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山 棄徒 莫道涼傳
我從沒想過會在這裡遇見他,這一切讓我變得驚慌,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人忽然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我應該高興,但心中提不起任何一絲心緒,反而視他如仇人,他曾經也算是我的好友。
堂述古鬆開披風,抖落上面的沙土,放在長凳上,反手一揮那座朝著荒漠的大門轟然關上。沒有人去關注沙漠中起了的沙塵暴,似乎他比沙塵暴更加可怕。
一座在沙漠邊緣的客棧,一座土黃的透著蠟黃色的光的大廳,一座本該是西北粗獷刀客聚集的地方走進來一個溫雅的劍客。
燭光忽然變得搖曳,使得大廳更加斑駁。
除卻了外面透進來的嗚嗚的疾風聲,再無其他,猶如棺槨中的安靜。
「嗒」
黑瓷碗磕在胡桃木桌上的聲音,很清脆,在大廳內二十餘名刀客和堂述古的心中炸響。
堂述古冷眉一皺,隨著搖曳的燭光看去,大廳內最深處的角落獨坐著一個人,麻布衣裳,麻布頭巾。
燭光印在他臉上,堂述古看清的剎那間,驚了。
「酒」
那人雙眼沒有焦距,沒有任何反光,他沒把任何人看在眼裡,原本他眼裡有酒,但黑瓷碗里的酒喝完了。
沒人給他上酒。
因為這裡從不允許一名劍客來這,所有人願意看著堂述古而不願意看他。
沉默不了多久,棺槨般的沉靜長不了,總會有夜梟聲。
有人拔刀了。
刀光涼更亮,印在堂述古的眼中,猛然驚醒,卻心悸,認或不認。
「你來這干甚?」
「找人。」
「找誰?」
「該死的人。」
堂述古緩緩坐了下來,左手放在了桌子上,橫貫桌子的是一柄長劍。
二樓中間過道,一個看不清相貌,看不清身形的女子聲音帶著慵懶輕笑著說道:「這是荒漠客棧,你來殺誰?」
堂述古眼中的餘光充斥著整個眼睛,餘光是最深處喝酒的人。
「一月前,有一商隊路過荒漠黑石崗,無人生還。」
那女子看上去身形似乎消瘦,她躲在暗光里,看不清。
「江湖恩怨我不管,殺人去外面殺。」
堂述古身子微微一側,說道:「這裡誰都脫不了干係。」
「噌」
劍出鞘,劍尖入三寸咽喉,血未流。
他身後的刀客,刀太慢,死的時候還是舉刀站著的。
然後刀光大盛!
刀快者不計其數。
而劍似乎更快。
直到周圍動手的八個刀客倒下,靠著牆,帶著斗笠的刀客才起身。
十餘人,眼神比刀光更冷冽。
其中四人,飛掠而來,手中刀鞘錚錚作響,直到臨堂述古一丈之時,悍然出鞘,四刀斬下。
刀氣霸烈,堂述古四周之物盡然碎裂。
一劍御氣,劍氣與刀氣相撞,只不過眼睛一眨,數招過去,五人分開。
堂述古左臂滴血,四人齊齊右臂被傷。
「二十四!」
西北中有一群刀客,名叫二十四,因為有二十四個人。
又有兩名刀客拔刀。
「酒!」
始終充斥在堂述古余光中的那個人,又叫了一聲。
其餘斗笠刀客看向他。
他眼中終於有了一個人,那是離著酒罈最近的斗笠刀客。
「我說酒。」
「死!」
刀客拔刀,燭光熄滅一息而又燃起。
斗笠刀客的刀放在了那個人的脖子上。
但是,刀客死了,一劍封喉,他直直的倒下,眾人皆驚,原來他的手中又一柄劍,八面漢劍。
不出聲,只拔刀,未動手的刀客全沖向了那個人。
那個人眼中終於有了東西,那是劍。
「嗚!」
狂風吹吸而進,隨之而來是一男兩女。
堂述古驚呼一聲。
他的劍要慢了。
那個人的眼中現在沒有了酒,只有一個人,一個黑衣女子。
只不過眼神初交之刻,他們早已看清對方。
大門隨之關上,燭光熄滅的陡然黑暗之中,只有劍聲。
待得眾人看清,那個人已經站在了酒罈邊,他身後只有匐屍十三具,十具二十四人。
他的劍沒有慢。
喝了最後一口酒。
樓上看戲的刀客忍不住出手了。
看不清人影,看不清血濺。
堂述古等四人,看著生死之地。
