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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漾舟信往花間住(上)

  整個永康二年的正月里,楚京堰城滿城是在一片血色的陰霾中度過的——元年年末,永康帝在自南征大營返京途中,於南境轄內被刺,身受重傷,險死還生,因此改道休養,行蹤保密。


  同時,密令調查刺客身份。


  未久,調查結果浮出水面——此番指使及行動竟牽涉朝中九卿之中三位大元及近十世家,而身為南境地頭蛇的鎮南候曾胥則更加首當其衝地躲不開嫌疑。


  一時間,滿朝風聲鶴唳,包括四境軍侯在內,一眾大小官員各自約束府內,由上至下,話都不敢多說一句,唯恐哪一句標點符號沒用對就惹火燒身了。


  為官者沒有全然乾淨的——自己乾淨也沒用,總有人會不擇手段地拖你下水——要麼進,要麼不進,大染缸里,沒法獨善其身。


  世家則更經不起查——無論有沒有那個意思,但既身為世家子,自然是有祖蔭可蔽的,即便如今子弟不爭氣,家族沒落了,但往上論個幾代,照著家譜族譜基本都能引經據典地說出一大段「我家祖上某某為某某帝做了某某事」的光輝事迹。


  這些人,只要想抓,風月場上,巷陌市井,總能抓到那麼幾句忤逆犯上的恣睢之語。


  更遑論那些繁榮至今的大家門閥。


  付家尤為其中佼佼者——當代家主之子佔了御史大夫的公卿之職,捏著天下言官的命脈,主導輿論;而當代家主則佔了大司農卿的位置,握著國庫命脈,捧著陛下的錢袋子。


  隱為世族之首。


  而以這些世族為大半構成的朝內各家關係盤根錯節,一旦徹查,拔出蘿蔔帶出泥的那一連串人事跟此次大逆不道、謀刺聖上的行動究竟有沒有關係,要不要負責,根本說不清楚。


  如此一來,牽連下獄者怕是能填滿京畿附近的全部大牢,還得跟下餃子似的,約莫都得一律幾人一屋才能裝得下。


  大多數世家家主都以為這樣相當於直接跟幾乎滿朝文武對著乾的事,他們那位登基未久的年輕陛下應該沒那個膽。畢竟半朝官員下獄,就等於半朝職能癱瘓,沒有皇帝會將自己腳底下的地方當做屎盆子攪和。


  更何況,天塌了也還有付家那些個高的頂著,怎麼著也輪不著他們。


  但他們料錯了。


  他們這位陛下不僅攪和了,還攪和得目標明確,有條不紊。


  新年元夜之前,孟驚羽發下諭旨,令左相陳宇全權主理此案,御史大夫付顯彬陪審協理,廷尉趙玄澄監理——說是左相陳宇主理,但老丞相暮年喪子,一場大病來勢洶洶,至今都一身病氣地卧床不起,就算是他們能將人挖出來,也絕對審不了案子啊!

  果然,左相大人的告病請罪摺子隔日就快馬加鞭地遞到了陛下的桌上。


  陛下毫無懸念地准了老大人的病假,而後「無奈」且「臨時」地換了個主審和陪審——主審換成了付顯彬,陪審換成了封子恪。


  如此,彷彿只是「迫不得已」地遷就後台關聯錯綜複雜的諸多世家,而不是想要分化世家內部。


  京中世家權貴一看:嘿,正中下懷,好事啊!集體緊張了半天,原來管事的是自己人!


  事實上,他們這麼想也沒什麼錯,除了封子恪和世家暫時還扯不上什麼大關係,連廷尉趙玄澄這直表幾系之內都多與世家有所聯繫,甚至聯姻。


  九族之內,大家都是親戚,能查什麼?

  糊弄糊弄罷了。


  新年元日休沐后,爆竹聲中除的第一批倒霉蛋新鮮出爐了——審出來的都是些有的沒的,跟這個「謀刺陛下」等同於造反的大罪基本沒什麼干係,大多貶官罰俸了事。


  眾人一看:好嘛,雷聲大雨點小,果真如此。


  風聲頓時松下不少,只留下幾家特別心虛的仍在望風而動。


  幾日後,第二批下獄的來了,這回開始露出點意思了——好一部分已經牽扯進了幾家朝內大世族,其中大多是一群初涉官場狗屁事不懂的小孩崽子。


  一個個被關進大獄的時候或者哭爹喊娘,或者大搖大擺,暫不說怕不怕的,但基本都覺得沒什麼大事。


  而後,過了不幾天……街市口的大鍘刀下流了一地的血。


  京中風向頓時變了。


  很快,在眾人的心驚膽戰中,同樣的監獄迎來了第三批住客,經查實后,大部分得到了和第二批人同樣的結局。


  這一批人從入獄到斬首根本沒耗費多久,證據多得沒法不讓人覺得陛下及其安排下的這主理陪審以及監理幾人根本就是有備而來,前後行動協同一致,毫不拖泥帶水,連給雙方行賄受賄活動關係的時間都沒留。


