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樽前堪笑話輕食(上)
林世卿瞥了瞥孟驚羽神色,心中暗嘆:杜勤終究做的不夠圓滑。
剛入城的幾日,孟驚羽一直忙於接手清平郡原駐守軍城防和日常軍務政務,因為無人傷亡,他就沒有立刻著手看顧火災救濟一事,想著穩定局勢再行處理也不遲。
就在這個時候,杜勤搶先以「兒子喜愛賞燈的不良嗜好導致城池被攻陷」為由,救濟了所有在火災中受到損失的百姓。
這下子,不僅堵住了城中民眾的嘴,而且這樣大方的認下來自己的罪過,反倒是間接的給自己洗了白。杜家在清平郡的地位也是更上一層樓。
而若是孟驚羽做的這事,那這結果只怕就要換成百姓夾道歡迎皇子回朝了。
杜勤和孟驚羽搶活干,孟驚羽心裡能爽就怪了。
「那夜的火看似極大,但實際城中所受損失卻不大。救濟的米糧銀錢雖不多,可主帥挪了軍糧軍銀來做他用,總歸沒有這樣平淡帶過了的好些。而且軍中儲備總是越多越好,至少看著數字都能夠穩定軍心,讓兵將們安心打仗。」林世卿隨著孟驚羽的腳步路過了杜勤府邸,仰頭看向身側的人,淡淡的開口勸慰。
林世卿這樣說話自然是有自己的企圖,杜勤畢竟是自己的人,他這番接濟災民銀錢的作為雖是自作主張,稱不上有多聰明,可總不能讓清平分舵就這麼被他連累了去。他在孟驚羽這裡點起的火,自己還是要負責滅了的。之前自己冒替杜羨之的身份在城裡這樣一頓大張旗鼓的造謠生事,他若不懷疑自己才是怪事。所以自己不維護一下杜勤反要惹他猜忌,只是這話卻也不能說的太明白了,順坡下驢也得是緩坡,更何況是這麼一位金貴的龍子龍孫。
正在環顧四周的孟驚羽,聽到林世卿的話音「恩」了一聲,剛一低下頭去,晶亮卓然的眸子便觸上了林世卿的柔軟淡漠的眼神。
在男子的眼光來看,林世卿長得並不算高,大約要比孟驚羽矮上個腦袋。從孟驚羽的角度,剛剛好能看到林世卿小巧秀氣的下頜和纖細修長的脖頸。
孟驚羽每次一見到他,心裡總是有一股奇怪的感覺:明明是如女子一般柔弱的身體,眼睛里卻總是籠著輕煙淡幕一般讓他看不清楚,愈發吸引著他想要一探究竟。
正兀自愣著神,他便又聽林世卿道:「冬季是難得的好機會。南方的軍隊適應不了這裡的氣候,即便是不怕齊國趁虛而入,他們也絕不敢輕易調來對付我們。西面的軍隊有我們周國牽制,加上平西將軍和關西候梁軒之間的……殿下自然也不需要擔心。休養生息固然有道理,但是戰事一旦耽擱,殿下的皇兄一派叛黨便極有可能轉去南邊尋找鎮南候曾胥的支持,到時楚國極有可能就會落下一個划江而治的結果。」
孟驚羽聞言緩緩收回目光,玩笑似的說道:「先生說的著實有理,本殿也是這樣想的。不過這明明是我楚國內政,先生卻怎麼好像要比我還要更著急一些?」
林世卿斂下雙眸,彷彿早就料到孟驚羽會有此一問,淡笑答道:「殿下多心了。世卿只是放心不下朝中之事,很難隨軍久呆。所以自是希望殿下能夠快些回朝,也好進行下一步計劃。」
不放心?
不放心什麼?