「他的劍沒有慢。」
隨後趕來的綠衫女子,倒吸著涼氣,原來他們都認識。
「歸一」
平平淡淡的一聲,平平淡淡的入鞘,結果剩下的是凌厲劍氣灌體而入。
他的一身麻衣不染一絲血。
提劍,眼中無人,踏著死屍走向大門。
我在想什麼?我也不知道我此刻該想什麼?他還活著,我知道的只有這四個字,他還活著。他死的時候,他還活著,他活著出現我卻覺得他死了。
直到他和我插肩而過,我才知道,原來他劍沒有慢的原因。他眼中已經沒有我了。
黑衣女子眼神看著前面,看著正前方,他不曾看著她,她也不看他了。
「莫道涼!」
綠衫女子不得不轉過身叫住那個人。
可是他沒停。
直到他走出大門,迎著沙塵暴走遠了。
四人回過神來。
二樓的女人,不言不語,在暗光中一撫手,一道龐然真氣逼得四人出劍。
「看在他的面上,滾吧。」
聽得一聲衣袍作響,女子走了,消失在斑駁的光里,僅剩下的刀客也死在了她的手上,自此除了那四人,客棧再無活人。
「他是誰?」
四人中剩下的男子問道。
堂述古和綠衫女子默然。
黑衣女子,看著再無活人的客棧,坐了下來。
沙塵暴狂卷著殺氣。
被叫做莫道涼的人走在裡面,四周股股殺氣在窺視,刀光割開塵暴,但不敢襲身三尺之內。
一尺之外,看不清人影。
「他們是你以前的朋友?」
「黑衣女子是她。」
漫天塵暴,客棧的那個女人又出現了,出現在莫道涼身旁一尺,並肩行走。
莫道涼的眼神從未變過,看著的只是塵暴的前方,他的眼中當真無人無物。
我也沒想到會再見到她,從那天以後,我讓自己忘了她。所以我的劍更快了,我的眼中更加無人,到如今我的心再無波動。
「黑石崗有何事?」
莫道涼的聲音很清冷。
那女子不經意笑了笑,原本他的聲音很溫厚,我第二次再見他的時候,卻變得我認不出的清冷。我不想問發生了什麼。他而言,沙漠正適合他,走過的路,不會留下痕迹,因為有風沙。
「好一個御雷劍決。」
沙塵暴掠過了兩人,莫道涼往前繼續走,女子回頭,客棧那裡有一道劍光似電光。
一劍劈開了塵暴,破開了刀氣。
流沙之濱中有一刀客,刀起時,飛塵暴。
據說,這篇荒漠邊緣的塵暴都是因為他的刀,所以塵暴中有刀氣。
劍光略過,女子抬頭,四道劍影自頭頂飛馳而過。
但他毫無波動。
「黑石崗到底有什麼東西?居然讓青雲山門人不遠數千里趕來。」
「一本書。」
莫道涼開口。
「什麼書?」
「去找他喝酒。」
「好,每次的塵暴都是你倆喝酒的約定。」
「辟邪香,幫我做件事。」
「好。」
荒漠客棧往西走四百里,是他的住處,是他們每次喝酒的地方。
流沙遍地,只有中間有一座土屋,土屋上有一個帶著斗笠的人,他的眼神中有一半是斗笠的黑紗,從未有人看過他完整的眼神。
熱風烈烈,破敗的衣裳獵獵作響,嘴邊的酒,沒有喝下去,到了唇邊停了。
流沙沉浮,有幾具死屍。
九里的流沙,九里的骸骨。
骸骨外,又有人,紫金冠,玄黑饕紋衣,手扶刀。
他的眼裡有一個人,九裡外的離築歌。
不起義氣之爭,動手卻毫無由理。
刀不出鞘,刀氣橫貫而出,他踏刀氣而行。
離築歌停住的酒入了口。
喝完,刀至,刀氣割裂流沙。
動手如雷霆,迅雷不及掩耳。
能見的只是,流沙翻滾如沸水,流沙下的層層骸骨翻出。流沙之濱的流沙屋不知埋葬了多少人。
遠處,九里之外,再有三人襲殺而來。
離築歌的刀從不停歇,從沒有間隙,連環刀,刀刀成殺局,刀網懸懸,刀氣橫溢。
那黑衣刀客刀法,勢大力沉,猶如懸崖臨頂,真氣渾厚。
襲殺而來的三人,也非等閑之輩,卻剛一靠近兩人三丈之內,全身鮮血直流,刀氣所致。
駭然間,一人體破,兩人急奔。
不知拚鬥幾何,此片天地早被攪爛,黃沙入幕布飛舞,骸骨如人影駭人。
「日出東方,唯我鼎立!」
黑衣刀客忽然沉喝一聲,手中大刀如耀耀烈日,刀氣成炙炙陽光。刀氣所過之處,骸骨化為骨粉,刀光之盛遠在數十里。
離築歌駐刀不動,離刀錚錚響徹天際,隨即一擊而去,一人往矣!
