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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牧

  不知過了多久,亞歷山大悠悠地醒了過來。他抬起有些昏沉的腦袋,認出自己正在小瑪麗一家的卧室里。皇後區的房子通常都不把卧室和客廳區分得那麼清楚,因為空間逼仄的原因,客廳往往會睡人,而卧室被用來招待客人也是經常的事。小時候他不止一次以客人的身份被邀請到這裡來玩。小瑪麗的父親夏普先生是個專門偽造證件的騙子,但對自己寶貝女兒的朋友們卻總是和顏悅色的,所以人生來都是演員,一輩子都在各自人生的不同時期不同場景扮演著不同形象的角色,在這一點上來說,白金漢宮的公主殿下和皇後區的假證販子並沒有什麼不同。


  不過眼下這個熟悉的房間,已經不再是原來被夏普夫人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樣子了,被子被揉成一團蜷縮在床的一角,床單上滿是褶皺,床頭柜上隨意丟棄著生活垃圾,包括手絹、果核、和吃了一半的煮雞蛋,亞歷山大在一旁的桌子上找到了被剝下的雞蛋殼,除此之外,角落裡還有一些換洗下來的臟衣服。


  貧民窟長大的孩子,對社會的種種陰暗面往往有著超出尋常的認識。亞歷山大敏銳地意識到,小瑪麗家恐怕已經被鳩佔鵲巢有段時間了。奇怪的是,衣櫥衣櫃反而都沒有被翻動過,這一點倒不像是那些入室搶劫犯們所為——————他們總是一進門就翻箱倒櫃,然後帶走你的每一樣值錢玩意兒。


  但這並不意味著自己的處境就好到哪裡去,手上捆得緊緊的繩子明白無誤地傳達了對方的態度。亞歷山大嘗試著掙脫了一下,但繩子捆綁的手法很老練,這個嘗試很快就宣告失敗了。他費力地挪動了一下身體,把自己弄到床上靠牆的一邊,然後在腦中對著自己體內的另一個靈魂問道:「牧,現在怎麼辦?」


  腦海中一片沉默,但是男孩很有耐性地等待著,他知道牧在聽,對方沉默的原因可能只是在考慮譏諷自己的措辭。


  果然,回應很快就來了。


  「很好,終於有些意思了。自從五年前穿越到這個身體以來,每天忍受著那個破酒館的無聊營生,我都快要忘記這裡原本是一個多麼精彩的遊戲世界了。」


  亞歷山大有些驚訝牧竟然沒有因為自己落到這個田地而大肆挖苦,按照慣例,現在他應該正在用各種尖酸惡毒的辭彙形容著自己的智商。至於牧話中那些「穿越」、「遊戲」這類奇怪的名詞,他反倒習以為常。五年來,他早已經習慣了牧的瘋言瘋語,反正也無非就是「這整個世界其實是另外一個世界中的一款遊戲,而牧作為一個玩家,莫名奇妙地靈魂穿越到自己身上來」這樣的故事。他已經聽過好多遍,都能背出來了。


  況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亞歷山大慢慢地感覺到,也許牧所說的也不完全是謊言。雖然整個世界是個遊戲這種說法太過荒誕了一些,但是牧的靈魂穿越到了自己體內卻是不爭的事實。剛開始的時候兩人都嚇了一跳,還為了爭奪身體的控制權拉鋸了好長一段時間——————當時男孩的母親嚇得差點去請神父來給他驅邪——————不過後來雙方發現誰也奈何不了誰,於是慢慢地就在磨合中適應了現在的相處方式。


  簡單來說,就是牧會在他覺得必要的時候嘗試接管身體的控制權,而亞歷山大從不讓出身體的控制權。


  而牧心目中的「必要的時候」包括哪些呢?


