你還不走?”
幹將:“……不急。”
長樂:“唔,天那邊?”
幹將咳嗽一聲,特意晃蕩了兩下身上朝拜的華服,“方才已經麵見完畢,登記到冊卻也沒有我的事,我便回來了。”
長樂低頭沉思片刻,後又拍了拍對方的肩,“唔辛苦了。”
“……”幹將被他這樣不鹹不淡地說著,差點是咬碎一口牙。但是心頭細細想來卻也是符合他一貫的風格,頓時有些語塞,一時也是不知道該如何對話下去了。
而對麵的長樂卻也是不說話,就像是猜透了他的難處,正露出淡淡的麵容淡淡地看著他,似乎就在等他開口。
幹將本來並沒有什麽事要說,要知道神仙間從來都是獨來獨往,不熟 的遇見了也就是互相拜個禮,熟的見了也就問個好。
他與長樂本也算是舊相識,也懂得些彼此的底細。如今又是多了一事,雖然都是心知肚明,隻是知道的越多,此時正是愈加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
此時氣氛尷尬,幹將不得不尋些話題來講。
本來確實是沒什麽好說的,隻是這樣壓榨一番後,他卻覺得心中無論如何就是有件事不明白了。
“你那凡世的……”幹將打量著長樂的神色,吞吐著,見對方麵色如常這才繼續下去,“將來該是如何?”
長樂淺笑,“哪有什麽將來不將來。”
“你心裏,那凡人是什麽?”既然已經打開了這個話口,幹將也就幹脆一鼓作氣地問下去。不怪他多管閑事,這件事實在是太過奇異,卻是他為仙這麽多年以來頭一次遇到。
他不清楚那凡人是與這仙人長樂共享了些什麽,若是不得善終,必然是逆轉天意的事。
就單說若是連記憶都共享了,這對長樂或是那凡人都不是好事,莫名所多出來的不屬於自己的部分,日後必然會影響自身所存在的個體,在天道輪回中便是不被允許的存在。
這其中的後果卻是他不敢相象的,所以,要問便要問個清楚。
長樂不為所動,並不管幹將這一刻心裏所想的九曲十八彎,隻是單純直白道,“便是個凡人而已。”
“不,他不是凡人,他是你衍生出的新個體。”幹將搖搖頭,直接揭露出根本之意。
這些問題上不是長樂想怎麽回答便是什麽的。那個凡人是從長樂的元神中分割而出,在凡世有了自己的發展,所以那人既是長樂,卻又是他自己。
仿佛是猜到了對方要說些什麽,長樂抿了抿唇,有些難耐口中的幹澀,此刻十分想灌上一口酒,“你說什麽便是什麽了。”
說罷,眸子便暗搓搓地失了神。
他自己也不是沒想過這些問題,可是以後的事自然以後再說,當初做這件事的時候,他就不曾想過後路。
蘇暮也好,他也好。
他心裏清楚他們完全不一樣,不隻是說個體的區別,還有其他千萬種分別。
比如,蘇暮可以給的,他不能給。
凡世的那個蘇暮從此會一心愛上小梅,可是他很清楚自己的想要的是什麽。
千難萬險,轉世輪回。
玉瓊。
仙境的那個長樂的所作所為,不過是想再見她一眼,哪怕從此變成不能再愛她的模樣。
所以他可以心會愧疚,卻不會停下自己的步伐。
最近他時常可以看到些凡世的景象,卻也不知道是為何,隻是這般的親臨現場對確認小梅的安危很是有用。
“據我所知,分離元神魂魄,必然還會附著一些神識。”幹將搖搖頭,惋惜狀,“我不相信你不知道,就算你是造出了一個凡人,你卻也能憑借那點神識感知一些東西,我說的沒錯嗎?”
沉默。
片刻過後,長樂露出他那副招牌的笑,終於是忍不住切開壺口,朱唇對著窄口,硬生生灌了一口,“再怎麽我都是長樂,不會成為那個凡人,再怎麽樣他也是個凡人,他不會成為我。”
幹將看著長樂,希望能從那張滴水不漏保持良好的麵容上看出些什麽——但是沒有,其實也不奇怪,他萬年來從來沒有看透過這個人,他的一悲一喜,總是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深到常人觸碰不到。
“我知道了,”幹將垂眸,工整地做了禮,“我今日可是什麽都沒有說,也什麽都沒有聽。”
長樂頷首,“有勞了。”
幹將漸行漸遠,回望一眼漸漸飄散在層層仙氣中的那道白色身形,心頭不隻是什麽滋味。
卻說是世道弄人吧?
他幹將侍奉‘天’,又與長樂交好,處在這般尷尬的位置,卻是知道了這麽多著實重要的事實——那些觸碰不得的禁忌,那些觸碰不得的過去,還有那個觸碰不得的過去的人。
而長樂生於天,長於天,受製於天,如今卻偏偏要做些與天違抗的事情來。
這能說不是世事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