兩刀,兩人猛烈碰撞。
立足之下,黃沙炸起。
黃沙中染有血跡,一紅一黃。
一道身影在黃沙隱約退去,伴著囂張大笑。
「離築歌,下次再見!」
「噌!」
一刀入鞘,離築歌嘴角一絲鮮血毫無預兆冒出。
「日出東方,唯我鼎立!」
口中嘶啞喊出八字,忽然一聲怒吼!
斗笠炸裂,真氣席捲四周,流沙盡數被震亂!
「殺!殺!殺!」
離築歌狀若瘋狂,離刀刀刀狠絕!所過之處,沙丘盡數被毀!掀起遍地塵暴!
「嗖!」
御劍而過,離築歌抬眼看去,怒然大笑,一刀斬下,虛空一刀落下逼殺四人!
「哼!」
一聲冷哼,堂述古當中綠衣女子御劍,一劍橫掃,擋去離築歌一刀,反手一按,四周十丈飛舞黃沙被壓在地下。
她看見了一個狀若瘋癲的人!
「走!」
堂述古劍決一引,己劍勢當先,盪開勁風,領著眾人遠去!
待得莫道涼、辟邪香見到刀光遠勝數十里,身形一閃,御氣而來,見得倒在黃沙中的離築歌。
「我看見了他!我沒有能殺死他!」
離築歌低聲嘶吼。
沒有人知道他的痛,我也一樣。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個幽暗的峽谷,他住在那裡,峽谷壁上全是刀痕,後來我才知道這峽谷是他用刀砍出來來。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大的仇恨,會讓一個人五歲用刀斬石壁練功,他握刀的手與普通的刀客不同,他的手是彎的,也沒有任何痛覺,在彎曲的部位上有八個字——日出東方,唯我鼎立!
莫道涼、辟邪香沉默不語。
我可以和莫道涼一起替他追殺東方鼎力,但我們都沒有這樣做,東方鼎力是他活下去的希望,他活在仇恨中,仇恨讓他活著。
「我要殺了他!啊!我要殺了他!」
離築歌猛然躍起,高十丈,莫道涼隨身跟上,一手壓下即將抬起的離刀,劍指點在離築歌的眉心。
瞬時,離築歌氣息散去。
莫道涼抱著他落回黃沙。
辟邪香打趣道:「讓我好生羨慕。」
「辟邪香,有些事是我不得不面對的,你是和我行走江湖還是回荒漠客棧?」
莫道涼看著黃沙盡頭的落日良久之後,問她。
「有什麼區別嘛?如果你死了,好歹我收屍會離你進些。」
辟邪香點頭。
當我從死人壁下撿到他的時候,就註定了以後的日子。江湖?在這在那有什麼區別嘛?有區別的只是人,我又怎麼忍心看著他一個人去送死。有時候真的希望他能待在荒漠客棧,就像我養的那條狗一樣,離不開我,但他是人。我想佔有他,那個女子出現的時候,我就想下決心殺了她。我知道他不會和我養的那條狗一樣陪著我,有機會為什麼不試試呢?
高築歌醒過來,將離刀放回腰間,跑到遠處撿回破碎的斗笠用繩子捆著。
他走了,往黑石崗那裡走。
「你去哪?」
「黑石崗。」
「去哪裡干甚?」
「殺人。」
「東方鼎力,極西之地的絕頂高手刀客。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有什麼仇恨,你現在去現在死。」
「哈,不去殺就永遠殺不死。」
高築歌頂著風,在黃沙上留下腳印,彎彎曲曲,天色只是在遠際留下暗紅色。
莫道涼呼吸一窒,內息紊亂。
他在江湖上最後一道身影,也是在只留下暗紅色的天際下。江湖是什麼東西,他消失的時候問自己,問著問著,發現沒什麼好問的。因為沒什麼好眷戀的。
江湖是水旁,血和水一樣,都可以喝,都可以流。江湖就是血水。怪不得江湖叫江湖。最後只當是自己死了心而已。
「我們走。」
辟邪香走在了莫道涼的前面,她來領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