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3章 樊母密書
說話之間,酒畢,瞫伯道:「小將軍的父親曾救過我部族幾百人的性命,我們時刻不敢忘記。這些日子,我時現頭昏目濁,你們陪小將軍慢慢說話。今日家中,小將軍不必拘於禮。」
樊雲彤起身,幾人送走瞫伯。
又過一會兒,夫人道:「酒差不離了。請到花園中醒醒灑。」
樊雲彤道:「謹聽夫人安排。」
侍女梨花道:「外面在下毛毛細雨。」
夫人道:「幾時下起來的?」
雲彤道:「死都不怕,還怕什毛毛雨,我看正好。」
夢語心想,難道他還會有雨中散步的情趣,暗暗發笑。
此時天尚未黑,夫人與樊雲彤並排緩行,雨很小,幾乎感覺不出來。
夢龍兄妹隨後,不須多用侍從照應,只梨花一人隨行。
一行通過迎花道,到了後花園,只見花園圓門之上有一塊扁,上用巴人圖語寫有「四四花園」四個大字。
雲彤心性還算聰明,雖然只認得兩個相同的數字,但聽說過虎安宮有個著名的四四花園,便道:「這花園名字特別,如何取來?」
夫人道:「裡面有四四十六種花,因此名四四花園」。
雲彤心想:「見過什麼百花園、御花園,沒見過這樣名頭,想必又是喜歡標新立異的夫人所為。」不想細問。
進了圓門,樊雲彤看這花園,雖然不算龐大,卻是與別處不同:各種石山,形狀千般,石山之上,數種名樹,名目繁多,有幾隻小猴兒在亂跳;石山之間,多有鮮花,鳥語蟲鳴,小橋流水,也有嫩綠綠的草叢。
尤其難得的,裡面有十六個小型花台,有的是土台,有的是水池,此乃是夫人依夢中大致記憶而改建,只是不能圓夢中十六種花兒同時開放之境。
有打油詩一首為證:
流水潺潺弄小橋,鳥語喳喳戲叢草。
假山卻有頑猴鬧,真花又無孽蟲擾。
絲雨柔柔潤嫩葉,錦繡簇簇俏枝梢。
羅衣飄飄氣若蘭,難分花妙人更妙。
樊雲彤步幅長,今日只得收縮幅度,陪夫人緩緩行走在花叢里,空氣清新,心情格外舒暢。
雲彤道:「這十六種花兒,有的並不常見,夫人從何處找來花種?有的花並未見有人種過。」
夫人道:「這卻淘了我好大的神。比如鼠姑,就是從枳都家裡取來的,我家裡的鼠姑,也是從城口山來的。我出生鼠姑花盛季了,故有小名鼠姑,姐姐說不好聽,就少有人喊了。」鼠姑,就是牡丹。
雲彤疑道:「城口山?」
「是啊,我祖父有一個愛妾是城口山人,她極喜鼠姑,就去尋了來。桃樹是去大酉宮請來的,其他的,也有費了多少事的。有的本是野生的,還有本地沒有的,托枳都、江州的熟人在其他國里才尋了來,好幾種是移的成樹來。」
夫人說到花園裡的花,很興奮,繼續道:「十六種花樹尋齊,整整用了我好幾年時間,有的花,山上冷了不愛開花,還有的需要水,還要請花匠人來教種養的方法。又過幾年,才收全花粉可制出四四花香粉。
」且還有個怪事,有的該結果的樹,到了這裡,也不結果了,或是山高天冷的緣故。或是離了故土的原因,聽鄧夫子曾講,晏子有過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的說法。」
夢語在後面笑道:「花兒多被母親取來做香了,還結什麼果?」
雲彤也笑,笑完暗想:「這花園裡的花,不知費了虎安宮多少人力、物力、寶物,也只有夫人這樣無所事事的貴婦人才有實力和心思去完成。」不好說出這種話,道:「夫人好有心。」
夫人笑道:「有志者,事竟成。你們習武,也是一樣的道理。」雲彤不得不點了點頭。
一路過去, 月季、荷花正開。
走到開始含苞的桂花前,雲彤停下腳步,想到一個人,暗想:「在這山上,這花不知能不能開得出來?更不知這裡的桂花是不是一個樣。」感覺自己的想法有些好笑。
走到一個小亭子,夫人介紹說稱為「暖雪亭」;不遠又有一個亭子,稱為「無憾亭」,亭名下有幾行字,也是巴人圖語,卻是:
可移夢裡,同花栽,
難得眾花,同日開。
世事原本,多缺憾,
若不求全,且為全。
樊雲彤停步,認球不得,假裝細看,隨後笑道:「這是誰寫的?」
夫人笑道:「這是我學夢中的歌兒胡湊的呢。」
雲彤點頭,夫人又道:「聽說你曾習老子之學,師從何人?」
樊雲彤心想,自己讀書的事,難道母親沒有給夫人講過?不知她是何意,尷尬笑道:「我習武時間尚且不夠 ,因此不曾讀過書。」
夫人笑道:「同夢龍一個樣。」
邊賞景邊說話,多是關於樊雲彤母親和枳都的事,夢龍兄妹插不上話。
又看了幾處景物,夫人道:「走得累了,請去品最好的天尺神茶。」
雲彤道:「聽母親說夫人有間書房,可否到書房一觀?」夢語又暗笑。
夫人心想,他並不讀書,卻提出到書房,且自己並沒有正而八經的書房,當下會意,笑道:「我哪裡會讀什麼書,巴人也沒有幾冊書,有一冊《大荒經》的抄刻本,不過是裝門臉而已。」
《大荒經》,是《山海經》的其中數卷。