  四年前,牧嘗試離家出走闖蕩大陸——————當然,當時他說的是「升級打怪」之類的胡話,但大概就是那樣的意思;三年前,牧說要去挖掘藏在布拉卡達國王靈柩中的寶藏;兩年前,牧自稱知曉古代白銀帝國失落的遺產在哪裡;而一年前,牧乾脆聲稱要去偷一顆龍蛋。


  結果當然沒有一次能夠成行,每每在做出這種重大決定的關鍵時刻,男孩的靈魂總能表現出他特有的韌勁和固執,這讓牧拿他毫無辦法。亞歷山大骨子裡還是一個樸實的鄉下小伙,他喜歡待在父母身邊,即便父母在三年前相繼去世,他依然能從他們留給他的酒館中感受到他們的氣息。那種氣息會讓男孩暫時忘卻在這世上孑然一身的感覺,回憶起父母那熟悉的溫暖。


  男孩近乎執拗地想要留在家鄉,牧也無計可施。後者只好每天不停地給他灌腦,告訴他這個世界有多麼得色彩繽紛,比如花葉原上有多麼絢麗的紫荊花海,布拉卡達繼承自白銀帝國的浮空城市又是多麼雄偉壯觀,而尼根的那些魅魔可以榨乾雄性動物的每一滴.……咳咳咳。傳說來自異世界的惡魔們有蠱惑人心的特殊能力,如果從這一點上來看,亞歷山大相信牧一定是它們中的一員。


  但不管怎麼說,經過長達三年的溝通,亞歷山大終於也動了心,鬆口答應去外面的世界走走。他畢竟是個年輕人,而年輕人總是有著旺盛的好奇心的——————這會成就他們,或是毀了他們。而這次做嚮導的報酬,原本應該能讓他湊足周遊整個埃拉西亞的路費。


  想到這裡,亞歷山大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發現綁架者們居然仍舊把那剩下兩枚銀幣的報酬放到了自己的上衣兜里,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們一定還有求於我們。」牧的意識立刻傳了過來。


  「為什麼?」亞歷山大下意識地問道。


  「否則他們就不會把錢付給你了!蠢貨!」牧的意識帶著濃濃的譏諷傳來,「想想那個老頭子之前和你說了什麼?」


  亞歷山大無視了那句髒話,問道:「你是說……那份報酬一個金幣的工作?」


  「不然還能有什麼?和你溝通真是件遭罪的事情!我不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麼忍受過來的。」


  「牧,我並沒有邀請你到我身體里來。」亞歷山大回答道,「所以,你認為我應該接受那份工作?」


  「為什麼不呢?」


  「但這份臨時活計的酬勞高得不合常理,」男孩皺起了他秀氣的眉頭,「如果他們要我去殺人呢?」


  他不是沒有見過類似的把戲,運送違禁品的販子們會出高價雇一些孩子或是弱勢群體幫他們運送貨物,被雇傭的可憐蟲往往還覺得自己佔了大便宜,只有當他們被憲兵隊抓住,關進陰冷潮濕的地牢,或是送上絞刑架,才會醒悟過來這是怎樣深刻的教訓。


  然而對於貧民窟長大的孩子來說,這只是那些司空見慣的犯罪活動中的一種而已,還是比較輕微的那一種。偶爾還會有盜賊工會的人來這兒看看有沒有適合培養作殺手的孩子,他們慣用的伎倆,就是花高價雇傭那個孩子去殺人,然後觀察後者的表現。亞歷山大以前有一個朋友就是接了一個這樣的活計以後失蹤的。


  但對於男孩的憂慮,牧表現得不以為然。


  「如果你的猜測是真的,那未必不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他們要你殺人,你就去殺一個好了。盜賊工會可不是三腳貓的組織,他們還提供潛行者這種高級職業的轉職,我上輩子做了整整三個月的任務鏈也沒有拿到盜賊工會的門票,而你只是領個路就弄到了一張,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呢?而即便你的猜測錯誤,這種看上去就像是隱藏任務的劇情仍然會有非常豐厚的獎勵,而作為一個資深玩家,我們完全沒有錯過的理由。」


  亞歷山大嘆了口氣,他居然忘了自己身體里的這個靈魂是個多麼唯恐天下不亂的存在。「你就去殺一個好了」,聽起來就像是去殺一隻雞。


  「牧,儘管我不知道你所說的隱藏任務和劇情是些什麼玩意兒,我也不是什麼資深玩家,或許你是,但我不是。而且,我已經告訴過你很多次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沒有探險,沒有拯救世界,沒有作姦犯科,也沒有當官或者發財,我明白,亞歷山大,你就是個無趣的處男,並且最終會以這個身份孤獨老死。而最可悲的是,我,一個原本可以成為救世主的英雄人物,不得不陪你走完這枯燥乏味的一生。」牧用極盡憐憫的語調說道,「你不知道你對這個世界做了什麼。」


