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洛城瑤芳正當時 (上)
這世上總有一種人,明明和旁人一樣長著一雙耳朵一張嘴,卻總要物盡其用的一點都不肯白瞎自己身上的物件。
陳墨陽就是個典型的例子。
照理說,他這個風流小郎君在京城紮根多年,家族勢力也在京城,他在京城巷陌里跟三教九流稱兄道弟,在京城各處混得風生水起,實在是很說得過去。
可到了這個人生地不熟的洛城,他一邊相見恨晚的鞏固著和王氏父子剛剛建立的深情厚誼,另一邊竟還能跟包打聽似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便不能不讓人拍案叫絕了。
陳墨陽基本在短短几天時間之內就將洛城裡近日裡的趣聞八卦探了個遍——莫說是城東頭新喪的美貌小寡婦喜歡穿什麼樣的兜衣,還是說城西頭無人的老宅幾時幾刻冒了煙鬧了鬼,他都能說得有胳膊有腿的,頭頭是道得跟親眼所見一樣。
連林世卿這個地道的江湖情報勢力未央門的老大看到了都不由暗暗咋舌,心說這樣奇特的人才沒讓未央門攤上真是太可惜了。
而洛城當地每年在清明過去的半個月後都要舉辦的「洛神春祭」,自然也在陳墨陽這個頭號包打聽的打聽範圍之內——這消息不僅在他打聽的範圍之內,而且還是在他打聽範圍之內數一數二重要的大消息。
至少自詡「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風流小郎君陳墨陽是這樣說的。
洛神,又名宓妃,在遠古神話傳說中乃是伏羲氏之女,因迷戀洛河兩岸的美麗景色,降臨人間來到洛城,將諸如狩獵打魚等許多生活技能教與了洛氏族人。
一天,宓妃心情愉悅的彈起琴,其琴聲得黃河河伯所聞。河伯覬覦其美貌,將其擄至洛水。宓妃終日鬱郁,幸得天神夷羿相救,終與其結為夫妻定居洛水,受封洛神。
但凡神話故事總是代表著人們的某種願望,這個洛神的傳說也不例外——別看「洛神春祭」名字起的挺嚴肅,實際上卻是洛城當地有名的「小七夕」。
這一日,洛城全城的女子都會到城外的月老廟來上香祭拜祈求一段好姻緣,而洛城城中只要稍有些名氣的楚館秦樓更會帶著自家畫舫,讓自家的姑娘公子在河上表演才藝,爭奇鬥豔。
最終還會讓洛水兩岸的看官投出最受喜愛的姑娘和公子,封為當年的洛神與夷羿,待得七夕時在湖中給兩岸看官獻上才藝表演。
對於館子里的伶人們來說,無論男女,無論是想傳名於世,還是想脫離苦海,這都是難得的大好機會,現下一個個都卯足了勁準備著這一次的「洛神春祭」。
所以,這聽起來很是嚴肅的「洛神春祭」,在洛城漢子們的口中卻有個很不嚴肅的諢名,叫做「春日賞花會」,卻是再貼切不過。
陳墨陽這個哪裡有熱鬧哪裡就少不了他的傢伙,遇到這樣的風流韻事怎麼可能甘心錯過?剛一打聽到就偷偷摸摸的背著王老先生挑了個月黑風高的地方跟餘下的各位光棍通了氣,然後第一個舉手報了名——這件事,林世卿是不怎麼驚訝的。
韓昱、劉經桓、安銘這幾個常年混跡軍中連個雌性牲口都少見的將軍聽了消息以後,眼巴巴的看著孟驚羽等著陛下准奏,眼中那躍躍欲試的小火苗一竄一竄的——這件事,林世卿也是不怎麼驚訝的。
封子恪無所謂的神情,沈寄寒的不敢輕易回話,包括紈素萬年不變的冰塊臉——林世卿還是不怎麼驚訝的。
但是,一向純良又不多話的王季同聽了消息以後,頂著一張快冒煙了的大紅臉,小眼神一溜一溜的往月汐身上瞄——這件事,林世卿就開始有點驚訝了。
還有,名義上的少爺孟驚羽聽了消息以後,似笑非笑的看了林世卿一眼,然後主動提出要和他一同去月老廟溜達一圈——這件事,林世卿就更匪夷所思了。
要知道,腦子正常,至少眼睛沒出問題的人都能看出來林世卿他是個男子。
於是——
韓昱、劉經桓和安銘這幾人面面相覷,原地傻了。
紈素再一次頂起名為「嫌棄」的表情,別過頭去。
王季同只顧著在那裡害羞的想入非非,沒注意到。
沈寄寒想到之前皇子軍營帳喂血的事,閉緊了嘴。
封子恪、林世卿還有月汐不約而同的,臉色沉了。
唯有孟驚羽和陳墨陽這倆人相視一眼,一齊呲出了兩排快活的小白牙,笑了。
於是——
傻了的更傻了,嫌棄的更嫌棄,沒注意到的還是沒注意到,閉緊了嘴的恨不得鑽進地縫,臉色沉下去的更要往黑里發展。
還好,黑夜裡正在那裡比牙白的兩位終於發現氣氛不太對,見好就收的管住了自己過於明顯的寫了陰謀倆字的大笑臉。
