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平岡新勝人歸后(上)
這和他們落到照柱崖底的那次喬裝完全不同。
孟驚羽完全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落魄到連站著都需要扶著的,居然是那個風致無雙,在混亂的戰場上仍舊指揮若定、揮斥方遒的林世卿。
他的劍使得那麼好,行雲流水,劍揮時輕如飛騰,劍斬時重若霹雷。
但現在,那隻右手無力地垂在他身側,平常時刻不離身的古劍龍淵老老實實地蜷縮在劍鞘里,無精打采地懸挂在馬鞍邊上。
除了崖底那次,他從沒見過林世卿這樣狼狽的模樣,可那次林世卿還能跑能跳,順路收了個徒弟,兩人尚可結伴而行。
可這次,林世卿在他還不省人事的時候就已經離開了。
他願意相信林世卿能回來,但是他有多願意相信,就有多畏懼等待。
大約也是因為從沒有這樣畏懼過的原因,所以這一個月以來,格外的疼。
無時無刻,隨時隨地——眼睛疼,手疼,心疼……渾身都疼。
常笑站在一旁看著這讓他難以置信的一幕,忽然淚如雨下——透過水霧氤氳的目光,他幾乎不敢直視這個連下馬、站立、行走都要人扶著的、像是下一刻就要死過去的人,他的林先生。
常笑低了頭,目光無意中落在了孟驚羽緊緊攥著的手上,那隻布滿繭子的手此刻正緊緊攥著,血色盡褪、顏色青白,嶙峋的骨節凸起得分明。
名師大將莫自牢,千軍萬馬避白袍。
這一個月間,將齊軍煩得焦頭爛額,滑溜得如同泥鰍一般,在齊國後院縱火還來無影去無蹤、有如天助的輕騎部隊的將領,居然……是這樣一個滿身臟污一臉狼狽的傢伙。
哪裡有白袍?
他怎麼沒有看見?
孟驚羽喉間翻滾幾遭,口唇開了又閉,可始終都只能哆嗦著嘴唇,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四肢像是僵住了,血液也像是停住了——他像是怕觸碰到什麼,又像是怕驚擾到什麼。
他只覺得他的身體忽冷忽熱的,控制不住地打著顫。
初聞林世卿領軍離去深入齊國腹地、獨自面對齊軍時的焦慮、憤怒、擔憂……在見到他的這一刻全部蕩然無存。
一整個月以來的躁鬱煩悶,乍聞淮東平原簡報的寢食難安,失而復得的驚喜交加……在見到他的這一刻全部煙消雲散。
自骨髓深處一寸一寸蔓延至發梢和指尖的細密的顫慄與震動幾乎淹沒了他所有感官——不過頃刻之間,很多個畫面自他腦中流星似的一幅一幅閃過,可最終,他的世界里鋪天蓋地地只剩下了幾個字。那幾個字排山倒海般地向他席捲而來,繼而吞沒了他所有殘存的思緒。
世卿……他的世卿,回來了!
活著……回來了!
「怎麼……還要我這個傷員……咳咳,先過去拜見一下……才肯迎接么?」遠處的人抿了抿嘴,面頰嘗試著抽動了幾次,終於成功勾起了一個差強人意的弧。
那聲音嘶啞得不像話,一句調侃被他說的斷斷續續語不成聲,如同最蹩腳的藝師拉的二胡,聽到耳朵里不僅找不到一點音調,甚是光是聽著,都覺得是像拉著嗓子一般不舒服。
可這句話聽到孟驚羽的耳中卻是時如炸響,時如天籟,黃鐘大呂一般一把震醒了他。
得了令一樣,孟驚羽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前去,站在韓昱面前比量了片刻,繼而利落地從韓昱手中將人接過來,打橫將那人抱到了懷裡。
孟驚羽胳膊一沉,心才跟著慢慢落回原處——好像只有這樣,他才會有些切實的感受。
他低下頭,用力一眨眼,懸在眼眶裡許久的液體才終歸滴到了懷中人的臉上,暈開了一小塊雜色。
孟驚羽的嘴唇仍是哆嗦著的,手臂卻很穩,沒有緊一分也沒有松一分,像是抱著天地間更加珍貴也沒有了的瑰寶——他手中的身體是溫熱的,帶著輕微的震動……那是心跳的聲音!
孟驚羽簡直想把懷裡的人揉進自己的骨血里,讓他再也跑不了!
可孟驚羽雖然沒使勁,但林世卿被他抱起來的時候,還是被他身上的甲胄撞得一陣頭暈目眩,有氣無力地輕哼了一聲,低低咳嗽了兩下,小聲埋怨:「都說了……是傷員,陛下好歹也……咳咳,也輕一些。」
太好了,他還活著!
太好了,他回來了!