  亞歷山大自動過濾掉了牧的惡毒諷刺:「牧,你其實知道些什麼,對嗎?」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艾拉。」


  「牧……」


  「好吧好吧,我確實知道一點。但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亞歷山大愣了愣,問道:「你有沒有意識到,如果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牧沉默了一下,隨後沮喪地說道:「這就是我最悲哀的地方。在我家鄉的神話傳說里,有個叫阿喀琉斯的傢伙,他神勇無敵,唯一的弱點是他的腳後跟。亞歷,你就是我該死的腳後跟。」


  亞歷山大懷疑牧胡編了一個故事來罵自己,但他沒有在這一點上糾結,「說說看,牧,你知道些什麼?」


  這一次,牧的聲音停頓了好一會,才慢條斯理地說道:「你知道,那個老爵士是參加了花葉原戰爭的老兵,也就是說,他至少曾經是一名帝國禁衛。」


  「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


  「別著急,蠢貨。帝國禁衛是王室私軍,裡面幾乎都是鐵杆的保王黨人。這你是知道的吧。」


  「我不知道,牧,而且停止炫耀你的優越感。我們那位爵士老爺可能是一個保王黨人,然後呢?」


  「是一定,他一定是個保王黨人。」


  「說下去,我在聽。」


  「你有沒有注意到,床頭那塊手絹有些特別?」


  亞歷山大把頭轉向床頭櫃的方向,那塊上面有著污漬的手絹被隨意地丟在那裡。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那塊手絹都沒有什麼出奇的。


  「看手絹的右上角,蠢貨!」


  男孩這下看清了,在手絹的一角,有著一個橡木的圖案,和兩個大寫的字母o·w。


  「那是什麼?」


  「我能理解你作為一個鄉巴佬不懂紋章學,但連橡木公爵的家族徽記都沒有見過,這是不是太誇張了?」


  「牧,」接二連三的侮辱讓男孩有些生氣了,他沉聲道,「如果你再不表現得尊重一些,我就會取消你每個月兩次的身體控制權,直到你道歉為止。現在,繼續說下去。」


  「好吧好吧,多大點事兒啊。」男孩的威脅簡單而有效,牧立刻老老實實地說道,「那是奧克伍德家族的橡木紋章,o·w是oakwood的首字母縮寫。」


  亞歷山大的腦海中頓時浮現出那個鷹鉤鼻男人的樣子。「是那位先生?」他問道。


  「如果這幾日是他住在這裡的話,那麼是的。」


  「他是一個公爵?」


  「天,當然不是。橡木公爵是個美男子,雖然現在年紀大了,但依然是個很有魅力的老紳士。門外的那個傢伙頂多是個家臣罷了。」


  「牧,你是想告訴我這整件事的背後站著一個公爵?他想要幹嘛?」


  「這正是問題所在,亞歷。這位橡木公爵是故去老國王的發小,也是朝廷里最最鐵杆的王黨,現在他的手下和一群看上去像是南邊來的保王黨老兵混在一起,幹些偷偷摸摸的隱秘活計。你說他們想幹嘛?」


  「難道他們想讓我去暗殺紅衣主教?」男孩的臉色變了。


  牧久久沒有出聲。


  「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想說,你真是拉低了我們整個人的平均智商。你,一個酒館學徒,去暗殺伊塞留,那個被公認數百年來最為雄才大略的紅衣主教。親愛的亞歷,就連童話故事也不敢這麼寫。所以要麼是公爵和那些王黨瘋了,要麼是我聽錯了,要麼是你太蠢了,你覺得是哪一種情況?嗯?」


  男孩的臉微微紅了紅,他承認牧的見識要超過自己,儘管那些見識裡面有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但後者的挖苦依然讓他有些惱羞成怒。好在牧也知道見好就收,於是適時地說了下去。