  而這一批人已然超過了世家們可以承受的底線——因為被斬首的都是族中真正的中流砥柱,斬了這些人,即便不連坐,那麼家族沒落便差不多已成定論了。


  滿京華的世家人要瘋了,但是就算真瘋了也沒用——昭武少將軍李季同早就揣著陛下的密旨偷偷出京,等再回來的時候,已經直接拉來了潁川郡郡守蔣全及其下幾萬潁川鎮國軍。


  世家啞火了——不啞火能怎麼樣呢?不是所有人面對披堅執銳的正規軍都能穩住腿肚子,大義凜然地喊出「威武不能屈」的。


  何況那些人本就斬得證據確鑿、理直氣壯。


  當第三批流的血迅速被一批新晉官員盡數堵上了空缺時,鎮南候曾胥正式上交了南境地方軍政大權,退居幕後養老。


  陛下仁厚,准了。


  其後,四境軍侯的最後一點亮光平西侯梁軒獨木難支,自發上書辭官——不過梁軒不老不少,常年沒病沒痛,這時候忽然就病來如山倒實在有點落人話頭,而一方家主歸隱的情操牌也不好打,再說家族長者要麼已經老死了,要麼就折在了他那大侄子孟驚鵬的謀反大案裡面,託辭於孝便也無從著手,理由實在不好找。


  於是呈上去的辭官摺子通篇都是一副十分認慫的口吻,如「臣持兵符鎮我大楚一方,忝居平西侯,然多年未有寸功,力有不逮,望陛下准臣辭官歸野……」云云。


  孟驚羽對待這個被圈禁的兄長的外姓舅舅倒是格外手下留情,這封摺子留中幾日,派人專門安撫后,令其子弟在京領了個閑職,變相准了一半摺子所請,也算不虧待——至少堵住了那些想說他剪除異己,不念舊情的悠悠眾口,又添了一筆德政的讚譽。


  值此,永康帝全程沒有露臉之下,一場疾風驟雨過去,整個朝堂已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正月將過,京中陰雲漸漸淡去,被林世卿召來的常笑已在梨園呆了小半個月。


  常笑從最開始對著一身女裝的林世卿目瞪口呆的孩子樣,到如今在她面前沉著以對的小少年,已而是脫胎換骨了許多。


  事實上,常笑的脫胎換骨並不止於此。


  常笑初初見到林世卿一身女裝打扮時,雖然確然是一副目瞪口呆愕然不已的傻樣,但站有站像、坐有坐像,身體結實了不少,原來那點花拳繡腿偶爾也能拿來和園子里陪練的影衛過幾招——經過南征軍這兩個月的打磨,儼然已是歷過些鐵與血的精氣神了。


  這天清晨,林世卿照舊在對著稻草人指點常笑功夫。


  「……招式不是花把式,戰場殺敵一分力氣也不能浪費——劍不能捅得太深,容易拔不出來。」林世卿扳著常笑的胳膊,將劍收回來一些。


  說著,林世卿出其不意地抻腿一掃,常笑毫無防備之下立刻被掃了一個乾脆利落的大馬趴。


  「下盤不穩,應變不夠,」林世卿搖搖頭,「我根本沒用上多少力氣,但凡你站得夠穩,下盤練得夠堅實,便絕不會這麼輕易地被我一腿掃開。」


  常笑站起來,露出思索的神情,一時竟連拍屁股撣土都忘了,微微抬起下頜看著林世卿——少年個子竄得真是快,拔節似的,沒多久之前還需要抬起頭看她,而今都快能跟她平視了。


  「即便你下盤不穩,也還可以跳起來躲開,可是你沒有。」 林世卿拔出稻草人身上的木劍,拍了拍常笑的小腿,常笑渾身一抖沒有動,「這說明什麼?應變不夠。而應變不夠的根源在哪裡?練習不夠,經驗不夠。」


  常笑點點頭,沉思片刻開口道:「老師是想說,無論是想要功夫練得好,還是想要有足夠的機警反應,都需要聰明的腦袋,紮實的功底和勤奮的練習么?」


  「我不是你老師,別亂叫,」林世卿皺了一下眉頭,「硬功夫面前,聰明沒有用,我也不聰明,但是我不會犯你剛才犯的那種低級錯誤——大多數人看到的也許只是你比旁人多用了幾分傻力氣,沒什麼稀奇的,但是到了關鍵時刻,這幾份傻力氣卻足以讓你比那些所謂的聰明人活得更久一點。」


  常笑神情中看不出什麼被打擊的挫敗:「是,先生。」


  自南征軍回來后,常笑也不知怎麼了,日日都要嘗試喊上林世卿幾聲「老師」,如果林世卿未曾出言制止,他便一直叫著,如果林世卿說了,他便從善如流地跟著改,日日如此,日日被打擊,卻也難得沒見泄氣。


  而今日林世卿的反應卻同往日似乎有所不同,他沉默片刻,忽而道:「若想叫我老師……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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