孟驚羽想要離他更近些,抱得更緊些,卻在聽了這句話以後一下止住了動作,回過神來,為免顛簸,又像是怕嚇到懷裡的人,壓著步子往大營的方向走去,壓低聲音沖身旁的人吼道:「回營!宣軍醫——不,宣景大夫到帥帳!」
話音落後,他似乎又反應過來了什麼:「安頓好所有生還將士,統計傷亡,待韓昱休整好后,帶他到朕這裡來。」
沿路的將軍親衛和巡營將士瞠目結舌地看著陛下抱著林相回了大營,卻沒人敢搭把手,因為陛下的臉色實在太難看了,像是要吃人——只是心道,陛下當真重視這位相爺。
孟驚羽將林世卿輕輕安置在了床上,剛剛直起身來,整個肩背卻又好像立刻塌了下去,多虧一身鎧甲,才顯得似乎有了些虛虛的支撐。
林世卿在路上時就聽說了越衡郡的現狀,可以說,除了淮東平原的一點意外,他相當於有驚無險地完成了此行全部任務,還買一贈一地留下了一條命,活著回來了,此刻躺到床上只想一頭睡死過去,可剛閉了眼,耳邊卻響起了孟驚羽鎧甲摩擦的嘩啦聲,便睜眼看了過去。
「……驚羽?怎麼了?」
孟驚羽直盯盯地瞅著他,雙眼通紅,話卻好像全部憋在口中,一隻手死死摳進了床沿,另一隻手重重鎚著胸口,半張著口,也不出聲,只一分一分地往裡抽著氣。
林世卿略微不安地看著他,只是身上帶傷,不大能喊得出來,便只能一邊小聲叫他,一邊使勁伸手,想將床邊的小凳推翻,弄出點動靜好叫人進來。
孟驚羽卻猝然抓住了他伸長的手,墊到了自己眼前,兩排小扇子似的睫毛在林世卿的掌心扇了幾個來回,良久,才道:「你是不是……不打算回來了?你決定這麼做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我?」
孟驚羽將自己的手覆在了林世卿的手上,按住了自己的眼睛:「倘若你死了……打算讓我怎麼辦?」
一路風風火火趕過來,剛掀了帳簾一角的景嵐不幸目睹了大半過程,震驚地合上了自己的下巴,默默退出了營帳。
這幾個問題即使林世卿不答,孟驚羽都可以隱約猜出答案,但此情此景下,他還是想聽林世卿親口說出來那個很有可能他不想聽到的答案——但也許不是呢?
又怕又想聽。
「怎麼會不打算回來了?」林世卿小聲道,「我比誰都想活著啊……」
「那我呢?」孟驚羽握緊了他的手,瘦削的下頜和肩頸綳出一個脆弱又鋒利的形容,「因為我受了傷,你就可以什麼招呼都不打地帶著人一走了之么?!我呢?啊?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世卿……那我呢?」
「……考慮過的,」隔了很久,久到孟驚羽以為林世卿會連搪塞都不打算搪塞他一句的時候,林世卿才嘆息著回答道,「只是……我不知道。」
孟驚羽一時愣了。
林世卿把手抽了出來,摸了摸孟驚羽的臉:「瘦了——我考慮過的,但是那個時候沒有那麼多給我考慮出個結果的時間。」
「我不是個好選擇,從前也從來沒想過會有人認真地,或者我會認真地和一個人訂下什麼……那樣的承諾或者約定,」林世卿反覆摸著孟驚羽幾日未曾清理過的胡茬,輕微的摩擦和扎手的觸感帶來些不易察覺的麻癢,字斟句酌地說道,「從很久之前我就以為……我,林世卿,生來死去皆為了這山河表裡,如若完不成這一番心之所系,便絕免不了心未甘意難平……」
林世卿的手指流連到孟驚羽青黑的眼圈上,眉目間透露出些心疼的神色,眼神卻一如既往的清透平靜:「……縱然年壽非永,也不過是時不我待的一記警鐘——該做的,一樣要做。」
「可是……」林世卿猶豫了一下,「我沒想到會有一個你。」
孟驚羽感覺自己的心被重重撞了一下,卻沒接話,緘默片刻,俯身抱住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真臭……」
他呼出來的溫熱氣息直噴到林世卿的脖頸間,弄得林世卿癢極了,只是身上使不上力,不好推他,便一邊縮著脖子一邊笑道:「你起來……」
孟驚羽牢牢窩在他脖頸間不肯動彈:「真好。」
林世卿住了口,聽著孟驚羽隔著層層鐵甲和冬衣的心跳聲,只覺得這一刻格外心安。
孰料少頃后,孟驚羽忽的一下起了身,回頭找到布巾,在水盆中沾了水,挑開林世卿右肩一處破了洞的地方,稍加力氣一撕開,用濕布將那塊臟污擦乾淨,而後一口咬了下去。
孟驚羽咬得不重,也就是一隻小狗向主人撒嬌一般的力度,林世卿將手搭在他的後頸苦笑,忍住肩上透過皮肉的細微的疼痛,剛要說些什麼,卻聽他右肩上牙口不松的那位抽噎著含混說道:「你這個人……當真是可愛到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