  「在埃拉西亞,凡是牽扯到了王黨的任務,都會涉及主要劇情線。讓我想想啊,今年是荊棘之年,遊戲的進程才剛剛到序章,埃拉西亞的內亂是在荊棘之年的霜月爆發的,在這之前發生了什麼呢?伊塞留鴆殺了赫克利斯十五世?不不不,那是風月的事情。現在是牧月……」


  「閉嘴!牧!該死的!閉嘴!」


  亞歷山大心驚肉跳地喊道。饒是以男孩沉穩的性格,依然讓牧的話驚得氣急敗壞起來。尤其是聽到「伊塞留鴆殺了赫克利斯十五世」,簡直要讓他的小心臟從胸腔里跳出來了。


  艾拉在上!牧居然宣稱負責全國教務的聖堂紅衣主教暗殺了老國王!

  更可怕的是,老國王的確是在風月駕崩的,當時整個王城還舉辦了巨大的喪禮。


  可憐的男孩毫不懷疑,只要這番發生在他腦海中的話泄露出去一句,自己一定會像行刑場上那些死囚犯一樣被砍頭的。


  艾拉在上,願永遠沒有人發現自己體內住了一個魔鬼。


  「亞歷,我說的都是事實。有些發生了,但你不知道;有些還沒發生,但將要發生。我知道這些對於一個鄉巴佬小夥子來說有些難以接受,但想想你現在的處境。」


  「牧,你沒有聽到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那簡直比酒館故事裡那些女巫的詛咒還要可怕。」


  「好吧,就算如此,那也是能救命的詛咒。年輕人,想安然無恙地脫困,這可是唯一的希望了。你想死沒關係,但我不想陪你死在這裡。所以安靜地聽我說完,好嗎?」


  男孩沒有說話,但沉默也是一種態度。


  「現在是牧月,」牧繼續說道,「荊棘之年的牧月,我所記得和王黨有關的事件只有一件——————王黨策劃營救埃維莉娜公主失敗。」但他隨即又疑惑地低語,「但和這件事應該沒有關係,一群準備營救公主的王黨有什麼理由會去綁架一個鄉下酒館的小學徒呢?難道他們已經愚蠢到打算用一個鄉巴佬去掉包一個公主了嗎?」


  牧並不知道他的無心之言已經無限接近於事實了,因為這聽起來實在是匪夷所思,所以他繼續苦思冥想著,但是亞歷山大腦中則一片混亂,他已經快受不了了。哪怕是在現在,男孩已經開始擔心牧會在睡夢中通過他的口無意中說出一些非常可怕的話,然後當他在第二天睜開眼的時候,站在自己面前的已經是憲兵隊和宗教裁判所的人了。


  於是他向牧建議道:「也許我們可以等他們來找我們,牧。如果你的分析是正確的,那些人總要告訴我需要我做什麼吧。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必在這裡耗費精力瞎猜呢?」


  這個主意其實挺不錯的,男孩在遇到問題時有著自己的一套智慧,不過牧當然不會承認這一點,他哼哼地說:「蠢人總是懶得動腦筋,所以他們才會越來越蠢。」


  不過他好歹停止了思索。


  男孩的腦海中頓時清凈了下來,沉默了半晌,亞歷山大突然問道:「牧,你剛剛提到公主殿下,她美嗎?」


  每一個男孩心中都有一個公主和騎士的夢。


  牧沒好氣地回答道:「我怎麼知道,我又沒見過她。」


  「但你剛剛的口氣聽起來明明就像全都知道似的。」


  「那是因為我看過相關的資料而已。」


  亞歷山大不知道什麼樣的資料會記載這樣可怕的事情,況且其中有些甚至還沒有發生,這讓它們聽起來更像是惡毒的預言。


  這時,緊閉的房門突然從外面打開了,之前那個鷹鉤鼻的男人探頭進來看了看,又縮了回去,亞歷山大聽到他在外面說道:「他醒了。」


  一陣模糊不清的低語后,房門被推得更開了一些,永遠身著正裝、儀容整潔的老兵走了進來,他隨後帶上了房門,邁著穩健的步子走到床邊,然後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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