夫人對侍女梨花道:「先去書房把茶準備好。」
梨花道:「哪間書房?」
夫人笑道:「你也敢拿我說笑了!能有幾間書房?就是你們稱為書房的休息室,雲彤是我親人,也不避嫌,還是到溫香園。」
幾人出了花園,徑直到夫人寢宮溫香園中配套的休息室,房間不大不小,雅緻整潔。
茶一時便備好,寒暄數句,雲彤道:「母親有書一封。」
夫人說完從袖中取出,夫人接過一個綉包,不急打開,對夢龍兄妹道:「你們出去看看羊肉烤好沒有?」二人識趣,退出茶室。
夫人請樊雲彤隨意取用果品點心,笑道:「這些果子,雖是凡品,卻並不必枳都的差。」
「應是更好。」雲彤隨手拿了一粒號稱千果之王的板栗在手上,並未放入口中。
夫人打開綉包,是絹書一封,不禁想起與樊雲彤母親、永春姐姐當年的閨房情誼,見信如見人,感觸良多,細看那書信,是華夏文字所寫,除了間個間有個符號認識,多數不認識。用虎安山僅有幾個人認識的文字寫書信,簡直與秘信無異了,夫人隱約感覺不太對勁,向門外喊了一聲,令人去請虢昌。
不多時,虢昌到來,接過書,道:「看這字,估計出自在家養老的老大夫蔓芝之手,他是巴人中很少有的讀過書的人,我見過他寫的書信不止一封。」
夫人道:「老大夫年青時也是不安分的,與人相約到齊都去見大世面,不知為何事得罪了當地權貴,被齊國人羅織罪名捉去關在囹圄里,長達三年多,好在後來遇到什麼大赫,才回了家鄉。在囹圄里無所事事,他跟同室的人學的字。蔓大夫與我兩家都有深交,應是姐姐請他代寫。好在姐姐知道虎安山有個虢夫子,不然成天書了。」
雲彤笑道:「正是,母親說是蔓大夫代寫。當年我火燒書房,氣走了彭夫子,老大夫專程跑來跳起腳腳把我罵一通,並說,若是他通老子學說,定要收我為徒,不把我整個半死不活,也要脫一層皮。
「因此,我小時怪他多管閑事,一直有點恨他,又有點怕他。不止我怕他,枳都不少小子都怕他,有一次路上,他碰到鄂越,也教訓起來,鄂越罵他老不死,他順手給鄂越一記耳光,鄂越居然沒躲得過,被打得狂眉狂眼。」
虢昌、夫人皆笑。
虢昌道:「此書大意是這樣的:……半年未見,甚為想念。愚姐當年,初入樊府,好多歡洽,以為有幸;不料上天不佑,無有己出,常以為恨。后幸雲彤從天而降,極有孝道,勝過親生,甚慰姐心。
」愚姐已病入膏肓,陽命蹉跎,本想一了百了,無奈有一心事,寢食難安,思前想後,不得解方,今幸小兒奉王命辦差有隙,故不避俗套,叩達心意:故夫曾對我言:『數公子權力之爭,已成水火之勢,有朝一日或骨肉相殘,彤兒勇武過人,性情火烈,不諳世故,易受蠱惑,若無意參與其間,引來殺身滅氏之禍』。
「將軍臨終前幾日又對我說:『曾有高人指點,言此子命不久長,需柔化其性,以抑其燥。但相淮之言,我常以為他未說透切。聽雲彤其言、觀其行,知絲毫未有進益,如此下去,恐不僅身敗,且連累家族,我誠為憂心,此死難瞑目之事』。
」 姐無所出,唯此子視為至親,如今病深,自知定數難逃,獨不忍此子再遭大劫。無人可負重託,懇求妹妹叼念舊情,勸他趁此良機,隱歸虎安山林,靜心養氣,暫避紛爭,待公室大事既定,再出山不遲。
若妹妹不忘當年枳都山之約,則姐死得更安心也。姐今命如遊絲,隨時將斷,人之將死,其言也哀,素知妹重情重義,故致此書。妹妹大恩,泉下相報!不知何日便當永別,淚如湧泉!
又:幾年前,妹曾送我的四四花香粉,果然神奇,盼能托心腹之人再賜贈少許,隨姐入樞,可慰想念。」
虢昌將書還夫人,夫人道:「多謝,請先回。」
虢昌道:「明白。」
老先生在虎安宮中多年,見是華夏文字所寫的書信,知道夫人不必囑咐要保密。侍衛來送了出去。
夫人對雲彤道:「姐姐的意思很明白,是讓你隱匿身份,留在草原,以防不測。」
樊雲彤泣道:「母親幾次病了,我回家看她,她都說只是著了風寒,頭痛腦熱,小病常有,不必擔心,原來已如此之重,卻從未實話告訴過我。是我不孝!」
「姐姐是怕你擔心。你作何打算?」
樊雲彤收淚道:「母親多慮了。國家用人之際,將士效命之時,大丈夫自當戰死疆場,豈可迴避!」
「若是戰死,也得其所,只怕遭小人暗算。」
「若母親不放心,回去之後,請守邊關,遠離枳都便是。」
「極權之爭,從來殘酷,便是父子兄弟之情也不講。」
「就算如此,也極不妥。再者,我若留在草原,不回枳都,會給虎安山惹下麻煩。」
夫人笑道:「只要你拿定主意,我自有讓枳都方面無話可說的辦法。請再三思。」
「六公子差遣是公,慈母之言是私,公大於私。若不回枳都,為國人不恥。寧死不敢為!」
瞫夫人見他氣宇軒昻,慷慨陳辭,越加稱奇,知勸不動,不再勸說,心中嘆道:「姐姐有兒如此,死有何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