孟驚羽抿著笑的神情不變:「先生說的是,本殿自然也希望能夠快些各歸各位。只是本殿力有不逮,能有所缺,這一路下來還要多多仰仗先生,便如清平一戰——若非先生這支奇兵孤軍深入,這第一仗,殿下也不會贏得這麼輕巧不是?」
林世卿靜默片刻,孟驚羽在試探他的底線,他如何不知。
這場仗,孟驚羽不僅在和他哥哥打,也是在和他博弈。
「殿下時機掌握的恰到好處,能夠如此順利拿下清平首捷,世卿充其量不過是個出謀劃策的小小軍師,而殿下才是那個真正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人。」
孟驚羽笑意深深,卻並不為其所動,反問一聲:「是嗎?」
林世卿緘口不言。
孟驚羽見他不再回答,笑了笑當先繼續往前走去,林世卿隨後提步跟上。
又過了一會兒,林世卿見天邊遠遠一簇煙花爆開,終於安下心來。
華燈初上時分,孟、林二人才走過大半城池,林世卿見孟驚羽有些疲憊的揉了揉肩膀,知道他這段時間為了儘快熟悉地方軍務政務,幾近事必躬親,日夜辛勞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處理完諸多事務,當下體貼的提醒道:「天色已晚,殿下尚未用膳,世卿也有些餓了,不如明日再繼續,殿下認為呢?」
孟驚羽看了看天色,又打量他一眼,見他的鼻尖已經被凍得紅紅的,回道:「也不急著明兒就繼續。這幾日天寒風涼,正是降溫的時候,等到稍微回暖些再出來也不遲。」
林世卿楞了一下,藏在斗篷里早就被凍得通紅的手又不自覺的搓了搓,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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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都督府燈火通明,孟驚羽房間中布了幾道小菜,二人吃的極為簡單。
林世卿向喜甜食,孟驚羽無甚偏愛,所以基本每次桌上都是甜食為主,咸辣作輔。
今日也是如此。
不過林世卿喜吃甜食卻不挑食,兩人同桌吃飯時林世卿也不會只盯著一盤菜吃,反倒有時會因為和別人在一起而特意少吃或不吃。對於孟驚羽是怎麼看出來他的口味的,他一直就很好奇。一次二人共同用膳時,林世卿便問了出來。
孟驚羽解釋道:「我初見你時,是在原州聚仙樓。那時你和你的兩個侍女一起,桌上點了花籃白菜,翡翠魚丁,胭脂藕片,五絲菜卷。那四道菜里,唯一那道甜食是胭脂藕片,你動的最多;可在緋衣樓的那次偶遇,我同樣點了那道菜,你卻幾乎一口沒動。後來在紹州再和你一同用膳時,我又點了其他幾道同菜系的菜,你卻吃了不少。而後每次用膳時,你只對甜食特殊,同樣的菜或多食或少食,與你在一起久了,自然能猜出來。」
林世卿明白了以後,不禁心中一跳:孟驚羽觀人於微竟已到了這個程度。
他腦中不由又想到,佔了清平鎮后,孟驚羽首先以身作則,帶著軍中幾位有些軍銜俸祿的將軍,縮減衣食用度,剩下來的銀兩雖不多,卻全部用於清平重建。今日更是帶著自己同幾位將領幾近挨家挨戶的撫恤慰問。
他雖沒佔到杜勤及時救濟百姓的那大頭功勞,不過總算也趕上了個尾巴。而且因為重農賤商的政策已經推行了幾百年,身在賤籍的杜勤雖說破了一筆大財才做成了這一樁好事,可還沒有孟驚羽省吃儉用下來投入重建的那不到一百兩銀子的反響大。
而且,加之林世卿之前的建議,孟驚羽以同意之後杜勤在京中設立分店為條件,讓杜勤在施粥放糧、發銀錢補貼時都加上他的名字,總算是大大的扳回一城。
之後有一天,他又去施粥的粥鋪監督了一上午,甚至親自動手了好一陣子,要不是那群百姓見他上來施粥都不大敢接,估計他還會再多摻和一會兒。
諸事堆積,城中百姓對這位仁厚節儉、愛民如子的未來帝王皆是交口稱讚。
孟驚羽這人平常看似雲淡風輕平易近人,說話做事卻嚴密謹慎滴水不漏,更是思慮周全眼光毒辣,最難得的是少有矜貴之氣,體恤民情,愛惜百姓。
林世卿心中暗暗點頭,除了智謀方面稍遜於人,還真不知道還有誰會比孟驚羽更加適合做皇帝,只可惜畢竟自己身在周國,終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孟驚羽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沒有直接點醒,給他夾了些菜,問道:「安銘此人,你可識得?」
林世卿聞言回過神來:「似是見過一面,怎麼了?」
「你對他可有什麼印象?」
「應該是那受降的那日站在最前面的那個吧,」林世卿放下筷子,思索了一下,「頗有幾分傲骨,即便受降,卻難得未有絲毫退縮,亦無讒媚逢迎之意,一旦收服,可堪大用。」
養虺成蛇,縱虎為患。
何況孟驚羽此時不過龍擱淺灘,待他稍整旗鼓,便不難一飛衝天。
林世卿知道自己此刻在做什麼,也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在結結實實的幫孟驚羽豐滿羽翼。可孟驚羽既然有此一言,必定心中有數,不如順著他的意思接下去。
孟驚羽點了點頭道:「你可知,他親自獻上帥印時,對我說了什麼?」
林世卿順著接道:「願聞其詳。」
孟驚羽的眼睛在燭火的照耀下顯得更加明亮:「他說,清平郡所有百姓皆為大楚子民,殿下為君,楚國當逢盛世,天下大治,百姓安康。」
看林世卿默默地點了點頭,孟驚羽又道:「於是我便問,你可是我大楚子民?他說,棄城投降的的安銘不是,可迎回大楚新皇的安銘便是。」
林世卿聽后心下不免有些欣慰,安銘果不負自己所望,作出了對他自己還有對孟驚羽來說最好的選擇。
「你大概也會疑惑,他看到突襲時應對及時得當,卻為什麼會只在這邊塞做個小小的副統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