林世卿和月汐都還隱隱記得,陳墨陽之前似乎提過「面首」這兩個字。
的確,暫不提別的,單是說林世卿的長相,便足以蓋過絕大多數的男伶清倌。
可無論是對於陳墨陽說話時在場的林世卿本人,還是對於月汐,甚至對於孟驚羽來說,此前,他們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曾經想過要將「面首」這個詞聯繫到林世卿的身上。
這其中,對於揣著明白裝糊塗的孟驚羽和林世卿來說,有一部分原因是林世卿的女兒身份,但是即便是不知道的月汐,也絕對無法想象林世卿會被一個人豢養在旁,作為一個以色侍人者而存在。
不錯,林世卿長相俊美,線條柔和,所有人第一眼看到他都會覺得他是男生女相,但沒有人會認為他就是女子。包括聲音——林世卿嗓音偶爾會有些低啞,大部分時間卻是圓潤的,可明顯不是女子的聲音。
除了封子恪和晴雪谷少數幾人,沒有人知曉林世卿曾經為這些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陳墨陽是個混不吝的人,便是不熟悉的旁人拿他說一句「面首」或是更過分的話,他大約理都不會理,便是理了大約也只是漫不經心的回敬一句「本公子風流倜儻眾所周知」之類的屁話。
孟驚羽也沒有如何在意,陳墨陽的脾氣他不是不知道,雖有些尷尬,但將這話當個不好笑的玩笑也就過了。
只是用「面首」這個詞說陳墨陽的也就罷了,畢竟陳墨陽的前科和歷史在那兒擺著,便是大張旗鼓的說出去,旁人也頂多說他一聲紈絝。
可「面首」這個詞一旦安到了林世卿的身上,林世卿在不在意另說,月汐卻是有種尤甚於自己被侮辱的憤怒。
她跟隨林世卿太多年了,從小時候自戰場上被公子撿回未央門,到了現在,十數載的時光已在不知名的罅隙中自他們二人身邊悄悄穿行而過。
月汐知道公子不是個好人,甚至可以說公子做的每一件壞事都是壞得淋漓盡致,但卻偏偏沒有一件是獨獨為了他自己。
林世卿近乎是月汐心中的神,在她的眼裡,她的公子就好像是一個符號一般的存在——強大,堅毅,心思縝密,無所不能。不僅僅對於月汐,林世卿同時也是很多人眼中堅不可摧的脊梁骨。
無論前方是鳥語花香還是屍山血海,但凡能引得周國百姓走向樂土,她的公子便從無怨尤徘徊,即便前路是要他一人踽踽獨行風雨如晦,她的公子也照樣能走出一身「瀟瀟君子無掛礙,一蓑煙雨任平生」的閑雅坦蕩來。
但是有人說她的公子是「面首」。
也許公子不在意,可月汐卻是第一次對一個人有了這麼濃重的煞氣,雖然她知道,她不能表現出來。
不過話說回來,陳墨陽說話時除了他自己、孟驚羽和林世卿主僕在場,其他人都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出,也確然算是幸事了,否則估計氣氛只怕要更尷尬。
林世卿在隨行的幾人中要算是最為特殊的一個——不僅僅是因為他是周國左相的身份,更是因為孟驚羽曾經給他們講過的這個看似高居廟堂的左相,一個文臣,領兵打仗曾經真刀真槍打出來的戰績。
對於現在的楚國來說,周國已然是只病虎,雖然二十餘年前曾經將他的尖牙利爪伸向過楚國,雖然時至今日也會時不時的站起來抖一抖毛,但現在已是暮年,只要小心點溫水煮青蛙,周國原本不應是楚國的一合之將。
然而,歷史的長河在翻過一個大浪之前,總會有那麼幾個弄潮的船兒站在風口浪尖上,在大浪拍下來之前拼盡全力尋找讓自己存活下去的倚仗。
這個倚仗可以是聖主,賢臣,良將——無疑,林世卿就是周國那艘船存活下去最大的倚仗,並且也是最值得楚國顧忌的倚仗。
韓昱和劉經桓之前雖不認識林世卿,但身為北疆守將對於年前剛過的清平首捷和玉督關一役,都實在是太熟了。
林世卿這個人,由不得他們不重視。
這幾天相處下來,他們發現這位聲名在外深受敬仰的相爺不僅沒有一絲絲的驕矜氣,反而常常是一副不顯山不露水的笑模樣,對誰都是同一般的好,從不會因為跟誰過分親近而顯得諂媚,也不會因為過分疏遠而顯得冷淡。
由此便更讓他們覺得,這位亦將亦相的年輕公子身上總是帶了那麼幾分神鬼莫測的氣息。
然而,他們陛下的意思,似乎是對這位神鬼莫測的相爺,有意思。
而且,好像還是挺有意思的意思。
這就讓他們幾個——除了心懷不軌的孟驚羽和陳墨陽以外的所有人——都開始揣測不明白他們陛下這話中真實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